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秋夜长》顾我无衣

1、云岚小霸王

　　姜熙禹无疑是云岚宗中的一个异类。

　　云岚宗作为世人向往的清静之所，其间之人或潜心剑道或钻研诗文，皆是一副淡然出世的派头。姜熙禹每日无所事事，只爱说笑玩闹扰人清静，与旁人格格不入。故而其他人都懒得理她，她想要缠人，也只能找自己的师父边秋去闹腾。所幸边秋并不嫌弃这个烦人聒噪的徒弟，因为对方除去很烦之外，再没有明显的缺点，倒是憨态可掬十分可爱。姜熙禹烦到极致的时候，边秋打发她去书房中抄写古文诗词，也就罢了。

　　边秋书房中有一套装订精美纸质上好的典藏版唐宋词大辞典，摘珠玑字句无数，洋洋洒洒录了七十八卷。姜熙禹自幼时会握笔写字开始，从头到尾反反复复抄了不知道多少次。虽然她这样一位混世小霸王并不喜欢这些文的，然而耳濡目染的力量是格外强大的。这样的反复灌输下，就算往那没有开口的青铜罐子里面倒水也该渗进去些许了，更何况姜熙禹是块天资聪颖的木头。在含混着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同时，她还学会了吟风弄月。

　　一日，她在边秋居所后院花庭中央的池子里摸鱼儿，因边秋忽然闯进来惊跑了已经握在手里面的小红鱼，正在佯装生气。边秋见她眉间轻蹙不由生怜，好脾气地问道，“那该要如何补偿你才好？”

　　姜熙禹却不管对方今天是格外温柔还是怎的，只顾着把教人耳朵生茧的“经典语录”搬出来便罢，“师父，咱们玩儿一会儿吧？”

　　边秋的怜爱之意顿时烟消云散。两个人沉默着对视了一会，边秋道，“你若能找出一个适合咱们玩的东西，我就陪你玩一会也是无妨。你每天又不知道玩什么又反复嚷嚷着要玩，实在是让人无语。”

　　姜熙禹见边秋说话的神情特别严肃，顿时再不敢多说。她虽然很能折腾，但只敢折腾在她师父的周围，并不敢折腾到对方的头上。她尴尬地做出一个假装思考的动作，待了一会儿之后，用余光瞟见边秋的神情久久没能缓和，于是赶紧夹着尾巴逃离现场。

　　用晚饭前边秋在小瀑布的对面逮到了正神情呆滞地坐在那里感受傍晚微风的姜熙禹。他扪心自问，觉得这样一个正当成长时期的半大孩子每日被困在偌大却无聊的云岚宗里，其实也是很可怜的。自己没有带她出去游历一番已是失职，又如何还能凶她呢？于是十分自责地前去哄她——

　　“那大辞典若是不想抄，今天就先不必抄了吧！”

　　姜熙禹动了动眼珠，十分不在意地说，“不必，今天的定额我已经抄完了！”

　　“那明天也可以不必抄了？”

　　姜熙禹不为所动。

　　“那我们去画像？”

　　“已画了一万多张，你不烦我都烦了。”

　　“但是熙禹的模样，总是这样常看常新呢，让人忍不住想要画下来。”

　　姜熙禹听边秋对着自己美言一番，颇为开心，觉得对方已经不生气了，于是故技重施。

　　“师父……咱们玩儿一会儿吧？”

　　姜熙禹绝不是故意惹边秋生气的。苍天可见，她是真得很想玩一会儿，也是真得完全不知道应该玩些什么。姜熙禹知道边秋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不乱发脾气乃是修身多年的涵养，并不是为了助长自己频繁的重复。可是她控制不住她自己。

　　边秋一点也没有生气。他很淡定地拎起姜熙禹回房吃饭去了。这样一个颇为聒噪的徒弟，其实是很乖巧的。教她一点东西，总是掌握得又快又好。派给她一点杂物，也总是认认真真地按时完成。边秋画画需要一个描摹的对象，这让姜熙禹从小就练就了一动不动地待好几个时辰的功夫，边秋所画的上万幅画像之中自我感觉良好的十几幅，都被裱框挂在了家里。姜熙禹十分不好意思，但除了偶尔吐槽，再没有别的说道。

　　当晚，边秋点了两根红烛倚在榻上，烛火把整间屋子照得通明，他就煞有介事地拿了一本街巷市井处摆摊售卖的话本子认真阅读。上面小门小户里的琐碎日常倒也平实有趣，可转而就开始讲那些婆媳大吵，口里骂得全是污言秽语，十分不堪入目。又往下看，那个平日里朴素老实的打铁匠竟然跑去跟隔壁街角住着的小戏子偷情去了，场面十分猥琐热闹。偷情的故事好看，可是边秋是酸儒典文中泡出来的正人君子，虽爱潇洒倜傥却看不得这些乱七八糟。他嫌弃地皱了皱眉，手里的东西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连一个眼神也不肯再给，仿佛挨了那话本子就是惹了一身骚。

