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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第二章
      明和十八年,上元。
      在正月十三之后的三天,金吾弛禁,荥都不设宵禁,不净鼓街。夜开坊门燃千百灯,灯影连旦数十里,三日三夜不断绝。皇城的灯会自然最为华美,百尺高的灯楼足有三十余座,悬珠玉金银,微风一至,锵然成韵,璀璨夺目,极为壮观。灯市上燃灯六万盏,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满目琳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外出赏灯,以致于车水马龙,人潮汹涌。
      高永夏在上元当夜出了宫,他听闻民间有戴面具的风俗,也为了不被外出赏灯的贵族们认出,早早便差人去找了些来,最终挑了个傩戏中凶神开山的面具。他本就极高挑,尚未到十五岁的生辰,身量便足有八尺(注①)了,长着一头橘红色的发,肆意又张扬,再戴上那枚猩红的凶神开山傩面,披件墨狐皮大氅,怕是要吓得街上的小孩儿哭爹喊娘。
      “极好。”他正了正脸上的面具,对着铜镜称赞了一句,然后召来了侍卫们——即便身形体量都照他逊色了不少,大摇大摆地出宫去了。

      此般热闹光景,自是少不了进藤光的份儿,纵然将军府有千盏灯火彻夜长明,与灯市相比,却仿佛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只不过他前些日子惹了些祸,如今尚在禁足。
      进藤光和他爹的一个小妾发生了些口角,因为他养的那只尺玉霄飞练把小妾养在廊外的金丝雀给囫囵吞了,险些被打得没了命,回来的时候毛秃了一大块,身上好几处伤,后脚也一跛一跛的,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给进藤光心疼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掉了好几斤肉和一大把头发。雪团把那金丝雀吞了是不对,如果只是这样,他定会带着他养的那只好猫上门给人家赔罪,再给人家送一只新的金丝雀。可雪团被人圈起来,用棍子打得只剩了一口气,这就是另一码事了,那鸟也没有关在笼里,它又怎么知道那是吃不得的?为了给雪团报这“不知多少棍之仇”,他就偷着把他爹赏给那小妾,她宝贝得不行的红珊瑚手串给扔进了厨房的醋缸里。结果正月里饺子吃得多,将军府上下醋用得也多,没过几天,原本满满的醋缸就见底了,小妾那只失踪的红珊瑚手串也被找到了,只不过被泡得都白了,光泽更是半点儿也没有了。那小妾找他爹一顿哭诉,进藤光也就倒了大霉。
      但偷溜出家门这档子事儿从来难不住他,更何况少女们此日也可外出赏灯,又有教坊司组织的教坊女与宫女们前来踏歌,一想到那些“南陌青丝骑”与“东邻粉红妆”,进藤光就更没有不出门的道理。他晚饭时用了许多肉糜,又贪嘴将丝笼、火蛾儿、玉梁糕之类的点心都吃了个遍,此刻正胃胀得难受,角觝、牵钩(注②)便都参加不了了,只得去灯谜摊子上消磨时间,等待着踏歌的粉黛佳人。
      他几日前便听藤原佐为提起过,汇文轩的灯谜摊子上有个极妙的彩头,是盏琉璃毬灯,所谓“龙综缫冰茧,鱼文镂玉英。”,形容的便正是这种古吴郡地界特有的花灯,而天下之势分分合合,那曾有“上元灯影巧丽,他郡莫及。”光景的吴郡早已不复存在,承载着当地风俗的琉璃毬灯现今更是十分罕见了,汇文轩的掌柜不知是从哪里得了两盏,还舍得取出一盏来做彩头——当然,掌柜的自己却说是只得了一盏,藤原佐为之所以得知这灯有一对,还是因为这两盏琉璃毬灯正是随着藤原家的商队一道,在前几日才被运送至荥都的。这般稀罕的物件,进藤光也定是要去凑一番热闹的。
      虽然永宁坊与汇文轩所在的东市相距并不远,可无奈于街上游人熙熙攘攘,原本只需一炷香时间的路程,硬生生被抻成了近半个时辰,进藤光倒也可以细细地瞧着路旁的摊位,他还挑了枚虎头面具,大抵是专门卖给小孩的,这老虎头并不狰狞可怖,脸和眼睛都做得浑圆,又弱化了獠牙的存在,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反倒憨态可掬。他付了几枚铜钱,从店家手中接过面具,将面具上的系带绑好,再次没入了人群中。

      “音书两地隔,盼君一相逢。谜目是一节气。”高永夏拾起系于花灯上的谜条:“这不难猜,是立春。”
      他一路上已经过了好些个灯谜摊子,所见最大的彩头不过是一套竹制棋具,直到走入东市,才瞧见这家挂了盏极精致的琉璃灯的灯谜摊。那盏琉璃灯做工极为精细,外罩呈球形,精雕细琢,做成镂空的样式,每一隙都映成一花,内燃椽烛。相较于他母妃陪嫁的那百盏万眼罗灯,也毫不逊色。
      一旁立着的伙计见了,便上前道:“只要猜中了便有彩头,中得越多,彩头越大,公子可要入场一试?”
