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爱宦官》梦貘不吃梦

12、忆恩师

　　空空道人的本名年岁无人能知晓，原本是武当山脚下石桥镇上一名孤苦无依的幼童，因无其他生计，便以小偷小盗为生，勉强混口饭吃，奈何本领欠佳，时常被苦主抓住了暴揍一顿。那一日他想偷视察米铺的石财主腰上的玉佩，可谁想石财主虽然腹大如箩，眼神却最是尖锐，一把就把他揪住，让护卫按在当街直打得奄奄一息，腿都折了，可巧正摔在他未来的师傅张道长的脚前。张道长最是与人为善，也最讲究缘法，当下便告了罪，将他带回了武当山。
　　武当山上虽然清苦，但也不愁吃穿，不用挨打，唯有用功便好，这简直是皇帝才有的待遇。无了后顾之忧，他便偃了心性，从此在武当山安心当起了讲经论道的道士，也是天生有灵性。天命之年便悟透了道法，觉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尽了世间万事，由“道”而生出了这花鸟虫鱼，人禽走兽，但这些又不过只是沧海一粟，唯有道才能恒久。
　　于是他改名为空空道人，除了武学道法，其余皆不看在眼里。建元帝曾亲自上武当山请他下山，讲解道法，他却讳莫如深，只让徒子徒孙恭敬地称他在闭关。得道如空空道人，金银财宝并无用处，能吃的就一口饭，能穿的就一身衣，得来又有何益处？平添困扰罢了。
　　可幼时受的苦却一直扎根在空空道长的心里，听不得旁人说“偷”“盗”，二字，但凡听闻，他便怒斥一二，待回转又懊恼失了宗师风采，如此反复，久而久之便成了空空道人驱散不掉的心魔。
　　后来有一日，空空道人打坐入定，脑海又浮起几十年前自己因偷盗被石财主摁住暴打的情况，心中焦躁不安，一时入了魔道，便提气掠出武当山，直奔石财主家中，欲杀之以驱心魔。
　　及到了府内，石家人见来了位得道高人，忙不迭地让至上位。若是还是当年的石财主，打一架，无论输赢，便也算对当年的事有个了断，可如今的石财主已经苍老不堪，连走路都须得人搀扶，此刻莫说动功夫，空空道人一口气变能让石财主送命。
　　空空道人心中烦闷，正欲走人，石家人却甚是客气，布置了一桌上好的斋菜，非要挽留一二，席间还名曾孙子小石财主背诵了新学的《庄子》。待背到《胠箧》中的“盗亦有道”时不由得停了思绪。
　　是了，当年的自己并非是为了偷而是偷，只是不偷便生存不下去，是世道让我偷。若不是偷，我便入不了道家的门，也无法与道法结缘，成为现在的自己，如此说来，是偷盗方才成就了我。
　　如今我两袖清风，世界万物即可以是我的，也可以不是我的，如我想要，偷便是了，不想要，还回去即是，所谓盗中有道，不伤人性命便是了。
　　空空道人在童稚的声音中渐渐清朗，不等背诵完成，“哈哈哈”大笑三声便拂袖离去。
　　石家人不明就里，奔至门口张望时，空空道人早已没了踪迹，门口约莫三百斤的石狮子也消失了一只。
　　从此江湖上便多了位“空空盗人”。
　　空空道人不偷寻常百姓，只偷富贵人家，不论是忠是奸，凡是家中有至宝的，空空道人都会光顾一二，藏得愈是隐秘，愈是会成为目标。空空道人偷到手之后，也不会据为已有，至多把玩几日，便会原路送回去，如此无伤大雅的偷法，众人从一开始的愤懑到无可奈何，再到后来，对空空道人的技法唯有钦佩而已。
　　某一日，空空道人在京都的繁华楼下就着店里最富盛名的普安茶嚼着干粮，突听得门口来了队番外人马，一顿叽里咕噜后，方知是倭国来送进贡的宝贝。因繁华楼在宫城脚下，且颇有盛名，诸多外国使者时常在此歇脚，整理仪容后进宫面圣。
　　繁华楼送往迎来这许多年，又是在皇城根上，对外国的语言略通一二，当下便有粗通倭国语言的小二出来招呼他们。倭国人身量矮小，目光确实凶悍，但凡别人瞧上他们一眼，便要恶狠狠地瞪回来，有一位应是头领的，身着较为华贵，将一方约莫八寸的匣子郑重地护在胸前，招呼的小二不过是多看了一眼，旁边的一个倭国人便要抽出刀砍人，好在掌柜的机灵，及时化解了。
　　空空道人本不欲管此事，可那日偏偏就是莫名地看他们不高兴，当下就决定要去把他们的宝贝偷来，没有了宝贝了，看他们怎么猖狂。
　　倭国人十分警惕，略略用了些吃食，便匆匆进宫了。空空道人便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几招微风拂面便躲过了京卫的盘查，如入无人之地。
　　倭国人进入宫城后，被领着去一处专门招待外国使节的宫殿，待择了吉时方可面圣。空空道人使了找鹧鸪望哨，轻飘飘上了梁，左右无事便听着倭国人叽里呱啦地讲。只见头领拿出了一张丝帛，众人下跪后头领便开始叽里呱啦地读，读完了一起下跪拜丝帛，用灯点着放在碗里烧掉，又倒了些酒进去，众人围着用自带的匕首滴了血进去，由首领带头，轮流喝了一口。
　　这情形，貌似是要去行刺了。
　　空空道人虽信奉“生而卫生，死时顺死”，但建元帝是个好皇帝，天下甫定，如此时失了主君，生灵又将涂炭。
　　罢了，再管这一桩俗事吧。
　　空空道人叹了口气，从梁上飘然而下。
　　倭国人大惊，忙抽出刀刃，矮下身子，扎好马步，背靠着背，一致对外，开始御敌。
　　他们看似身量不高，那力气确实非常的打，以这种攻守兼备的姿势打过来，饶是空空道人，也是费了番功夫，才将他们一一制服。
