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爱宦官》梦貘不吃梦

1、 天将变

　　建元年间，国土繁盛，兵强马壮，外朝来京朝贡者络绎不绝。
　　京都城里，商贾云集，诗馆酒楼人生鼎沸，青楼小馆花团锦簇，书生学子清酒高歌，端的是一派花团锦簇。

　　三十五年前，建元帝一手打下了李朝江山，力排众议，建都京都，励精图治，重农重商，鼓励垦荒，硬是将残破的山河修复回了往日光彩的模样。
　　可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任你是英雄还是美人。
　　年少成名的建元帝，如今也是七十九高龄的老人，再也不骑不动马，也拉不动他那把曾射杀无数敌人头领的金弓了。
　　随着建元帝开疆拓土的元老们，也大多尘归尘土归土，犹如一首动人的曲，纵然歌尽沧海桑田，仍有曲终人散的一天。

　　正值初秋，满城的桂花悄悄地绽放，送出一缕缕迷人的花香，不论早晚晨昏。
　　若说满京都桂花开的最好的地儿，除了皇宫，便是京都城正中的锦香楼了。锦香楼并不大，围着前院的一棵千年桂花树而建，主打的便是这桂花树上长的桂花所酿的桂花酒，凭着独有的味道，名噪中原，慕名而来一品佳酿不在少数。
　　锦香楼的桂花酒价格不菲，口味有别样的醇香，回味无穷。人人都说每坛桂花酒里都住了一位桂花精，让人不尝则已，一尝便心心念念想着要再尝一口。

　　此时的锦香楼下，一位醉汉正与伙伴亲热地道别。
　　待到转弯处，醉汉方才还一片迷瞪的眼神警惕起来，紧紧把一方青色腰牌揣入贴身的内衣里，复而又跌跌撞撞地往住处行去。
　　而与醉汉道别的几位，待他走远后，对视一眼，便也匆匆散了。
　　醉汉回到家，一开门，便被门里的人揪住了耳朵。抬眼一看，是他红着眼的娘子红玉。
　　红玉狠狠地掐了他一把：“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你还天天赌钱吃酒！”红玉闻了闻，“还是去的锦香楼？”
　　“嘘~祖宗，我真不是贪着那桂花酒。”莫良端起桌上那碗凉透了的醒酒汤，咕咚一口喝下，附在红玉耳边轻声道：“皇上不行了。”
　　红玉一惊，缓了缓情绪：“你要通知朝阳公主么？”
　　莫良沉默地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了。我今晚借口请他们吃酒，他们还不想去，心一横说请锦香楼的桂花酒，方才叫上。如今已将他们的腰牌顺利拿到手，马匹我已提前藏好，待会便去一趟铜雀城。如果那位可以入主金鸾殿，那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莫良看着红玉，想起了在昨日在天牢中看到的气息奄奄的亲兄弟，叹了口气，抚上红玉日渐隆起的肚皮：“为了你们，我什么都愿意。”

　　此刻的冲霄殿里，空气较莫良家中，又凉薄了许多。
　　建元帝躺在绣着黄金蟒的锦被中，胸口呼哧作响，原本浑浊的眼珠，此刻却如墨玉，盯着头顶明黄的帐帘，仿佛要将周遭一切吸入那漆黑的眼中。
　　虽是刚过秋分，正是凉爽的时候，床边的太医们后背衣襟却已湿透，他们用湿漉漉的手将皇帝的脉搏探了又探，仍是摇头不语。
　　皇帝已三日未阖过眼，漆黑的眼睛空茫地望着帐帘，似乎在回首他这戎马的一生，精彩的一生。原本身材高大地仿佛可以顶天立地的建元帝，现只剩下一把骨，皮松松地贴着，无法言语，只能虚弱地抬抬尚可活动的右手。

　　建元帝的卧榻边，立着一位公公模样的近侍。相貌颇为清俊，神情严肃，细看却分明还是个少年人。他虽然身着太监的衣服，但他的背挺得那么直，仿佛从未弯曲过他的背脊。
　　一名带刀京卫轻声上前，唤了声：“绍仪公公。”
　　一旁的太医也不由得在心中惋惜，明明是忠烈之后，又值青春年少，前途光亮，如今却....
　　京卫在绍仪耳边细语毕，绍仪神色松了些，轻声道：“你们亲眼看到他出城去了吧？”
　　京卫应了声是。
　　绍仪看着建元帝，沉思了会，方挥手示意退下。
　　此刻的冲霄殿灯火通明，大家都知道，油将尽了。

