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秋夜长》顾我无衣

3、奇绝人事

　　为了保持足够的低调，不搞出过大的动静，卧病已久的宋雪遥始终不肯让邱孟梓为自己大肆求医问药。虽然作为王子的邱孟梓不张贴出求医的告示也已经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许多高明医者的行踪，但是这些人并没有足够的能力时宋雪遥的宿疾有所好转。

　　久病的宋雪遥早已逐渐失去了好起来的希望，实际上在她被发配往丹城的时候她便已经心灰意冷，只是为了防止未及弱冠的邱孟梓放弃信心所以才强装镇定。在疾病的折磨下她连伪装的精力都失去了，整个人失去了身为一个王后应有的神采与气度，她病恹恹地倚在榻上，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薄纱。像一个被锦缎包裹着的木偶，浑身散发着因为陈旧而长久不使用而显露出来的灰黄。

　　邱孟梓和边秋一行人来到宋雪遥寝殿门口的时候，偌大的屋舍周遭看不见半点人影。邱孟梓没有表现出半点生气和意外，因为这样的情况他已经习以为常。未经通报，主要还是因为没有通报的人，他就带着边秋和姜熙禹进入其中。边秋却没因为场面的惨淡而唐突，在宋雪遥卧榻旁边的屏风外五米处，他就停了下来，示意邱孟梓先独自上前看看是否方便。

　　姜熙禹不必边秋示意就跟着停了下来，她从十岁起就跟随边秋左右，两人的一言一行早已十分默契，或许姜熙禹是一个很有自我的人，但是在边秋的周围，她仿佛失去了自我一般，就像一个腰上不离身的玉佩，或者因为足够喜爱所以每天佩戴的发簪。

　　因为有病人的缘故，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虽然淡但是并不好闻的味道，当然这或许也由于长时间的不打扫。边秋是一个对味道十分敏感的人，所以他刚进入不久就有些不舒服，姜熙禹感受到了他的厌烦，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但是边秋却表示没有关系。不久邱孟梓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像边秋示意可以到病人的跟前去看看。

　　边秋轻轻点了点头，就走了过去，而姜熙禹十分默契地没有跟上去，而是站在原地等候。邱孟梓和姜熙禹相对无言，就算有话说也不能出声，毕竟边秋作为医者上前去望闻问切，两人若从旁打扰，实为不妥之举。

　　边秋既没有问也没有切，过了半晌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邱孟梓自有许多疑问亟待开口，然而总不能当着病人的面去问，便客客气气地邀边秋和姜熙禹到外面说话。

　　走出老远，却是边秋主动停了下来。然后不等邱孟梓开口，他就……吐了。

　　这当然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可边秋此时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姜熙禹连忙上前拍了拍他，又自身上掏了许久，掏出一块小手帕来，递给边秋让他擦。边秋不理他，很认真地酝酿了一番，继而把肚子里面剩下的东西仔细吐了个干净，然后一言不发地带头走了。

　　姜熙禹不知道他要去哪，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这样的阵仗，若非亲眼见过，只怕想象也不能够，邱孟梓经见过大风大浪，只是没有见过这个，所以一时也蒙了。走了一会，姜熙禹赫然发现，他们一行人又回到了一开始见到邱孟梓的那个屋里。

　　王府陈旧而阔大，曲折弯绕，就算是久用的仆人，一时找不到路也是有的。邱孟梓把他们从东头带到最南边，边秋为了吐又一口气走到了西边，然而这时，他们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原地。边秋认路的能力，确实自幼时起，就是卓然不凡的。

　　当惯了跟屁虫的姜熙禹此时还在发呆，呆的自然而然，呆的理直气壮。邱孟梓这边早已经叫人送来了水和崭新的手帕，边秋也不客气，又是漱口又是擦洗，仔仔细细地清洁了一番，把自己又整理得一尘不染。

　　邱孟梓静静地观看边秋的一套动作，虽然洗漱并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美观举止，然而边秋的一举一动都和谐而流畅，就像在九层的高台上祭天一般优雅，又像在激荡的战场上挥剑一般潇洒，经过一番擦洗之后的边秋变得更加清明俊逸，衣袖被重新整理过，也变得更加飘洒自然。这一切都令邱孟梓心旷神怡。

　　其实若论年纪，邱孟梓二十有五，边秋二十有六，年岁相仿，所差无几。然而邱孟梓每每看向边秋，只觉得对方哪哪都好，外貌气度没有一样不奇绝。又觉得对方像是自己的前辈，甚至不能说是前辈，而是前前前辈，这让邱孟梓的内心十分不能接受，越发的自惭形秽起来。