      高永夏指指屋檐:“这琉璃灯也是彩头?做工极妙。”
      “公子好眼力呀,这是我们掌柜在早先的吴郡地界得的琉璃毬灯,在这偌大的荥都城……不,在容国,恐也只此一盏啦。它是最大的彩头,有侍役专程跟着计数,截至子时,猜中数量最多者便可带走,公子来得时候早,里头人还不多,快些入场吧!”
      高永夏深知这小伙计的话里没有太多夸大的意味,他于宫中长了十五载,去岁六月,亦曾率一众使节去往燕国皇宫庆贺乾明节,在两国宫中,他都不曾见过琉璃毬灯——与万眼罗灯齐名的古吴郡名灯。
      “云鹤,留下把银子付了。你们几个都不用跟着了,今晚都别跟着。”言毕,他便走向了那光华万丈的灯海。
      “是。”
      “当真不用跟着?”其中身量最小的侍卫乐平悄悄去问云鹤。
      “念你是新来的,就当你没说过这蠢话。”云鹤把入场费交给了汇文轩的伙计,又转向乐平,压低声音,“远远跟着,不然就藏匿好,太子若是有什么闪失,你有几个脑袋够砍?还不快跟上。”
      乐平只好讪讪地跟着其他人上前,遗憾着无缘这年上元花灯会的踏歌了。

      进藤光微微踮脚,仰头看着花灯上垂下的绸带,那上面用小楷誊了谜面。
      “可是红豆?”他看向一旁的侍役。
      侍役替他去揭了谜底,然后向手提的篮中投了一枚筹子:“正是。”
      “现已猜中多少了?”
      侍役笑道:“四十有三了,照往年的数量看,小公子已可领一台歙砚了。”
      进藤光对歙砚没有丝毫兴趣:“那盏琉璃毬灯呢,要猜中多少?”
      “往年带走最大的彩头的,少说也要猜出七十个呢。”
      进藤光对夫子教的诗书的掌握仅仅称得上尚可,而猜灯谜的习俗本就来自民间,无需过多的风雅韵味。他生性好动又爱玩乐,全然不端着世家公子的架子,常与荆园外园农户家的小孩儿们走动,对民间风俗便了解得多了,这类游戏于他而言并不困难。再者说,寻常百姓大多是不情愿付这么多银子来参与汇文轩的灯会的,来这儿的往往也是些不缺吃穿的公子小姐,猜灯谜的本事或许没几个人及得上他。
      直至进藤光的篮中有了六十七枚筹子,一只有力的手从背后伸来,按住了他的肩膀。那只手有炽热的温度,几乎要穿透他身上那件红底白梅纹刺绣大氅。
      炽热到他的呼吸为之一窒,甚至片刻失神,随之而来的是心底里的无边静默,虽只一瞬,却恍若永年——他等待着那人说些什么。
      “小孩儿,把你的筹子卖给我。”
      进藤光听这人声音,也不过是个少年罢了,竟老气横秋地叫起他“小孩儿”来了。他长得晚些,如今快十四了,才微微有些抽条的迹象,身量尚小,和谷义高往日里也没少拿这事儿打趣他,因此,他对于这般言辞更是十分不悦。
      进藤光自然不甘示弱,他倏地转过身去:“你这黄口小儿道谁是……”,可话音未落,他就被那猩红的傩面惊得险些跌了个跟头。那人倒眼疾手快,稳稳当当地扶了他一把。
      纵然场中猜谜的人不多,而上元夜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搅得场中不甚安静,进藤光也不甚听得真切,那枚凶神面具的后面,似乎是传来了一声轻笑。
      “哪里跑出来只张牙舞爪的小於菟③?”
