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灯烬》马卡西

128、第 128 章

　　元茵拾起钳子，拨拢下火坑里堆积的几根木头，火“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火光映在她脸上，红通通一片。

　　她抚了抚鬓边散乱的碎发，静静思忖起霍诀方才那番话。

　　为她守口如瓶吗？

　　她可一点都不相信。

　　这人两面三刀，没心没肺，为了往上爬，连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大司马都能背叛，又怎么可能会为她保密？

　　他应该早就告诉三哥，是她在后面搞鬼了。

　　元茵咬了咬下唇。

　　比起秦家，那位深不可测的三哥更让她头疼。

　　他太静了，静得宛如一潭无波无澜的死水。

　　除了上回在南丘城，他无意被她撞破同人私会后，就再也没有露出过破绽，即便朝局动荡不安，他也始终不动如山。

　　然她知道，平静只是假象，在这之下，是汹涌狂暴的浪潮，一旦翻起，便能吞灭一切。

　　她不得不小心提防。

　　不过眼下，她们要对付秦家，委实抽不出精力来同他周旋。

　　他怕是也想到了这一点，一直在隔岸观火。

　　元茵闭了闭眼，有些心力交瘁。

　　这样一个行事诡谲，毫无章法的人，真不晓得前世卫羡是怎么扳倒他的。

　　“公主，大人们把米送过来了。”

　　冯丘突然闯入，打断了元茵的沉思。

　　她点点头，放下钳子，同他一块去了粮仓。

　　*

　　那些官员生怕屁股开花，老命不保，忙把刚到手还没捂热的钱全交代出去了，绞尽脑汁地派人四处筹米，仅半天的功夫，陆陆续续就把两座空荡荡的粮仓给填满了。

　　元茵借机敲打了他们一番，让他们安分守己点，别再耍什么油头，要不然下回可不止打板子这么简单，官员们战战兢兢，满口答应。

　　然而这还没完，元茵又让人另搭了几个棚子，请了些大夫，开始给那些有病有伤的流民诊治施药，这看病买药的钱，自然也要他们想法子。

　　此外，元茵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又是看病又是布粥的，他们身为下官，公主都没歇息，他们哪里敢偷闲，只能跟着她一块卖力干活儿。

　　*

　　夜色愈来愈沉。

　　粥棚前已经没人了，但排队看病的还有不少。

　　元茵借着昏黄的油灯，俯首，专心致志地书写药方。

　　“公主，咱们该回了。”冯丘拿了件裘衣披在她身上，低声道：“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关了。”

　　“马上就好。”元茵加快写下最后几种药材，旋即搁了笔，朝缩在角落里的小姑娘招了招手。

　　小姑娘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怯生生地看着元茵，向前走了几步。

　　元茵摸了摸她的脑袋，莞尔道：“待会儿把这张纸交给隔壁那个穿蓝衣裳，留白胡子的大夫，他会给你抓药的，知道吗？”

　　小姑娘轻轻“嗯”了一声。

　　元茵看她有些眼熟，不由多嘴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笑，“我们以前说不定有在哪里见过呢。”

　　小姑娘捧着药方，蚊子似地低语道：“民女叫玉、玉琅。”

　　元茵神情怔愣，“玉琅？”

　　她凑近仔细端详。

　　是了。

　　虽生得稚嫩，但五官轮廓确实有玉琅的影子。

　　玉琅被元茵这突如其来地举动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无意开罪了贵主，慌里慌张地就要下跪，谁料贵主突然搂住她，语气激动道：“你、我……”

　　元茵一时语无伦次。

　　前世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玉琅了。

　　她自个死了，一了百了，可玉琅还在傻傻等着她回去呢，要是玉琅知道她把自个烧死了，得哭成什么样子？还有卫羡，他又会如何安排玉琅呢？

　　她一直不敢去想。

　　玉琅被元茵抱着，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绷着张小脸，讷讷道：“公、公主，民女身上脏。”

　　元茵放开她，替她擦去脸上的污泥，刚想要同她说些什么，棚外骤然传来一阵呼喝声，“走水啦！走水啦！”

　　元茵倏地站起身，冲了出去，入目，只见一条火舌借着夜风，在空中张扬舞爪地乱撩，浓烟滚滚，红光一片。

　　原本稍显冷清的长街顷刻间就被唤醒了。

　　脚步声，哭喊声接连不断。

　　“走水的地方是哪儿？”元茵拦下一个侍卫问。

　　侍卫匆匆忙忙行了个礼，道：“回公主，是何府。”

　　元茵当即反应过来，“何立德？”

　　侍卫颔首，“今儿下午何尚书才被召回来，但因身体抱恙，下不来床，圣上就许他在原来的府邸暂居，让宋尚书和都察院的人上门去调查，谁料他们刚上门不久，厨房那儿就突然失火了，眼下正起东风，火势愈来愈大，执金吾正领着人往这里赶，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您还是再退远些吧。”

