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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第四章
      进藤光偷瞄了一眼坐在自己左前方座位上的塔矢亮,他总是神情专注地目视前方,坐得又格外端正,所以进藤光只能看到他的耳朵与小半边右脸的轮廓。看也看不出个办法来,进藤光便再次将头埋进了摊开在桌上的书中。
      至于这办法,已经困扰了他好些天,急也急不来。塔矢亮就没正眼瞧过他,更别提说话了。
      碰巧进藤光闯祸那天,来讲学的先生是桑原仁。虽说他已年逾古稀,是先生们中年纪最大的,性情却并不古板,对少年们平日的肆意玩闹算是最纵容的了。他倒也没有过分苛责进藤光与和谷义高,只是要他们两人带着塔矢亮去堂内学生们的住处找些水来将身上清理干净,又要他们好好向人家赔礼道歉一番,当然,还免不了一个月的清扫,学生们每日回家后,书桌、座椅、地面都要他们俩留下来擦。
      进藤光还记得那天,他们带着塔矢亮出了屋,那名一早伴塔矢亮来的侍童便迎了上来,塔矢亮吩咐他回驿馆去取干净衣服回来,那侍童临走前还又瞪了进藤光一眼。进藤光想,塔矢亮平日里这般惜字如金,情绪又表现不出什么大的起伏,怕是全都让这个小侍童代劳了。
      和谷义高先向他行了揖礼:“三皇子殿下,方才着实失敬了,特向您赔罪。”
      塔矢亮倒也不愿同他计较:“无妨。”
      进藤光也紧随着他作揖:“殿下,小子孟浪,多有得罪,冒犯之处望您海涵。”
      可这回却与对待和谷义高不同,塔矢亮甚至不想同进藤光交流,看了他一眼后直接侧过脸去:“嗯。”
      进藤光心道,倒也不赖,只比赏给和谷义高的少了一个字儿。只是他不明白,塔矢亮这究竟算不算原谅了他。进藤光猜测他对自己这般看不上,一定是因为自己方才说的话被他听见了。可如今他无法对塔矢亮提这回事,况且提了该说什么?就说“殿下,不是这样的,我方才都是胡诌的,您比赵石可爱多了”。塔矢亮听了生不生气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要是让和谷义高听去了,再回去跟他们一学,他以后可就没脸在无涯堂待了。而且,塔矢亮似乎对他毫无印象,这倒也不奇怪,两人初次见面还是六年前的事,那时他们才八岁,又只在一起待了几天,前些天若不是藤原佐为提醒,进藤光自己都快忘了早就与塔矢亮见过的事了……说起来,塔矢亮临别时送的东西如今还在他院中。
      三人站在廊下等待那小侍童回来,八月的天气虽然转凉了些,但暑热仍尚未全然褪去,少年们的衣衫还是轻薄的,廊间的风也清凉。进藤光想,那泼墨汁恐怕早都透过塔矢亮的袍子印在了肉上,再让风一吹,现如今都快干透了。
      好在小侍童腿脚利索,门口又有车马候着,他一来一回也快,一刻钟多些便带着干净的衣裳回来了。进藤光带着他们去了学生们的住处找些水来清理,他与和谷义高在门外等候,他还记得塔矢亮出来时铁青的脸色,心知自己的猜测或许成了真。
      虽说进藤光平日里没心没肺,洒脱惯了,可若是牵扯到了旁人,他又极重情义,不想欠人家什么。那件月白色的袍子他再也没见塔矢亮穿过,油烟墨若是沾染到衣衫上去本就极难清洗,更何况又是那么大一块,那件圆领袍怕是洗不出来了。进藤光想着,就算塔矢亮再不待见自己,自己也总是要把那身衣服赔给他的。可这问题就在于,进藤光又不知道塔矢亮的身量如何,量体裁衣是要具体些的尺寸的。问塔矢亮,他又不理睬进藤光,就算理了,他也未必知道。那小侍童更是守口如瓶,见进藤光向他打听这些事情,如今见了他都离得远远的,生怕他是想出了什么馊主意又要来祸害自家主子。进藤光心中憋屈得要命,可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也无可奈何。这办法却一直都想不出来。