      进藤光方才被他扶稳,倒不好意思冲他发作了,又回想起初时那片刻失神,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盯着那人胸口的一片墨狐皮发愣。
      高永夏见进藤光不回应他,便再次道:“小於菟,把筹子卖给我,付你入场银子十倍的价钱。”
      那跟从他们的两名侍者早在高永夏第一次发问时便在距他们二人稍远处停下了,像这样买卖筹码是被允许的,只不过是客人们私底下的交易,汇文轩并不会从中抽成,因此侍者们也不会参与其中。
      “不卖。”进藤光回过神来,心下当即知晓眼前这人多半也是为了那盏琉璃毬灯而来。他原本只是听藤原佐为提起,前来凑个热闹罢了,可当他看到那琉璃灯高悬于飞檐之上,只觉它那般璀璨,光芒万丈,似乎能够照亮遍世间最高远夜色。进藤光想将它挂到自家院中,存一盏烛光,映一方天地。
      高永夏倒也不愿再费口舌去强人所难,转而去找旁人换些筹子。他虽不曾参加过这种游戏,也不甚了解其中不成文的规定,却碰巧撞见了两位客人在买卖筹子,顿时心下了然。
      然而买筹子却远不及他想得那般容易,在汇文轩的灯谜场子里玩儿的客人大多不缺银子,再者说,亥时已过半了,这个时辰还留了下来,没跑去凑别处热闹的,大抵都是盯上了那盏琉璃灯,亦或是某些往日有价无市,今日拿来做了彩头的奇珍——纵然筹子数目不够兑换心仪的物件,大家凭筹子数目各自领了彩头,散场后再拿银两另行交易也无妨。另外,这一圈换下来,还有几个人认出他来了,要把筹子全送他,他高永夏虽说平日里骄傲狂妄了些,那也是凭本事,不是凭脸皮狂妄,脸皮还是薄的,他又不想日后再还这份人情,在吩咐他们不要声张后,即刻溜了,直到最后,他也就买到了十几枚,还不如猜得多。

      子时一到,有侍人接连传呼,进藤光身旁的侍者引他去厅堂休息片刻,随后,便带着那盛满了筹子的竹篮前去清算了。
      小桌上早已备好了茶水点心,可他晚饭用的糕点太多,即便已至午夜,腹中仍被糕点堆得连一丝空隙也没了,尚未有半分饥饿感,只得抿了抿杯沿,润润略微干涸的嘴唇。
      他身旁的座椅被拉开,高大的身影落座于此:“哟,我道是谁,原来是方才的小於菟。”
      进藤光刚要扭头看他,又想起他那副凶神傩面,生生克制住了转头的劲儿:“可有人肯把筹子卖予你?”
      “你是胡人?”高永夏没有回答,反倒提了另一茬儿。
      进藤光被他问得一愣,那双介于琥珀与翠玉色之间的眸子在老虎面具后滴溜溜地转。
      “你的额发是金色的,容国住的大多是早先新罗、中原、瀛洲的后裔,金色的头发极少见。”高永夏见他不应声,兀自接道。
      “我娘有胡人的血统,头发的颜色是随了她的。”进藤光看向高永夏,他落座后,身形已不似方才那般高挑得过分,那张猩红的傩面似乎也没有多么可怖了。两人坐得近,进藤光甚至可以看出那件墨狐皮大氅下的身形略显瘦削,却不失挺拔,大抵是少年人的个子蹿得太快,身量又尚未长成的缘故,定是块习武的好材料。
      高永夏只觉这小孩落落大方,对他有种没来由的亲近感,又问道:“听闻胡人大多极擅音律,小於菟可学过什么乐器不曾?”