　　元茵恍了恍神，宋霁安，还有都察院的人——裴青临是不是也在里面？

　　她心跳得飞快，冷汗涔涔，少顷，勉强稳声道：“你赶紧找一些人，把灾民还有周遭的百姓带到护城河边的空地上。”

　　说罢，不侍卫回复，元茵拔腿便朝火光处狂奔而去。

　　“公主！”

　　冯丘惊惶的声音落在耳后，很快便被冲散了。

　　街上四处都是逃窜的人，元茵逆流前行，被撞得东倒西歪，裘衣和发簪也不知不觉被挤掉了，发丝散落开来，随风肆意飘动。

　　空中滚动着热浪，地面烫得惊人，离火海越近，元茵越觉得难以呼吸，头晕目眩。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她仿佛能听到烈焰卷过横梁，噼啪断裂，砸在背上的声音，体会到皮肉烧焦，骨头作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元茵缓缓慢下脚步，不由自主地战栗了起来。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她。

　　她呆了呆，回过神，看了对方一眼。

　　“宋霁安？”

　　宋霁安满头大汗，胸口剧烈起伏着，“你怎么在这儿？”

　　元茵松了口气，看了看他身侧，站了几个形容狼狈的官员。

　　“这里太危险了，你快走。”宋霁安催促她。

　　元茵没动，又紧张地四下张望，却怎么也没看到她想找的那个人。

　　“裴青临呢？”她心急如焚道。

　　宋霁安苍白着脸，嘴唇颤了颤，“裴公子把我们救出来后，又回何府救人了。”

　　元茵脑子里“嗡”了一声，僵硬扭过头，望着眼前冲天的火色，瞬间如堕冰窟。

　　“公主？”宋霁安见她失魂落魄，心绪也跟着又沉重了几分。

　　“把你们的官袍脱下来。”元茵忽然开口道。

　　几个官员面露不解，“啊？”

　　元茵急道：“快点。”

　　他们只得照做。

　　元茵接过官袍，将其泡在一旁的水缸里，旋即用湿漉漉的衣裳，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自己的头脸和身子，然后便要往火场里冲。

　　宋霁安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焦急道：“公主，火这么大，你这样贸然进去，可能会没命的！”

　　元茵抬起头，一双眼清明又冷静，她开了口，轻飘飘道：“他要死了，我也不活了。”

　　宋霁安呼吸窒了窒，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样决绝，奋不顾身的爱意，好似一把利刃，毫无预兆地捅在他的心口上。

　　他茫茫然的，因太过震撼，连痛感都来得缓慢。

　　元茵没再多说什么，绕开他，飞快扑进了那片她不久前还恐惧万分的热浪里。

　　*

　　周边地动山摇，梁宇倾塌。

　　元茵一面躲避不断掉落下来的梁木，一面拨开浓烟，强撑着双眼，在火光中仔细寻觅裴青临的身影，生怕他被压在某个她看不到的某个角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遥遥瞥见一道熟悉的暗影。

　　“裴……”她下意识想叫他，结果一张嘴，猛地灌了口浓烟，呛得她直咳嗽。

　　她忙将湿衣裳重新掩住口鼻，朝他那儿跑了过去。

　　未几，裴青临也发现了她。

　　他立在原地，隔着茫茫火光，望着踉跄而来的元茵，呆呆怔愣住了。

　　他见过这个场景。

　　在很久很久以前。

　　漆黑的夜，漫天的火。

　　惊惧哭喊声四起。

　　其中就有他自己的。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元茵的名字。

　　可元茵站在火海里，疲惫淡漠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无形之中，有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大司马”

　　——“夫君”

　　——“卫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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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茵或畏惧或轻快的声音，在耳边纷乱响起。

　　他趔趄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塞进了他的脑子里，他忽觉喉间发痒，猛咳了几声，紧接着，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元茵见状，大惊失色，几步跑到他身前，捧起他的脸。

　　在看到他唇边溢出的鲜血后，元茵更是慌得不行，她颤抖着嗓子，隔着衣裳，闷声闷气道：“你怎、怎么吐血了？快醒醒啊，别、别吓我啊，喂，裴青临……”

　　说着，她晃了晃他的身子。

　　裴青临悠悠转醒，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元茵“哇”地一声，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你没……没事就好，我们……快出去……”她呜呜咽咽道。

　　裴青临仍是没反应。

　　元茵察觉出了不对劲，古怪转眸，迎上他的视线。

　　眼前的人，还是裴青临，却又仿佛不是他。

　　他眸色深深，隐约泛红，定定看着她，忽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像是抓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怎么也不肯松手。

　　元茵心头一突。

　　“元茵。”他声音低哑，仿佛痛苦得不能自己，嘴唇翕动，语气艰涩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