      倒是伊角慎一郎向他支了招:“几日后就是中秋了,你若是诚心要向他道歉,不如带着礼品登门拜访,他不好拂你面子的。”他看得明白,塔矢亮这几日与其他人话也不多,但对进藤光又是不同,他知道塔矢亮心中对进藤光有误会,而且不善言辞,态度又一直这般冷漠,进藤光多半是有了心结,才非要赔他那件衣服不可,可进藤光本就不是塔矢亮想得那般,只要两人能将话说开便好了。可还有一些事伊角慎一郎也想不明白,若仅仅是因为进藤光说了那冒犯了他的话,塔矢亮绝不至于如此冷眼看他,他身为一国皇子,气量绝不会如此狭小,一定是还有些其他的误会在其中。
      进藤光也认为这样不错,当日无涯堂放了学后,他便跑到醉仙居去订了份月饼,还有几只肉肥膏红的大闸蟹和两小坛桂花酿,预备中秋当日带着去拜访。

      “殿下不在,进藤公子请回吧。”
      “那你家殿下几时能回来?”见那侍卫不应他了,进藤光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劳烦侍卫大哥将这些东西拿进去吧。”
      进藤光吃了闭门羹,心情自然不畅快。他为了来找塔矢亮,将与同窗们在漱玉馆的聚会都推掉了,从家中出来得也早,心心念念了许久的蟹酿橙都没吃着。他越想越是心中不快,又不想现在就回将军府,好在塔矢亮的住处在亲仁坊,距平康坊很近,进藤光便打算到漱玉馆去找和谷义高他们一同过节。
      人们大多还是在家中过中秋的,况且现在还没入夜,平康坊看起来也没有往日热闹。若说起平康坊,对此处最熟悉的当属进藤光的大哥,进藤彦,他在这儿可有不少相好的,进藤光平日里也没少听他念叨。荥都的宵禁是从一更三点到五更三点(注①),可秦楼楚馆遍地的平康坊却是座不夜城。平康坊分为北曲、中曲、南曲三曲,北曲住的是地位最为低下的妓女,而中曲、南曲住的皆是名妓,没有一个不是能歌善舞、能说会道的妙人儿,王公贵族与官宦士人皆喜欢在此聚会,进藤彦便常流连于此。当然,仅仅是来这儿吃饭也可以,漱玉馆的菜肴酒水都极佳。至于为什么吃饭喝酒不去醴泉坊而选在平康坊,是因为他们几个家都住在东市附近,而醴泉坊还在西市的正北面,这一番折腾下来,也聚不了多久,便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去了。
      管事的鸨母见进藤光年纪小,长得还格外精致漂亮,便调侃他:“小郎君比我们这儿的丫头还俏。”又掐了掐他的脸蛋儿,才让侍者带着他去楼上的厢房中找人。当时少年们正忙着分刚端上来的蟹子,结果一抬头发现站在门口的进藤光脸比蟹子还红,纷纷围上去问他。
      和谷义高凑近看了看:“你这脸怎么了这是?你和塔矢亮打仗了?他是不是扇你脸了?”
      “没看出来啊,那小子平时蔫儿了吧唧,居然还敢打人?”饭岛良的筷子还没来得及放下。
      赵石手里捏着只蟹钳:“太不像话了,进藤兄,你等我吃完这只蟹,咱哥儿几个一块儿找他去。”
      “就是,皇子就能随便扇人巴掌了?高永夏都没他这么大架子。”陆力一手还拿着酒杯,一手拍了拍进藤光的肩膀。
      “兄弟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啊,但这跟塔矢亮没关系,我是让楼下那老鸨给臊的。”进藤光赶忙解释,他又一闻少年们身上的酒气,“你们这是喝了多少啊?”