　　边秋静静地待了片刻，仿佛定身了一般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大概是因为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别扭的姿势十分难受，他才为难地左右扭动了一下。边秋本来想找个人帮忙把地上的东西处理掉，但是夜已经很深了，不便惊动别人，只能等到明日。可是转念又想，万一姜熙禹经过时偶然看见，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故而他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地，左手捏着鼻子，右手去够地上的那团“肮脏玩意”，全然忘记这东西刚才还像个宝一般被自己捧在手上。

　　边秋因为不用眼睛看，所以右手在地上蹭了半天，只蹭到了满手灰，还挺恶心的。他转念一想，发现地上的玩意虽然脏，但是并没有什么味道，并不需要捂住鼻子，不由得被自己逗笑了。他用沾了一撮灰的手指将那半张半合的话本一页的边角轻轻夹住，拎起来想要扔进一个火盆子中烧干净完事，然而刚入秋的时节，气温甚至有些燥热，又哪里来的火盆呢？所以他走到院子中央的一片空地处把那本书扔下，害怕招惹上不干净似的迅速退开半步。他四处寻觅，很快就找到了几段干木棍，一边扔到那本书的周围一边抱歉地想，“木头们，让你们遭无妄之灾了。”

　　他回屋找了一块打火石，把地上的一摊东西全部点着，看见烧得差不多了，才去找水将手，尤其是夹了那书页的两根手指，仔细清洁许多遍，并将洗过手的水远远泼了去，这才悠然自得地回到屋里去。

　　院中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没有灭，边秋顾不了那么多，打算煮壶热茶平复一下心情。这时姜熙禹来了。

　　姜熙禹就住在边秋的院子里，两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论距离是格外近的，然而各自独处时却也互不打扰。姜熙禹进到边秋房间的时候从不敲门。她也不是不知道这样很不礼貌，但她就是很莫名其妙的非要这么做，仿佛只有通过一些逾矩的行为才能感受到自己之于边秋的独特。边秋大致能够理解这种奇怪的心态，不过他并没有介意，反倒有点暗喜。

　　“师父，那是在烧什么呀？”姜熙禹问道。

　　“没烧什么，就烧着玩。”边秋回答。

　　姜熙禹自然知道边秋没有那么无聊，这是不愿意多说的搪塞之语罢了，很知趣的没有再问。

　　“你过来干什么呀？”边秋问。

　　姜熙禹其实也不是因为要干什么才来的，她就是自己玩了半个晚上，觉得很没意思，正好望见外面的火光，于是就出来看看。

　　“师父，抱抱！”姜熙禹突然伸起两条胳膊，很像志怪小说里面僵尸的动作。边秋见她神情中三分胡闹，六分痴傻，还有一分的不可捉摸，忽然福至心灵，上前抱住了她。姜熙禹求抱抱成功，心中欢呼雀跃，脑袋像只大猫一样来回蹭了蹭，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开了。

　　边秋抱住她的时候很是惊诧，少女软软的身体和微热的气息他已经很熟悉了，可是这一次的感受却与从前不同。他想要用语言描述出当时的感受，却发现自己整理出来的话语状似□□中的字句。他的心中就像住了一个扑棱蛾子一般，使劲地扑腾了许久。边秋顿觉羞愧，觉得自己跟那书中的猥琐东西没大区别。连忙用一捧冷水泼醒了自己，然后颇不体面的滚上床去，和衣睡了。

　　云岚宗虽然是个清净所在，却并非什么事情都不用做。每日清晨，前一天需要裁夺的要紧事务都会由信鸽传至居于群山身处的宗主林少瑾那里，再由他看情况分配给余人处理。

　　一日边秋被姜熙禹“出去玩”、“出去玩”的请求吵闹烦了，左右无事，便去林少瑾那里闲逛。这两人乃是前任宗主座下的一对师兄弟，相处亲密、时常来往。问及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林少瑾便把一早晨收到的杂事一件件讲给边秋听，正说到丹城的一位小王爷遣人送信求医。边秋突然想到，丹城外有一片无际林，最近正是风景如画的好时候。不如趁此机会带着自家徒弟去游历一番。

　　所以当姜熙禹又闹着要出去玩的时候，边秋十分镇定地笑了。把去丹城行医的事情向对方提了，收获一阵欢声笑语。那活泼的动力似乎要将一间大房子涨破了，边秋虽然无法理解，但也跟着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