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秋夜长》顾我无衣

2、落难王爷

　　邱孟梓给母亲请安之后，便匆匆离开了。近日为了不让母亲发现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他总是草草问候两句，就离开母亲的寝殿。这使得好事之徒口里产生许多闲言碎语，多半是说相依为命的母子间竟产生了罅隙，定是山雨欲来，大事不妙。

　　宋雪遥知道惹恼了君王的妻妾的立身之道。除了谨慎之外，就是低调。连同自己的孩子一并被发配到国家最凄苦的城，这时候不求东山再起，只求能勉强安稳的活下来。所以在身染重疾不知命数几何的境遇里，她一再吩咐儿子千万不要一时孟浪，将求医的消息招摇过市。

　　派去将请函呈给云岚宗的使者已经去了七日，可自从五日前传来到达云岚山脚下的讯息后，就消失的无踪无迹。邱孟梓愁眉不展地抽出佩剑舞了两下，便不胜秋凉咳嗽连连。

　　“三公子。”因岁月侵蚀而折损了花容月貌的婢女谦卑地递上一碗汤药。她并不是失去了美丽的资本，只是刻意将自己洗刷成无华的模样。与许多摇着妩媚纤柔的身姿在主人面前游来晃去以祈求垂青的婢女不同，她的一切行为简单而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她知道这样才不会招致这位年轻却失意的公子讨厌。

　　不愧是伴随自己从永远吹拂着春风的辉煌都城一路仓皇来到清苦边陲的随侍。邱孟梓喜欢这样年长而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的角色。自己内心的一切焦急和无望都被她看在眼里而一点都不过心地抛诸脑后，这样自己就可以毫不掩饰地表现出难以忍受的迷茫和失落，不必装成一副盔甲坚硬的模样。这真是这位没什么优点的侍从给予自己最珍贵的馈赠。

　　“有什么消息么？”他将递上来的汤药一饮而尽。因为那药递上来的时候就正是温度最适宜的时候，所以他不需要先浅浅地尝试一口。猛然入口的苦带给味蕾不算严重的冲击感，眨了眨眼的功夫，婢女已经把他手里的碗收走了。

　　影卫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毫无征兆地开始汇报。如果没有心理准备大概会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疯，但是邱孟梓和他的没有名字的婢女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昨晚一大一小两个江湖人士从西北方向进入丹城地界，今天一早从北城门进城了。衣上紫色蝴蝶暗纹，应该就是云岚宗的人。”

　　“应该？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听到这种模棱两可的词？”邱孟梓的话里藏着生气的意味，不过语气平淡，半点听不出生气。这让影卫不寒而栗。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事实上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只负责将传回来的情报说出来，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播音机器，他没有回答多余内容的必要，一闪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的邱孟梓浑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气场，像一个无趣而霸道的大家长。其实他也没那么令人讨厌，一个刚满二十五岁风华正茂的青年，有很多独特的生活情趣。就算是深陷囹圄处处惊心的如今，在情之所钟处，也常能忘却自设的壁垒和规则，与人同乐。他的张扬与凌利曾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最夺目的光彩，现在却成为将柔软光芒保护起来的刺猬皮。可他其实不是个怪物。

　　午后果然有了新的消息。一大一小两个江湖人士在王府门口请求拜见。几个影卫再三确认过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上印有无法模仿的紫色蝴蝶暗纹，精确的消息传到邱孟梓的耳边时，他亲自下令让他们进来。

　　那标志倒也不是别人模仿不来，只不过凡用了紫色蝴蝶暗纹而不是云岚宗门人的人，不论王侯权贵，一律会被云岚宗处理，人间蒸发。云岚宗绝不是个残酷可怕的地方，然而对于宗门标志的守护，却严苛到令人心惊胆战，据说是几百年前有人用此公然挑衅过，自那之后云岚宗便对此等行径绝不容忍。

　　邱孟梓的心中其实是雀跃的，但他不想在来访者的面前表现出来。看上去处事老辣的青年在激动人心的时刻还是会疏于严谨，在没有确认前来拜访的人就是云岚宗派来的医者之前，他已经开始暗中喜不自胜。

　　不消片刻，两个穿着利落又身配长剑的男子就出现在邱孟梓的面前。印象最深的是两人同样姣好却不同风姿的面容，较为年长的一人尤为令人赏心悦目。瘦削却不羸弱的身段隐在宽袍大袖之中，明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场，却并不见得多么疏离。没有表情的剑眉星目与精雕细琢过的菱唇似乎宣示着，这并不是一位好惹的美人。可是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出卖了他，顺着他微微斜向的目光看去，另一个人正轻轻抖袖子，不知道再弄些什么，似乎是袖子上的绑带没有缠绕整齐。

