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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惊上薨 ...

  •   建元帝一日不如一日,连水都懒怠再喝,仿佛厌弃了这些锦衣玉食,要将这一世的恩怨情仇清除干净,不带入下一世的轮回。
      太医们束手无策,皇帝药石罔顾,华佗再世亦是无法。

      冲霄殿内一片沉寂。
      绍仪公公面色沉静,抚着拂尘,日夜守着建元帝,陪伴建元帝最后的每时每刻。
      宫女们轻轻地为建文帝擦洗干枯的面颊和掌心,为首的大宫女素娥又将烛台上的蜡芯剪了又剪,无声地淌着泪。

      不多时,穿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绍仪手下的四喜公公一路小跑,噗咚跪在绍仪面前,一叠声地说道:“找着了找着了。”边说边揩着脸上的汗,那涂了厚厚几层的脂粉被汗冲得七零八落,头顶上巧士冠也因疾奔也倾斜了少许,若是平常,宫女们必会取消一番,此时却无人出声。
      一直昂首侍立着的绍仪,有了表情。他从建元帝的卧榻边退至一旁的暖阁,略略喝了口茶,整理了下衣冠,面朝东,也不就坐,命人带上来。

      此时的四喜呼吸也平静了下来,他轻轻拍了拍手,两个侍卫抬了个麻袋进来。
      绍仪把玩着手里的拂尘,似笑非笑地看着四喜,眼眸中少有的危险让四喜心惊。
      四喜打小便入了宫,服侍了一辈子的人,长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
      当下一看绍仪面色不豫,便忙冲侍卫喊:“干什么吃的!里面的人要是掉了一跟头发,要你全家陪葬都算轻的!”一面亲自去解了麻袋的束口。
      其实他也不知道里面装了谁,只是绍仪吩咐去带个孩子来,对付个皮猴似的孩子还有跟他一起的那明显会拳脚功夫的中年女子,为了省事,麻袋一套带进来是最便宜的方法。
      “这泥孩子难道还有什么来历不成?”四喜心里暗暗揣测。

      麻袋很容易解开,从里面滚出来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脸上全是打过滚留下的污垢,昏睡着不醒。
      四喜觑着绍仪的脸色,抢先秉道:“大公公,知道这孩子金贵,并不敢下药,只是这孩子爱闹腾,对我们也有些误解,动弹个不停,这会儿怕是累得睡着了。”
      误解?怕是四喜仗势欺人,将这孩子强抢了来的吧。
      绍仪不语,只恭了神色,朝孩子拜了一拜。命素娥将这孩子待下去清洗一番。
      素娥虽是宫女 ,但能做到建元帝的贴身侍女,也不是普通身份,何时做过这等腌渍事。
      绍仪的语气不容置喙,素娥等当下也不敢反驳,更不敢露出嫌弃的神色来,将那脏小子带下去梳洗不提。

      洗洗搓搓间,那小男孩就算是真的睡着,也不得不醒了。
      他用那小鹿般的眼神打量这四周,也不惧怕,倒是天生胆大的孩子。

      素娥自小被送进宫里,虽年岁不大,也是见过建元帝的几个儿子孙子。当下便察觉到这孩子眉宇间有几分建元帝的风采,迟疑方定,心下更不敢怠慢。
      她恭恭敬敬地帮那孩子梳理了乱糟糟的头发,用首乌粉细细搓开。绍仪早命人拿来一身华贵的孩童衣袍,素娥里里外外亲自给孩子穿上,把那孩子身上细细的血痕仔细遮住。
      一番打理下来,虽说不上贵气逼人,好歹能称的上齐整了。

      绍仪看着脱胎换骨的孩子,端正地行了个礼,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来:“殿下,可找着你了。”
      说罢把孩子轻轻引到建文帝床榻边:“这是当今陛下,您的祖父。”
      众人皆是一惊,心念一转,便知道了这孩子的重量。
      四喜更是直接跪了下来,若是知道绍仪命他去接的是皇孙,给他十个脑袋也不敢如此怠慢。

      终归是孩子,纵然胆大,咋一见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是唬得直往绍仪身后躲,对绍仪的话却并不吃惊,显是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份。

      绍仪稍退一步,将孩子往前推的更近了些,轻声唤着床榻上弥留的老人:“陛下,您看,这是康王的儿子,名唤李成吉。”
      竟是皇长孙!
      殿内所有人都跪下身来,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在这个时候,这个孩子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众人不敢猜测。

      弥留的建元帝听了这声,慢慢地转过头来。
      他漆黑的眼珠盯着孩子,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将右手慢慢移了过来,似是想拉住孩子细看一番。
      绍仪将孩子瘦小的手塞进建文帝的手里。
      建文帝在孩子的手背上抚摸了半晌,又松开了,似是怕孩子害怕,还轻轻地用颤抖的手指,点了点孩子的手心,以示安抚。

      李成吉初始心下惧怕,可建元帝面容却是如此慈祥,与他想象中威严的皇帝形象完全不同,此刻的建元帝只是一位普通的祖父罢了。
      祖孙俩互视许久,泪湿了眼角。
      第一次见面,却也是最后一次。