　　原先邱孟梓在同龄人中，论文论武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然而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传奇人物，这样的风骨翩然又这样的光风霁月，放到四海之内皆算得上是一号人物。用难听的话来讲，人家的徒弟都已经亭亭玉立了，自己却还在冷僻的小城中不咸不淡地盘桓着。这几乎打碎了邱孟梓一切的骄傲，让他觉得自己的矜傲是不该，自己的时运是活该。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邱孟梓缓缓地动用头脑，想是应该说些正事的时候了。边秋也逐渐缓过来，定了定心神，朝邱孟梓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邱孟梓觉得，边秋应该算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起码从表面上来看并不严格。然而对方只是随便地冲自己一笑，他便心猿意马，乱了方寸。在“处处不如人”的前提下笼罩着的邱孟梓耻于面对这样的自己，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如同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见到家里突然来了个仪表堂堂的男青年时纠结着欲看还跑掉的心绪，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

　　然后他看了看场景中出现的真正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姜熙禹。这姑娘可以说是非常从容不迫，正像个闲不住的小鸟一样，绕着跟了自己多年却依然没有记住名字的侍女说好听话。像什么“姐姐您可真是天仙下凡”之类的美言在她口里的一堆话中只能算是下下品的夸赞，借着自己穿着一身小公子行头的便利，她正试图第三次亲吻“漂亮姐姐”的手背。

　　这又算是什么情况！邱孟梓突然很好奇，像个透明人一样随侍在自己周围的侍女究竟又怎么不凡了，竟被这样吹得天花乱坠，于是他平生第一次端详了对方的容貌。又小又尖的脸，细长而淡的蛾眉，浅而单薄的嘴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刻薄相，反倒是十分清丽的气质。

　　并不是好看而普通的大众脸啊，即使是刻意地不加打扮，也很能看出一些独特的美丽。邱孟梓一直以来将她视作一件不可或缺的实用品，直到这一刻才隐隐察觉自己错过了一些东西。他不打算深究，但这一切确实给他的内心造成了一种震撼。不过片刻，心里面已经过了好几翻的变动，现下可以镇定地处理眼前的场面了。

　　“家母的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况，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邱孟梓不问边秋为什么吐，但问宋雪遥的病情如何，虽然大部分人都会这么做，但是姜熙禹听了这话，就十分敬佩邱孟梓“处事的智慧”。

　　边秋实在语出惊人，他一点弯子也不绕的，直接和盘托出——

　　“我没能看清。那个味道，实在受不了。不过王爷您也确实太疏忽了，光记挂着求医，也不懂得给令堂的房间通风。单是这个味儿，就让病人想好起来也没法子好呀。”

　　邱孟梓突然觉得牙疼。

　　边秋说得没错。可是这也太直白了吧。

　　姜熙禹知道她师父的性格。要是跟他不喜欢的人说话，措辞就格外讲究，要是跟他投机的人说话，顿时一句好话也不会说，净挑那些直截了当的说，淘淘捡捡也未必能找出来一句好听话。因此她嫌弃地冲边秋眨了眨眼，接着找“漂亮姐姐”攀谈去了。

　　邱孟梓的目光被姜熙禹牵走，末了又转回到边秋那里。他很认真地下定决心，等跟边秋说完话，一定要立刻去问问这位侍女的芳名！

　　“不过虽然如此，我也看出了个大概。令堂的身上应该不止是病，还有些别的……比如毒？或者，蛊？令堂的身体实在耽搁不得，必须得赶紧用药了。你赶紧派点人去把卫生搞好，尤其是把味道散一散，搞一点熏香出来。等晚些时候，我再好好去看一看。”边秋趁着邱孟梓不吭气，连忙又说。

　　“施针时可有什么讲究呀？可否让我这个男子亲自下手？用药可有忌讳？一些高级药材可还找的方便？若是身上动刀留下伤疤可还使得？方便说下令堂的年岁么？可有什么陈年隐疾没有？这些不能亲自问病人的，就由王爷来仔细回答一番吧！”

　　边秋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又说，“熙禹别闹了，准备过来干活！王爷您这里有笔纸嘛？方不方便拿过来一些？”

　　“漂亮姐姐”前后忙活了一番，很快把书写需要用到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放在边秋的面前。边秋点了点头然后走开，反拉了姜熙禹在位置上坐下。

　　“王爷，可以开始回答了！熙禹务必要好好记录，不得有误。”

　　邱孟梓见这样一个人忽地雷厉风行起来，颇有些不适应。然而听了对方一番话，又觉得当下给母亲看病才是最关键的事情，顿时把别的心思全然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