      “会弹些琵琶。”他见高永夏没再说话,知道他在等他继续讲下去,“六岁时,我方勉强抱得住琴,我娘便教我弹琵琶了。她身子骨弱,弹不了一会儿就要歇一歇,可我只爱出门去玩,也不愿同她学。”只教了一年,她便过世了。
      而进藤光自进了无涯堂读书后,才又捡起了琵琶。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在无涯堂中,“乐”是六艺中的必学之目,他既不愿学些阳春白雪的,又贪玩,不愿花太多功夫去练,于是就选了宫中民间都常弹奏,又学过一阵的琵琶。或许正如高永夏所言,他身上有胡人的血统在,对音律天生便有些敏感,男孩的手又灵活有力,因此琵琶虽不如练武和下棋所下得功夫多,弹得倒也说得过去。
      “公子得了一锭上谷墨。”高永夏身旁的侍者双手奉盘,盘上敞开的锦盒中便躺着那锭由木匣盛好的古易州松烟墨。
      闻言,进藤光向厅堂门外望去,侍人们陆陆续续带着客人们得的彩头回来,有许多都是用锦盒盛着的,锦盒的尺寸式样均不尽相同,高永夏拿到的那只并不是其中最精致的,样式看起来更为考究的也有不少。进藤光猜测,他拿到的或许是中等偏上的彩头。
      “九十二枚筹子,是场中最多的,恭喜小公子啦,这最大的彩头就是小公子您的啦。”方才提着篮子去清算的侍者总算回来了,他还小心翼翼地提来了那盏琉璃毬灯,大概是怕碰坏了它,他才走得格外轻缓,格外慢。
      厅中的人闻言,都向进藤光这处看来,盘算着要出多少价钱才能让这个半大的毛头小子甘愿出手。
      进藤光从侍者手中接过它,手臂不由得一坠:这灯比他想象的还要重些。
      他换成双手捧着,又将它轻放在桌上,轻到没发出一丝声音,然后冲身旁高永夏扬扬头,得意得紧,却压低声音说道:“你是不是冲着这灯来的?借你看看,但我可没打算卖给你。”
      高永夏的嘴角在面具下扬了扬,他决定帮进藤光一个忙。
      进藤光仍看着他,高永夏猜那张老虎面具后的双眸一定是藏着笑意的,他侧过头,上身低伏在案上,缓缓凑了过去,直到他橘红色的发丝垂在进藤光的肩膀上,直到他的嘴唇与进藤光的耳廓只隔着薄薄一层傩面:“小於菟,一会儿可别做声。”
      紧接着,他倏地站起,一手拉起原本也安坐在凳上,仅与他一案之隔的进藤光,一手拎起那盏吸引了屋中所有人视线的琉璃毬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上元夜来汇文轩这场子的客人大多不缺钱又舍得往外掏钱,而在荥都,能赚大钱的人家也就那几十户,圈子小得紧,不是我和你有生意往来,就是你和他是官场同僚,彼此间也是熟悉的,住得邻近的还常常一起打叶子牌。厅中当即有几个客人吩咐仆从去截住那两个提着灯跑了的少年,可方才认出高永夏的几人却比他们更快,快步将他们拦下又低声交谈了几句,这也算是帮大家都免去了一番麻烦。此般,便没有人敢追上去问问太子殿下,要多少银子才肯把那盏琉璃灯出手了。好在其余的彩头中不乏奇珍,今夜的客人也不算是白来。
      慌乱之中,进藤光倒是没忘了收走案上搁着的那锭上谷墨,他只来得及将木匣攥在手里,却来不及将锦盒一同收起,更来不及从方才片刻温热所带来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只是任由自己被高永夏拉着,被他拉着逃离充斥着喧嚣的厅堂,头顶百丈灯楼与耿耿星河,转瞬又没入光芒万丈而炽热的灯海。

      “小於菟,你要怎么谢我?”
      纵然四周灯火通明,正月里的子夜也不会因其明亮而被灼得温暖,可进藤光藏在於菟面具下的脸颊的温度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褪去。
      “想赖账?”高永夏见他不作声,便抬肘,又弯曲手指对着他的额头。可他转念想了想,微微克制了力道,只轻轻弹了一下:“回神。”
      进藤光没觉得疼,可还是被吓了一跳:“做什么?”
      “我说,你要怎么谢我?”高永夏低头看他。
      “要求你尽管提……啊,除了这影灯。”进藤光迅速地向高永夏身侧伸手将灯夺了回来,他才反应过来,身旁这人可是一整夜都在觊觎着这盏琉璃毬灯。
      高永夏似乎也没想到进藤光会忽然来这一手,毫无防备地就被他抢走了手中的影灯。
      他挑挑眉,质问进藤光:“那你倒是说来听听,除了这盏灯,你还有什么能给我的?”