      血浓于水的亲情如涓涓细流,在李成吉幼小的心灵上流淌,滋润着他颠沛流离的小前半生。
      建元帝脸色终于和缓下来,灰败的脸庞渐渐透出些红光来,
      他慢慢阖上了眼睛,鼻翼动了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沉沉睡去。
      绍仪在旁默默守着,见状便领着李成吉一起退下。
      宫女们放下帘,点起了建元帝最喜欢的佛手香,驱散了些许阴冷的空气。
      殿外,建元帝最爱的槐树,被风吹着,发出了轻轻的萧索声。

      冲霄殿的偏殿,绍仪亲自服侍李成吉用膳。
      李成吉惊奇地发现,绍仪对自己的口味了解得十分清楚,堪比带他长大的姨母。
      李成吉年纪虽小,心思却也不浅,当下心中虽有诸多疑问,想起姨母每日教导他不可轻信于人,不可妄下定论,看着绍仪却不知从何问起。
      他偷偷看着绍仪,绍仪虽然清瘦,目光却很是坚定,不似四喜等人一般目光漂浮。
      他慢慢地也开始喜欢起绍仪来,夹杂了些许畏惧。

      李成吉用矜持掩盖了不安,安静地吃着,不再说话。
      绍仪微微一笑,待李成吉用膳毕漱了口,看向端坐着的小康王:“殿下,您想听故事么?”
      李成吉很喜欢笑眯眯的绍仪,就像他的哈雷哥哥一般亲切。可惜他那么好的哈雷哥哥,却被海拉的亲兵一箭刺穿了喉咙,李成吉还记得他被姨妈抱上马匆忙逃离,哈雷哥哥望着他,身体越来越冷。

      当下一听要讲故事,李成吉终是孩子心性,便含蓄地点了点头。

      绍仪轻轻甩了下拂手,示意周边人退下,娓娓道来,语调清晰,透着冰冷。
      “殿下,我要讲的,是您父王的故事。”

      李成吉的父亲,便是先太子。

      建元帝与沈皇后唯一的嫡子,一出生便被立为了太子。
      沈皇后出身于李氏王朝最大的家族,一开始也是伉俪情深。沈皇后诞下太子后,掌管星宿的苏祭祀给襁褓中的康王算了一卦,月令比劫,坐下禄,时上比劫申金,大凶。意思是康王存活一日,建元帝的寿命便短一日。
      破解之法唯有将太子送出李氏王朝。
      饶是建元帝不信邪,朝中大臣却不敢不重视,冒着皇家子孙不可妄议的风险,一道道请命折子雪片似飞到建文帝的案上。
      建元帝欲置之不理,却不想惊动了太后。太后默默垂泪,加之朝中百官死谏,建元帝只得同意,将太子赐名康王,以求康健长寿,待他百年后回来继承大统。建元帝将康王送养给边漠的哈姆尔王,命其好好看顾。

      一番安排下来,众人皆满意而归,唯有沈皇后颇多怨念,思子成狂,渐渐地开始神志不清,多有言语冲撞建文帝及太后,初始尚怜沈皇后不易,久之嫌隙渐生,沈皇后所居明罗宫慢慢也就成了冷宫,连带着沈氏也渐渐没落。

      另一边,康王自送到大漠后,哈姆尔王虽尽心对待,但康王十岁上便害起了痢疾的毛病,苦不堪言。
      等长到十六岁,建元帝做主娶了哈姆尔王的长公主赛里,康王却因痢疾加重,一月后即离了世,赛里公主一月后转嫁了族中勇士。
      消息传回朝中,建元帝良久未语,众人皆惋惜康王一脉断得如此随意。

      谁知赛里公主却是在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后,为了掩人耳目才另嫁他人,十月怀胎,诞下了孩子,偷偷取名李成吉。

      五年之后,海拉族铁骑踏翻了哈姆尔族的家园,自此小康王李成吉便跟着赛里公主的侍女流落他方。

      “恭喜殿下重归故里。”绍仪给听得入神的李成吉倒了一杯果子茶。
      他很早就知道姨母并非自己的亲姨母,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一直在外面流浪。

      姨母带着他,从沙漠到中原,一路颠沛流离,最近才在京都城定居下来。可是为什么,他明明是太子的后人,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回到京都,非要东躲西藏,连吃食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呢?李成吉不敢问姨母。
      虽然姨母宁愿自己饿着,也要紧着他的吃穿,可还是吃不上饭。
      李成吉虽然很小的时候便随着姨母奔波,但识文断字却一直没有停过,姨母教导他书写,也经常教他一些粗浅的功夫御敌,对他是十分尽心。

      不知道他来了这里后,姨母会不会遇到危险,找不到他会不会着急。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惊慌的声音,绍仪倾身听了听,站起身来,掸了一下身上不存在的灰,稳步朝建文帝的寝宫走去。
      不多时,京都城最高的钟楼响起了丧钟声。
      建元帝薨逝了。

      京都城外,五万铁骑步履停了停,带头的小红马继而又加快了步伐。
      终究,还是没赶上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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