　　邱孟梓不由得笑了，微蹙的眉间溢出轻狂的喜色。他早发现这人其实是位女子，大致是出门在外为行动方便才改换男装，因此并未觉得冒犯。他见这小姑娘约莫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憨态可掬，甚是讨喜。几乎不用认证，邱孟梓就确定这两个人一定可以解决自己揪心数日的难题。

　　“在下姜熙禹，这位是我师父边秋。”女孩子连声音都未曾伪装地粗些，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进行自我介绍了。这也印证了邱孟梓之前的想法，她并不是为了在自己面前掩饰什么才可以扮成男子。

　　边秋两个字一出，饶是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邱孟梓，也不由得心头一紧。边秋可不是一个普通人物，他早就是接近于传奇故事主人公的存在了。天下三分的世代，如果说有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权威，不是宋家不是白家也不是邱家，而是云岚宗。边秋即使在云岚宗内部也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秘人物。

　　自己只是求请云岚宗派一位可靠的医者来医治母亲的疾病罢了，如何竟能搬来此等卓绝的人物？邱孟梓一点都不怀疑这位边秋的真假，因为这个人的气度，恐怕只有那等名头才足以匹配得上。

　　“先生出山，在下何等荣幸。”邱孟梓浅浅行礼以示谦逊。其实云岚宗人听起来有多么了不起，说到底也不过是庶民罢了，他们的尊荣是古往今来的舆论造就的。邱孟梓尽管是个不受重视的王子，却也是血统高贵，他本不必向边秋行礼，却还是认真地这样做了，他是发自内心地对眼前的人颇为敬重。

　　邱家三公子，曾见过多少名士大儒，却从没见过像边秋一样风度卓绝的人。尤其让邱孟梓着迷的是边秋眼中未经掩藏的暧昧神色，像一潭暖融融的春水，涟漪间散落着桃花。边秋看着姜熙禹的时候是这样，看向邱孟梓的眼神却又深邃得叫人察觉不出任何感情。邱孟梓着迷于这种微妙的门道，几乎是发乎自然地想去一探究竟。

　　边秋按照礼节回礼，既没有显示出因为邱孟梓忽如其来的行礼而震惊到的慌乱，又没有一丝一毫的僭越或是欠缺。这个看不出到底是冰冷如霜还是热情如火的人身上有着浪子般的潇洒孟浪，但同时又恪守礼数，把门面功夫做得格外到位。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呀……远没有表面上装出来那样无懈可击的邱孟梓脑内有许多零碎的想法。他很想立刻观察边秋师徒的日常并从中拣选出值得玩味的细节，像一个等着大人发糖果吃的小孩子。他一边抑制住自己已经有些变形的表情，一边来回扫视边秋和姜熙禹的脸，虽然他能意识到这是有些不礼貌的行为。

　　“云岚宗接到贵府的委托信时，本来没打算派我来。可是熙禹一直缠着我带她出来玩，所以就顺手接了。”边秋很努力地解释着，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形象正在疯狂崩塌。可是他讲得也太真实了，邱孟梓甚至已经想象出了对方被喋喋不休的弟子缠得要疯，然后一甩袖子接下在他看来过于简单的委托，携徒离山而去的样子。姜熙禹一遍遍磨叨着，在心愿得偿的时候猛然喊出一句“师父你也太好了吧”的形象也非常鲜明了。

　　“你干嘛讲得这么清楚啊……这是无足轻重的细节好不好……”姜熙禹悄悄嘀咕。

　　邱孟梓把自己没来由的恶趣味暂时收了收，因为虽然内心的活动非常活跃，但表面上的沉默时间已经足够长了。“边先生与姜姑娘远道而来，不妨先去客房休息一下，之后就去看看家母的病情。毕竟宿疾沉积久已，最近又格外严重……”

　　“不如现在就去看看吧，如果夫人方便的话。”虽然打断别人说话确实不好，但边秋是很着急去给邱孟梓的母亲看病。他和姜熙禹到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为了错开饭点，两个人已经在周边的酒馆里歇息了太久，他实在一点都不想再休息了。

　　“如此也好。”邱孟梓一点都不客气，亲自引着两人去见他的母亲，邱王的王后，也是宋王的姐姐，宋雪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