      进藤光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那张猩红的傩面上用金色绘制的花纹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这傩面做得精致,只是进藤光看不出它的材质,像是铁,却好像又不是。总之,无论是做工还是用料都考究极了,绝不同于他自己那张在街边买来的布面虎头面具。
      “你想要什么?”进藤光有些后悔不加考量便轻易许诺了他,他身上这傩面和墨狐皮大氅都是千金难求的上品,若是他又开口向自己讨要些别的什么物件,或许还真的不像常人那般好打发。
      高永夏没再说话,似乎在思索着该向进藤光要些什么报酬。
      两人便继续在东市灯火通明的街道上闲逛,进藤光本想偷偷逃跑,可过了子夜,街上的人少了许多,他每次试图落后高永夏几步再藏匿在人群中溜走,都会立刻被他发觉,然后再被他拎回身边来。进藤光只好打消了偷溜的念头,继续做他的跟班。渐渐地,他发现身旁这人对那些足有百余丈高的灯楼不感兴趣,却对民间的小玩意儿好奇得很。方才看过了泥塑和剪纸,这回又站在街边捏面人的摊子旁看得快直了眼。
      “此乃何物?”
      “果食。”进藤光见他仍是不解,以为他只见过用来观赏的面人,“他捏的这种面人是能吃的,叫果食。”
      “当真是精巧极了。”高永夏微微点头,他刚好揣了些散碎银两,可以买几只狸奴面人回去。
      “喏,这个给你。”进藤光趁他方才看捏面人的功夫去买了串冰糖葫芦回来,要塞到他手里。
      高永夏愣了愣:“怎么只有一根,你不吃?”
      进藤光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冲他笑笑:“快接着。我晚上吃得太多,实在吃不下了,否则怎么会便宜了你?”
      高永夏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串冰糖葫芦,却没有移开视线,他不知道那副老虎面具下是一张怎样的脸,只能看到一段线条笔直,纤细白皙的脖颈,还有面具无从遮住的,两片轻颤的鸦雏色睫毛。
      进藤光的视线也在他脸上流连,可他想的全然是另一回事:“这人的面具还戴在脸上,嘴遮得严严实实,冰糖葫芦可怎么吃?”
      但高永夏并没取下面具去吃那串冰糖葫芦。他吩咐面人摊的摊主去为他做几只狸奴面人,待到摊主捏好,他用右手一并捏着糖葫芦和面人的好些根竹签,带着进藤光继续顺着大街溜达。
      有不少人聚集在前方的空旷处放天灯,两人便凑了过去,只是手里都提了东西,不便放灯,只好站在一旁看着人们往削过又固定好的竹篦上糊纸扎灯。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才开始扎灯?”高永夏偏过头问他。
      “早些时候,人都去看踏歌会了,还有像我们这样,猜谜去的。若不是为了这盏琉璃毬灯,我也要去看的,佐为早就说今年的踏歌会格外盛大,时间也久,难怪人们这个时辰才来准备放灯。”
      稍远处传来了一阵花火接连划过夜空的尖锐啸声,盖过了进藤光的声音,高永夏听不清他方才后半句说了什么。人们都放下中的活儿,他们在仰头的一瞬正赶上成片的花火从如墨的苍穹中流泻下来,迸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星辰都黯然失色,黑夜在刹那间宛若白昼,流光溢彩,绚丽至极。
      但花火只宛若昙花一瞬,如花雨般纷纷坠落,甘愿燃作灰烬,不愿朽于尘土。那火树银花化作寂静,恢宏之景褪去繁华,最后一抹光影映在了进藤光的眼底,最终消逝于广袤的天际。
      而就在那最后一道烟火消失的同时,第一盏天灯升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第二盏,第三盏,人们接连放开轻轻牵着的灯,又目送它们飞往高处,盏盏天灯仿佛要将尘世间的喧嚣,却也是温热,送往天上去。
      高永夏比进藤光更先从久久地凝望中回过神来:“放天灯似乎没有人们传说的那般壮观。”
      进藤光答道:“大抵是今夜街上的灯多,人又多,太过拥挤,放天灯的人便少了。不似中元,河里的灯更多些,路上也空旷。我在中元节看过放天灯,比现在多得多呢,看起来也壮观得多,就像逆流的瀑布,成片地流向天空。”因为痛苦总比欢愉深刻,寄托给逝者的思念总比人世的温馨隽永绵长。
      两人又沿着街道逛了一阵,再往前就要出了东市。
      “实际上,之前在汇文轩里,我并非只是想帮你解围。”
      进藤光眼都不眨,继续往前走着:“我明白,你不想和那么多人争这一盏灯,我一个人更好对付。”他轻咳了一声,“不过,你身材这般高大,又是习过武的,我之前料想,如果我们一起跑出去,厅里定没人能拦得住。”
      他说完这句话,两人相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你设套算计我。”
      “彼此彼此。”
      “你猜得没错,厅中确是没人拦得住我的。”高永夏话锋一转,“可你就没有想过,同我一道离开,你自己从我这儿还逃不逃得了?”