　　这一番打斗早惊动了京卫，空空道人不欲过多纠缠，提了头领怀里的匣子，不及细看便匆匆离去。
　　可谁想那头领临死前偷偷启动了匣子的开关，里面的毒雾不着痕迹地溢了出来，若是平常空空道人必定能及时发觉，可偏巧皇宫为了方便外国使节参观御花园，特地将招待用的屋舍建立在御花园的周边，彼时正值芍药花开，一园子慢慢的花香，倭国的毒雾又极为狡诈，特地混了应季的花香进去，待到空空道长发觉之际，手脚已无法在施展轻功。
　　迫不得已，空空道长拼着最后一点真气，掠入一处精巧的宫殿，在房梁上站定。
　　正是朝阳的祢罗宫。
　　朝阳嘴里叼着玫瑰糕，手里拿着笔，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老道士，抱着个匣子，脸色铁青地飞上梁。
　　二人对视片刻，无人出声。
　　空空道长眼前一黑，摔了下来。
　　空空道人在祢罗宫待了整整三个月，从芍药花开花谢，到美人蕉展露姿态。
　　建元帝听闻祢罗宫来了位得道高人，便匆匆来拜，二人在武当山时见过几面，建元帝一看时空空道人来访，自是欢喜异常，煮酒焚香，重新沐浴更衣了一番方才正式拜见。
　　空空道人推脱了建元帝几次盛情的邀请，此时却无无力再逃。
　　一方激扬一方萎靡的僵持之下，还是朝阳公主弱弱地禀告了皇帝：“父皇，道长似乎受了伤，”
　　建元帝方才察觉到不妥，急召太医来看。
　　这倭国人的毒十分歹毒，堪比毒雾版的鹤顶红，若非空空道人偶然发现，三个建元帝也抵挡不住一缕毒雾。就算是空空道长，也是被这毒雾伤了心肺，呕了几大口心头血之后，方缓了过来，也是无法再强行运功了。
　　建元帝自是感激不尽，命太医尽一切方法恢复道长的功力。太医们卯足了劲，人参鹿茸天山雪莲拼了命地用，可效果甚微，最后还是空空道长本人一点点恢复了内力，却与之前再也无法比了，好在道长本就不在这些上在意，也就无甚可惜的了，此是后话。
　　建元帝本想为道长在宫内专门建一个道观，可空空道长却说出家之人道法自然，不在乎在哪里修习，没得为他一个老道士劳民伤财，祢罗宫旁边有个小小的静室就不错，便在这修习罢了。
　　建元帝知空空道人确实不在乎这些，便叮嘱朝阳不得打扰道长精修，又吩咐宫人们好好侍奉道长以尽地主之谊，絮叨了良久方才被首辅请走。
　　朝阳一开始也是有些害怕一头白发的空空道人，看他在静室里一坐就是几日，又有点按捺不住好奇心。这人怎么可以做到几日都不吃不喝，出来后还这么精神奕奕的呢？
　　空空道人虽然失了大半功力，对付朝阳这样的黄毛丫头自然不在话下，是以也懒怠与她多话。可这丫头却半分没有当朝公主的样子，整日一得空便来偷看他练功，还鬼鬼祟祟地拿什么烧鸡烤鸭地放在静室门口。
　　空空道人想起了以前老来他房间睡觉的那只野猫，本来来便来了，相安无事，那猫却闲来无事，时常叼个老鼠叼条蛇的放他床边。虽然知道是猫在报恩，可这醒来冷不丁地看到枕边睡着只死耗子，还是觉得可笑。道长生性豁达不以为意，好言相劝猫兄：“猫兄，借宿便罢了，不需要谢礼。”说了几回，猫还真的听懂了，从此只来借宿不再拿谢礼过来，道长修炼之时，它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偶尔慵懒地伸个懒腰。
　　可惜猫的寿命毕竟有限，几年之后的一天，道长早上醒来，便看到黑猫躺在地上安详睡着，不再动了。
　　空空道人亲手埋了猫。
　　对道长而言，猫和人没什么不同，都是天地间的灵气凝结而成，只不过有的凝的时间长些，有的凝的时间长些，人尚且不如路边的树木长寿，而树木之于天地，也就是沧海一粟罢了。
　　生死都是一瞬而已，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自从把朝阳与猫挂上了关系，空空道人便觉得与朝阳越来越投缘。
　　朝阳出身皇族，又是女儿身，骨子里却是不羁的灵魂。
　　别人说女孩儿都得三从四德，都得有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以夫为天，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这不过是那些酸生朽儒为了不落下风硬掰的歪道理，可笑的是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将这些歪门邪道奉为至理名言。
　　空空道人生来豁达，在皇宫逗留期间，便把自己的绝学倾囊相授给了朝阳，但朝阳那时年纪太小，无法理解高深的道法，大多都是囫囵记了个大概，唯独空空道人这一手开门撬锁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老道长见此也不以为意，各人缘法不同，理解不同，喜好也不同，他教他的，她学她的，两厢情愿。
　　因着这番际遇，道长连偷盗一事也看得淡了，偷到了怎样，偷不到又怎样。心魔即除，待到空空道人伤势痊愈地差不多了，便与建元帝及朝阳告了别，不带一片皇宫的尘土，施施然去了，朝阳几次去武当山找，都被告知空空道人云游未归，怕是真得道成了神仙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