      “不多不多,才喝上。”和谷义高指指桌上那两个空坛,“你这么早就来了,脸还那么红,我们以为你和塔矢亮不欢而散了。”
      “别提了。”进藤光找了把椅子坐下,“他府上的人说他不在,我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进藤兄,你放心,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找他。”赵石的年纪比进藤光还小一岁,小孩子不胜酒力,他的面颊可比方才的进藤光红多了,“他堂堂燕国三皇子,肯定不会把我这么个小孩儿也关外面。”
      进藤光哭笑不得,忙把他手中的酒杯抢下来了:“我的好弟弟,哥哥知道你最讲义气。塔矢亮不是故意不见我,是不在府上。”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心中也不由得直犯嘀咕,这谁知道呢。
      “你们怎么敢让赵石喝这么多,不怕他回去挨揍?”进藤光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和谷义高与他碰了一杯:“我们还怕挨他哥的揍呢,只给他倒了一杯,他喝了还不到一半,就这样了。”
      进藤光给赵石递了块桂花糕:“实在不行你们晚上回去的时候给他哥带个话,就说赵石歇在将军府了,明日再回去。”
      “不用不用,进藤兄,我哥去宫中赴宴了,只要我比他先回去,他见不着我,就没事儿。”赵石笑得开心极了。
      “好你个小鬼头,原来早都预谋好了。”进藤光一直想有个像赵石这般活泼又可爱的弟弟,可惜将军府在他出生之后便再没有其他的孩子了。
      他转头问少年们:“不过你们现在便喝了这么多,回家后的晚宴怎么办?”
      伊角慎一郎回答他:“他们家中当家的都和赵石他兄长一样,到宫中赴中秋宴去了,要不然他们今日怎么都这般放肆。”
      进藤光也不去想那些烦心事了,让侍者加了副碗筷,同他们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快到戌时了,进藤光也喝了许多,漱玉馆的桂花酿初入喉时并不辛辣,绵柔香甜,可后劲儿却足,他起初不明白,一个人喝了将近一小坛,如今脑袋有些昏涨,好在还能走路,还是回得去将军府的。
      赵石也就喝了两杯半,比平日里还要精神,蹦蹦跳跳地下了楼,然后栽了个大跟头。他家住在亲仁坊,少年们商定着让和谷义高与进藤光先将赵石送回家去,再分别回安邑坊和永宁坊。其余的少年们家都住在平康坊西面与北面,只有他们仨住在平康坊南面。伊角慎一郎原本不放心他们三个,可他住在最北面的长乐坊,若是把他们都送回去再回家,就过了宵禁,赶不回去了,只得作罢。他的担心不无道理,这群人里数他们三个最能闹腾,今天又喝了不少酒,可千万别惹出什么乱子来。他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隐隐有些担忧。

      虽说是他们两个人送赵石回家,可赵石喝得比他们两个少许多,他身上连酒气都嗅不出来,也只是稍微亢奋了些。
      刚进了亲仁坊,他就拽着进藤光的衣袖:“走啊进藤兄,我们去叩塔矢亮的门。”
      进藤光险些没拦住他:“回来回来,赵石,这时间去拜访不合适。”
      和谷义高揽着他的肩膀:“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成天那么不待见你,睬都不睬你,把你关门外就合适了?我就纳了闷了,若是就因为那天的事,他便一直对你这个态度,那他未免也太小肚鸡肠了些。”话中带着不少酒气。
      进藤光被他一个醉汉训得哑口无言,他自己虽然也醉醺醺的,但还存着最后一丝神智,想了半天才开口:“那天的确是我不对……塔矢亮今天也可能真的是不在府上吧。”纵然进藤光心中也有千般委屈,可他们现在就身处亲仁坊,再往前走几步便是塔矢亮的住处了,这两个人现在一点就着,自己若是表现出半分对塔矢亮的不满来,他们当即就能拽着自己去踹他住所的大门,他将军府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赵石拉拉他的手:“进藤兄,你这些天受了他这么多气,怎么还为他说话。”
      和谷义高也拽着他:“我就不信塔矢亮现在不在府上。”
      “你们俩就别难为我啦。”进藤光只觉得自己如今昏昏沉沉的,酒劲愈发上头,“他在不在我们又不可能知道,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处,纠结这些事做什么?”
      “怎么没用处?他若是真在府上,又不肯见你,倒叫你死了这条赔礼道歉的心了,你以后也别再觉得愧疚。”和谷义高愤懑地道。
      “你说得倒也在理。他若本就不想与我交好,我又何必缠着他?”进藤光本就满腔的少年人意气,又喝了不少,如今被他说得跃跃欲试,“那我们怎么办?”
