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爱宦官》梦貘不吃梦

3、城门劫

　　丧钟如雷，一下，一下，重重地敲打在京都百姓的心里。

　　正当午后，秋风萧萧地吹着，直吹得人发颤。

　　虽然早有传闻，建文帝怕是不行了，但隔一阵子总能见到建文帝昏昏欲睡地重回金銮殿坐镇。绍仪公公在旁沉着地宣读建文帝的旨意，听取几个重要的事项禀报，随后建文帝摆摆手示意退朝。甚至前些日子，建元帝还坐着步辇，去了一趟京都郊外，视察了水稻收割的情况。

　　一切都是平静如水。大家也便各司其职，照常上朝。

　　没想到这回，陛下突然就薨了。

　　京都城中，呜咽声四起。

　　内阁首辅王斯、司礼大臣韩冲等重臣皆十分惊愕，边骂绍仪搞鬼，他们连侍疾的消息都未曾接到，边赶紧换上丧服往冲霄殿赶。

　　一到殿门口，各大臣便哭倒在地，三跪九叩地匍匐着哭到建元帝的塌前。
　　朝中大臣大多都是建元帝亲自考察后提拔，对他们有知遇之恩，哭得真情实意。
　　特别是王首辅，早年年轻气盛，看不过前朝的贪官污吏，便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创办了地下诗社，专写一些针砭时弊的文章。本也无碍，那时候前朝早就被几个起义大军搅得不得安宁，哪有空清缴他们。可偏偏其中有一个是当时尹州府府尹的公子。那公子行为太过张狂，一不小心便被前朝侍卫发现，于是他们便被一锅端，打算秘密处置。万幸的是建元帝正巧带着兵马经过，救了他一命，不然早就成了前朝的刀下亡魂。建元帝救下之后，更是着力提拔，才让他一个草野书生，一路官拜首辅，成就功业。说建元帝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王首辅擦擦肿胀的眼睛，看到默默跪一边的绍仪公公旁边，站了个不知所措的半大小子，模样有几分似建文帝。
　　绍仪见到王首辅愣神地望过来，将孩子轻轻拉过来，向首辅介绍。
　　“这位是先太子的遗孤，李成吉殿下。”
　　包括王首辅在内的几位重臣都是跟随建元帝多年，年已老迈，当下便险些站不起来了。

　　都道先太子英年早逝，谁想这时候杀出来个遗孤。
　　建元帝生前痛惜先太子早逝，直到现在也并未有再立太子的诏书。
　　朝中有些心思活络的，便积极开始了投靠秦王或燕王，可惜这两位热门太子人选，五年前先后随朝阳一起派出了京都，分驻不同的城池，两个党派也便随之分崩瓦解。

　　面对满腹疑窦的大臣们，绍仪正欲好好地介绍一直抓着他衣带子的李成吉的来历，四喜突然冲了进来，慌慌张张地喊:“大公公，不好了！朝阳公...公主带着五万人马，在砸精武门的门！”
　　王首辅等人惊地更加站不起来了。

　　朝阳公主，建文帝长公主，也是唯一的公主，自小在哥哥堆里长大，从小杀鸡烹狗，捉鸡逗猫没个消停，好容易派出京都，现在竟然敢带着兵马砸皇宫了！好好来不就完了么，难道还有人不准建元帝的子孙过来奔丧不成，为什么要砸门？五万人马同时要进来宫城，这成何体统？
　　绍仪公公的眼底难得浮出了一层笑意。
　　像秋日里的落叶般，一吹便跑了。

　　“开门！”
　　“开门！”“开门！”
　　未及精武门，便听到一叠声的“开门”“开门”声响彻宫城。
　　绍仪跟在火急火燎的几位大臣后面一起来到了精武门城楼。
　　“朝阳公主千岁。”王首辅最是恪守礼仪，“公主殿下，现在陛下刚踏鹤西去，不知殿下此番用意何为？”