　　两个时辰之后，与京都相隔不过百里的铜雀城，天还未亮，城门缓缓打开。一骑红马率先飞出，座上人姿势甚为轻巧，身着黑色骑装，长发高高束起，剑眉紧锁，望向京都城的目光隐隐有泪光。
　　后面又跟上几骑高头大马，其中一人上前，言辞激烈。
　　“公主，那姓袁的委实该杀，设计将所有的皇子皇孙调出京都，现下又封锁消息，若不是莫良冒死来报，我们还不知陛下快要......”
　　红马上的朝阳撇了清风一眼，清风自知失言，顿了顿，看朝阳已恢复往常的神色，忍不住又开口；“公主，铜雀城人马虽不多，但都是陛下拨给您的贴身侍卫，这么多年也是知根知底，我们派几位心腹之人，将现下京都的情况汇报给秦王、燕王，三处人马加起来，也有五万余，足可应付京都守卫，何不来一个清君侧，给那阉人一个措手不及。”
　　朝阳抬了抬马鞭，轻轻捋了下小红马火红的鬃发，好整以暇地看着清风。
　　清风得了鼓励，更是兴致勃勃：“京都把守严谨，我们可以联合守精武门的莫良，里应外合，杀进皇宫，活捉绍仪。”清风说到激动处，不由得眼神发亮，仿佛看到自己将绍仪踩到了脚下。
　　“要说那绍仪，实在可恶，竟然把整个京都城都弄成了牢笼，用守卫看管百姓，眼下，绍仪将守卫从原来的百步一个增加到了五十步一个，京都百姓日夜不得安宁，小儿都不敢夜啼。可怜京都百姓，自绍仪掌管京卫处以来，五年都没有出过京都城。那绍仪是下过十辈子的牢狱吗？”
　　“这个阉贼还光明正大地卖官！明码标价，贰万两银子就能当县令。简直闻所未闻。”
　　“绍仪自己做了公公，就不准别人开青楼。古今上下这么多年，哪有不能去青楼的朝代！当然了，我也不是说自己想去......”

　　朝阳在清风愈加愤懑的言语中不由得走了神。
　　清风是她五年前在去往铜雀城的路上捡的。这孩子虽然缺根筋却挺正派，于武学上进益非常，在师傅的教导下很快脱颖而出，是颗衷心的好苗子，考察一番后做了她的贴身侍卫，并不知道她与绍仪的关系。

　　五年前，朝阳公主自请去了铜雀城后，秦王、燕王便也被下令远调，虽是建元帝亲自下的命令，背后众人皆道是绍仪的手笔，建元帝这几位举足轻重的皇子一走，京都便成了绍仪的天下。
　　五年间，建元帝发布了一系列的政令，与他往常的执政风格格格不入，群臣敢怒不敢言。人人都说建元帝被绍仪下了蛊，事事都听从绍仪，甚至最近几年都由绍仪代为批改奏章了。不论是才气如何摄人，一旦戴上了“宦官”的帽子，安分守已还好，若是出了彩，众人难免会戴着别样的眼神看待，何况绍仪如此惊世骇俗，竟然鼓励卖官还禁了青楼。
　　众口铄金，绍仪便从原来的翩翩公子，沦落成了人人想打的阉臣。

　　只有朝阳才记得，那一晚前绍仪梦想是成为大将军，跟随他父亲的步伐，征战边漠，为李朝固守山河，可惜那一场意外，另他再也不能骑马，还成了太监，大将军的梦想就此破灭。
　　藏在暗处的她看着血泊中的绍仪，却无耻地逃了，一逃就是五年。

　　五年来，有关绍仪的消息，都是从清风闲碎无心的嘴巴里得知，身边的兰草几次想要捂住清风的嘴，都被朝阳的眼神给拦下。
　　绍仪变得越坏，她的心就可以少疼一点。
　　清风明月的袁绍仪死在了五年前的冬至，她又何尝不是呢。

　　连建元帝都不知道，年少的她也曾幻想过，有一天能嫁给绍仪，跟随他走遍千山万水。
　　可这美好的泡沫被懦弱的她亲手捏得粉碎。

　　五年了，是该回去了。

　　父皇还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