      “他前阵子带着燕国的使节们刚住进这儿来的时候,我哥带我去拜访过,我听他们府上的奴婢说他住的院子与外面只隔一道墙,邻着街边,应该就是这堵墙。”赵石拍拍身侧的墙壁与墙外那棵稍稍高过围墙的梨树,“我们只要翻到上面看看这院中的主屋里有没有上灯便可。”
      这倒是个好方法,塔矢亮真的不在倒也罢了,可他若是在府中却避而不见,那自己也就不再多花什么心思了。
      赵石刚刚摔了一跤,腿脚还不太利索,和谷义高又醉得几乎站不起来,到头来还是得进藤光自己爬上去一探究竟。他扶住那棵梨树的树干,然后伸脚踩住了最底端的枝杈,沿着枝干一点点向上摸索着。虽说这树要比墙壁还高出两尺,可最上头的枝丫格外细弱,是经不起一个少年的重量的,进藤光也只能借这棵树攀到围墙过半的高度,再往上便不行了。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伸出双手试探着距离,然后猛地向一跃,顺利抓住了墙边,双脚再往墙壁上用力一蹬,便翻上了墙头。
      他低头看了看和谷义高与赵石,两人催促他:“快看看灯是不是亮着。”
      进藤光不知道他看到的究竟会是一片漆黑还是一盏灯火,他从两人等待着的墙外转过头,向院内望去。可没成想,迎接他的既不是黑暗,也不是孤灯,而是一双翡翠般的眼眸。
      他怔住了。
      那双眼眸的主人叹了口气:“你下来吧,我接住你。”

      对于进藤光,塔矢亮早在去无涯堂听学之前便有所耳闻。
      确切而言,塔矢亮所听闻的并不单单是进藤光自己,而是他背后的进藤家。
      天长节晚宴,塔矢亮与高永夏同席。两人去年在燕国便见过面,亦曾对弈过几局,彼此皆讶然于年纪相仿的少年中竟有人的实力与自己不相上下,私下里倒也相处得不错。他见高永夏来得迟了,似乎还极力隐忍着怒火,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可高永夏接下来向他叙述的事,甚至让他也感到气愤。
      荥都内的永安坊集聚了许多家织染铺与布帛肆,也因此而居住了许多绣娘。其中有一名绣娘姓洪,没有名字,人人皆称她作洪氏,她是个孤身带着一儿一女的寡妇。洪氏的命极苦,明和十三年没了丈夫,明和十四年受人接济,挺着大肚子,带着六岁的女儿搬去永安坊居住,做些刺绣针线活来维持生计,生下了丈夫的遗腹子。洪氏的刺绣做得极好,相貌也出众,可家中没有依靠,搬来的时间也不久,难免受到绣娘们的排挤,而她自己性情也孤高冷清,并不愿去讨好她们,于是这种排挤就变本加厉,甚至有人编造说她是从平康坊北曲搬来的,因为生了孩子,没人点她接客,是个赔钱货,所以被勾栏赶了出来。可洪氏对这种污蔑不理不睬,只在绣坊中夜以继日地做活儿,一心想多赚些钱来抚养孩子们长大。永安坊住着的男人们惦记她的美貌,每日恨不得路过她所在的绣坊七八回,回回都要往里瞟一眼。但也有不少人怜悯她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讨生活着实辛苦,若是有什么活儿,也愿意介绍给她。直到今年四月,有个豪门大户家的少爷到永安坊来找间绣坊做衣服,瞧上了洪氏,调戏了她一番,却碰了一鼻子灰。又过了月余,那少爷带着几个家丁来永安坊闯入了洪氏住的屋子,要强行掳走她,洪氏誓死不从,便被那少爷欺侮玷污,最终洪氏不堪凌辱,一头撞死在了桌角上。洪氏的女儿那日去了西市卖花,因此逃过一劫,可洪氏四岁的儿子却被那几个家丁打得奄奄一息,若不是邻居们看她们姐弟俩可怜,凑钱请了郎中抓了药,小男孩儿早都跟着母亲一并去了。
      可这般伤天害理的事却被镇压了下来,仿佛这个勤劳美丽的女子不曾活过一般。高永夏之所以能得知此事,还是因为洪氏十岁的女儿被卖进了云鹤家做丫鬟还债。方才他派出去的探子来报,这一切都是源于进藤家的权势滔天,那少爷便是进藤大将军府上的,因为深得皇家恩宠,便仗势欺人,胡作非为,在皇城根下鱼肉百姓,草菅人命。可这件事又让高永夏头疼不已,因为朝堂势力本就盘根错节,进藤家又有开国功勋在身,已辅佐高家整整七代,就连他父皇暂且也拿这庞然大物没辙。进藤大将军两个月前又刚刚出征边境,如今前线打得如火如荼,根本无法降罪于进藤家,若是他们得胜凯旋归来,这件事还又要向后推迟。