　　朝阳冷笑一声，这老狐狸，在这还要摆一道谱。此时他们若不回来，恐怕最着急的就是王首辅了吧，此刻为了不得罪绍仪，便明知故问起来，以撇清干系。

　　“首辅大人，本公主当然是跟着两个哥哥来奔丧啊。父皇只是让我在铜雀城驻守，可并没有说不让我回来，我脚程快先到了，秦王燕王还在后面，要不我把他俩叫上来，给您请安磕头？”
　　一席话，说得王首辅不敢再应，没想到五年不见，朝阳的脾气愈发大了。他毕竟是李朝当朝首辅，建元帝见到也要礼遇三分，可如今。。。

　　满腹经纶的王首辅说不话来，只拿眼觑着后来的绍仪。

　　绍仪笑了一声，在城墙头露出脸来，朗声说道：
　　“公主殿下，即是奔丧，请进。不过宫中向来不可携带利器，还请公主将您这兵器留在城外。不然京卫就难办了。”

　　朝阳看着绍仪，有些晃神。

　　绍仪模样并没有太大变化，清俊依旧，长高了些，也瘦了些。
　　除了一身宦官的衣裳，再多了把拂尘，再无变化，眉眼仍是那般坚韧，嘴角仍然透着不服输的劲。
　　如果换回他原来那身衣裳，就能恢复成以前的绍仪了吧。

　　朝阳的思绪回到了六年前。

　　袁绍仪，袁勇将军唯一的儿子。袁勇将军英勇无敌，克敌万千，令敌人闻风丧胆，为李氏王朝立下了汉马功劳。
　　袁将军孤苦，平民之后，凭一杆孤枪入了建文帝的眼，将他从一个小小的冲锋兵，一级级提拔，袁将军感恩皇帝的恩德，立誓边漠未平就不娶妻。然而边漠部落甚多，平叛不易，袁将军五十岁了仍未娶妻，建文帝便将当时的内阁首辅梁明的次女指给了袁将军。
　　袁将军不敢抗旨，可那梁云婕年仅16，足可以唤袁将军一声爷爷，心中便不忍，成亲一年也未曾踏入新房。
　　梁云婕自幼听袁将军的故事长大，却是真心爱慕袁将军。
　　袁将军有心冷落，她便曲意逢迎，一来二去都上了心。
　　袁将军时常驻扎外地，二人见面不多，五年后方得一子，名为绍仪，也是他们的独子。
　　老夫少妻，平日里也是相敬如宾，直到八年后，袁将军驻扎的营地被海拉族偷袭。
　　海拉族偷去了所有的粮草，将袁家军围堵在燕城。
　　袁将军带领将士，守了整整十日的城，最后被海拉族用砍刀冲突城门，袁将军力战而亡。
　　建元帝看着袁将军的亲信袁甫带回来的花白头颅，红了眼眶。
　　梁云婕闻讯安顿了绍仪后，便悬梁自尽，随袁将军去了。
　　突遭大变时，绍仪尚年幼。
　　建元帝念其孤苦无依，招至宫中，时常亲自教导骑马射术，与皇子共学。

　　朝阳作为宫中唯一的公主，自小也是跟着哥哥到处疯，见来了绍仪也不避嫌，照旧瞎闹。
　　偏绍仪稳重，不爱这些捣蛋事，只爱读那些圣贤书，整日里摇头晃脑地跟着太傅背。
　　朝阳觉得这小娃子真没劲，本公主带着玩，其他人高兴都来不及，绍仪还不稀罕，不免有些气恼。

　　有一回，她将一条水蛇涂成碧绿的颜色，抹了点蒙汗药让小蛇睡着，再偷偷装进绍仪的书袋里，结果那天刚好太傅见绍仪人小书袋大，顺路就给拎了过去，走到一半，水蛇醒了，偷偷地爬到了太傅的肩头，太傅只当是柳树上的水滴下来，回首一看，与水蛇看个对眼，当场吓得晕厥过去。
　　朝阳的母妃敬贵妃正好路过，及时让侍卫救起了太傅，敬贵妃心知这调皮捣蛋的一定是朝阳，虎了脸正要责骂，绍仪却担下了罪责，说是要来的时候经过顺便回家给奶娘炖了吃，放书袋里一时忘记才惊扰了太傅，最后绍仪挨了太傅一顿手板。
　　朝阳长这么大，从没见一个人可以这么坚定地维护她，感动不已，从此便认定了绍仪是真正的兄弟。