      一提起这个进藤光就又悔又气,他早先以为自己在人群中偷溜了便了事,还真没有想到会有这般难以抽身:“你就非要这盏灯不可?”
      “不然我这一夜都在做什么呢?不用你做主,我和你回家去,从你家大人手里把灯买来。”
      进藤光登时被吓了一个激灵,这要是让他爹知道他偷溜出去放风,还这个时辰才回家,非得揭他一层皮不可。
      既然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了。
      进藤光看准了人多的方向,是他们刚刚来时走过的那段路,也就是东市里面,虽说丑时已过,人也少了很多,但他只要从一开始用尽全力跑,又有人群阻挡,这人未必追得上他,自己长得又小,只要没入人群中,就算是逃脱了。
      他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你那串冰糖葫芦外面的糖衣化了,都快淌到你手上去了。”
      高永夏果然低头去看自己的右手,进藤光一手抓紧了提灯的木杆,另一只手扶住灯身,就趁着他走神的这一瞬,转头冲了出去。
      高永夏反应得倒也快,当即知道自己是被摆了一道,他迅速转向进藤光跑开的方向,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去抓他的肩膀,却只抓到了垂在他背上的系带,那副虎头面具的系带。
      进藤光没有手再去把系带夺回来了,于是他向前猛地一冲,他记得他让卖面具的摊贩绑了个活结,一扯就开。果然,高永夏的左手里多了一条布带,上面挂着的赫然是进藤光刚刚还戴在脸上的虎头面具。
      他刚想奋力向前追去,却被人群拦住了去路,而前方的那只小於菟还偷偷地回过头看他,似乎在确认是不是已经把他隔在了人群后。他自然也是不甘示弱地望回去,可没成想,一眼就望进了那双鸦雏色睫毛之下,灵动的,颜色如同琥珀又混着翡翠的眸里。
      高永夏怔愣了一下。
      还真是只小於菟。
      那张面孔尚未褪去稚气,却已藏不住俊美到了极致的轮廓。他的肤色极白皙,却并不是苍白,而是羊脂玉般的温滑细腻。他的鼻梁高挺,线条如同被快刀削过般利落,鼻尖又精致得像经过精雕细琢,唇红齿白,宛若天人。从侧脸看去,更是如同画得一般,前额到下巴的每一处小小的转角,落笔都恰到好处,不多一笔一墨,也不减一丝一毫。
      然后他转过身去,藏进了人海,红色大氅上乍眼的白梅纹也渐渐模糊不见。
      而高永夏在原地伫立了良久。
      “太子殿下。”云鹤带见高永夏已独身一人,才带着一班护卫现身。
      “你们早做什么去了,打算让我自己去追吗?”
      云鹤实在是摸不着头脑,若是那少年追着太子殿下跑,他定会带着侍卫们来拦。他们怕的便是太子身旁有生人,一路上都恨不得把眼睛挖下来按在他身上,生怕在眨眼的功夫有个什么闪失。见那少年自行离开了,心中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哪里会想着去拦他?
      “太子殿下恕罪。”一众护卫即刻便要追出去。
      “罢了。”高永夏将手中的那几只狸奴面人递给云鹤,“大家都忙了一夜,给他们分了吧。”
      他低头看看手中的那副虎头面具,又抬头望着进藤光离去的方向,那里仍有绵延不绝的灯火。
      “华灯配美人,也算是托得其所。”他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那张凶神傩面,眼神高傲凛冽,却又有一丝道不明的情绪:“於菟又怎样?”
      他咬了一口那串已经拿了很久的冰糖葫芦,糖衣晶莹剔透,红果鲜艳欲滴,尝到了酸甜的却不只是唇舌。
      —第二章完—
      注①:八尺,参考唐代度量衡制,量物用唐尺,一尺约合今31cm;量人沿用秦汉小尺,一尺约合今23.1cm,身量八尺约合今185cm 。
      注②:角觝、牵钩,今摔跤、拔河。
      注③:於菟,老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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