      塔矢亮的性情正直无私,又嫉恶如仇,听了高永夏这番解释,他断然是不会与进藤家交好了。
      那日去了无涯堂,塔矢亮在门口便听到有人打趣他,他倒不觉得那少年失礼,长到这么大,所有人对他皆是毕恭毕敬,他还是第一次撞见有人说他些旁的,心里反倒还觉得有趣。可直到另一个人喊他“进藤光”,塔矢亮的心情顿时五味陈杂,他想不到那作恶多端的进藤少爷居然这般年轻又有灵气,可如此精致漂亮的皮囊下竟藏着恶毒的心肠。进藤光在冲撞了他之后,还三番五次地要和他搭话,塔矢亮便视若不见,对他从不理睬。他实在是不想同这样的人来往,即使进藤光看上去并不像是能做出□□妇女、残害幼童这种事的人,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样的道理他自小就明白。
      直到今日入宫去赴中秋宴,塔矢亮又见了高永夏。高永夏说他已查明了那件事的真凶,正是进藤大将军的长子进藤彦,他如今随着进藤大将军去了边境平乱,这案件变得更为棘手了。塔矢亮从没有一场酒席吃得如同今日这般失礼,当即碰翻了一只盛满琼液的杯盏,酒液浸湿了袖口他也浑然不觉,连高永夏又说了什么他都没再听了。这一回是他自己犯了错,是他误会了进藤光,将他兄长做的事安在了他的身上,错将那个极活泼又灵动的少年看做品行不端又草菅人命的恶人,还对他诚恳的歉意视而不见,他居然一时冲动,在没弄清事情原委的时候便冤枉了别人。
      容国皇帝赐给塔矢亮百株胭脂点雪,让他回去栽在庭院中观赏。中秋夜不好还让仆从们继续劳作,他便只让他们把花盆搬到院中墙下,明晚再移栽。而塔矢亮自己对于这些花草也很喜欢,他提了盏灯去院里看这百株在月下沉睡着的白菊,心中却不能平静。
      他方才从宫中回来时,家中的侍人告知他,白天时将军府的进藤公子来访,还带了些礼品来,这让他心中更是不舒服,一直在想着节后去了无涯堂要同进藤光说些什么。塔矢亮向来不善于流露出情感来,又没有过同龄的好友,更是未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向进藤光道歉。塔矢亮挑着灯站在墙下,再无心看花,而是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这时,他听见墙外有人在交谈,可声音不大,听不太真切。过了一会儿,墙外那株梨树的树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枝丫也晃动了起来,树枝顶端挂着的果实几乎要纷纷坠落下来。是有人要顺着那棵梨树爬进院中!那人动作很敏捷,很快就用手扶上了墙头,塔矢亮当即要喊侍卫来,却在即将转过头去的一瞬看到了他垂在脸侧的几缕金色额发。
      进藤光坐在墙边,有些惊讶地望着站在墙下的塔矢亮,塔矢亮也看向他。在此后的许多年中,这般景象总会出现在梦里。他身后那棵枝繁叶茂的梨树上结了一片嫩黄中透着红晕的梨子,墙下又有百株含苞待放的胭脂点雪,金风淡荡,明月皎夜光。可却都不及那双浅色的眼眸动人,不及年少时的心动那般隽永。
      塔矢亮叹了口气,因为他没有时间再用来斟酌中秋节后要对进藤光说的话了。
      “你下来吧,我接住你。”
      月色洒了少年满身。
      —第四章完—
      注①:一更三点到五更三点,参考唐代宵禁制度,即为晚20:12—次日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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