　　待二人长到十二三岁，正是逆反的年龄，朝阳调皮捣蛋的脾气经过了千锤百炼，早就不甘于只在宫墙内游荡。
　　因着绍仪可以自由出入皇宫，朝阳便时常威胁绍仪的贴身侍卫丁一，要他脱下服饰与她交换，再拿帽檐遮了脸，跟着绍仪出宫玩。
　　绍仪每每看到正在发育期、公鸭嗓的丁一成了个面容俏丽的男装丽人，总是无奈，但偶尔还是会帮忙遮挡一二。

　　每当朝阳出去玩的时候，可怜的丁一只能躲在学堂的角落，缩手缩脚无米无水地过一晚。
　　如果没有那一晚，恐怕这样无法无天的日子还会继续下去吧。
　　直到二人再长大，成家生子。

　　朝阳脑海中又浮现出丁一睁大眼，一脸不可思议地死在血泊中的模样。
　　善良憨厚的丁一，永远定格在了十五岁。

　　“公主！”清风唤了唤走神的朝阳，示意绍仪还在等她回话。
　　现在立在城墙楼上，也只是一个与绍仪面貌一致的公公而已。
　　阳光真刺眼，刺得朝阳有点晕。

　　朝阳很快收拾了情绪，将过往埋在心底，恢复了方才不可一世的神情，冷言道：“原来是绍仪公公，好久不见。听闻您在京都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这等于明说了绍仪在把持朝政。

　　绍仪今时不同往日，除了持笔太监外，还担着京卫首领的职。
　　如真惹怒了他，恐怕朝阳这五万兵马也奈何他不得。
　　上回背后说绍仪给袁将军抹黑的内阁大臣贾如，前几日相好的同僚们去看的时候，坟头草都有一人高了。

　　绍仪不以为意，颔首轻笑：“朝阳公主莫要拿我们这样的阉人开玩笑，我们能有什么能耐呢？”
　　朝阳心中一痛，自己刺出去的剑又刺回了自己身上。

　　绍仪怎么成的太监，众说纷纭，外人只道是绍仪倒霉，被魏公公抓错了人，她却是最清楚的一个。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如果可以，她宁愿被腌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当时清风明月的绍仪。

　　眼下，她却再也说不出伤害绍仪的话了，哪怕绍仪真的胁迫了建元帝，隐瞒了建元帝的病情以至她连父皇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绍仪公公，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开门了。”背后传来了秦王懒散的声音，只见秦王骑着高头大马，头发只松松地扎了一半，带着这么多兵马，却连盔甲都没穿，似乎现在所处的只是度假山庄而已。

　　秦王是建元帝在世的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位。
　　几年前朝中大臣便试探建元帝是否册立秦王为太子，可建元帝只是不语。
　　一想到建元帝的遗诏，王首辅便开始百爪挠心：这帮人，怎么正事都不干，建元帝都薨了，还在这斗嘴皮子有什么意思，下一任皇帝不比家长里短重要吗？王首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着急反而忘了该说什么。

　　绍仪看着比他更平静的二人，抬头看了看秋天正午尚热辣的太阳，向王首辅行了个礼：“首辅大人，您来做主吧。”
　　王首辅扶了扶来的路上跑歪的头冠，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秦王殿下、公主殿下，宫城中向来不准携带兵器，还请不要坏了规矩，否则陛下也不安呐。”

　　姜还是老的辣。
　　朝阳的确也不是来造反的，利索地下令：“第一分队，负责管理兵器，其他的，脱掉铠甲，随我进宫！”
　　只见军士们整齐划一，先放下兵器，脱下头盔，再开始脱铠甲，露出内里全白的孝服。
　　大臣们松了一口气。
　　现下宫中只有文臣并一些京卫，若是真的打起来，他们这些老骨头恐怕跑都来不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