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云雨无凭 ...
-
尚雨跟他爹妈说自己没办法喜欢女生的时候被他爹打断了腿,是的,就是字面上的那种断腿——骨折。
尚雨喜欢的人,永远无法宣之于口。
所有他走得远远的,远到看不见也听不见,远得让他觉得全世界就剩他自己。
每次他回家,家里的气氛都有些不对劲,明明是自己从小生活的环境,他却待得不舒服,父母对他也小心翼翼的,客气地像陌生人。
尚雨知道他们在小心什么,他们怕自己再犯混,把他们家和尚云家再一次拖进漩涡。
他喜欢堂哥尚云——这是两家人之间共同的秘密,如今变成了两家人都讳莫如深的禁忌。用他爸的原话来说,就是“我上辈子没做积德的事,如今报应不爽。”,用他伯父伯母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家云儿一直很乖,要出什么问题也是出在你们家尚雨身上。”。
尚雨他爸打了他一顿之后就给他转了学,新学校离家几百公里,高中以后,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大学的时候他特意选了外地的大学,说是喜欢学医,其实也是一种放逐,高中的时候是他父母放逐了他,大学的时候是他自己放逐了自己。
他没有再见过尚云,也许是两家人刻意的避开,也可能是尚云自己避而远之了,总之就算是过年的时候,他也没有再见过他。
可是他还是喜欢这尚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现在的喜欢不是年轻时的那种喜欢了。现在的尚云固化成了他心底关于“喜欢”这一词的全部定义,是午夜梦回时的辗转反侧,是喧嚣热闹过后的声声叹息。
尚云变成了他年少轻狂时的一个梦,在梦里时觉得特别真切,梦醒后又觉得格外遥远。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尚云的婚礼,大概是认为他都要结婚了,也没什么可被尚雨祸害的,他们居然放心请尚雨去参加婚礼。尚雨他妈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说:“你堂哥结婚,特意请你,你一定要回来。”,尚雨心想,这是不是想趁着尚云结婚,断了自己的念想?
婚礼办得很大,新娘也很漂亮,站在一表人才的尚云身边很是登对。尚雨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因为他刚刚值了一个36小时的班,又跨越了上千公里奔回来,整个人都是飘的。
他没有办法不来,他要来看看他的堂哥,他深深爱着的人,跟别人结婚。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当他爸当着大伯父大伯母的面打断他的腿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尚雨的选择。他要来看看他选择的生活,看看他是不是称心如意,看看他笑得是不是开心。
后来的事情他记的不是很清楚了,醒来的时候他睡在路边,一群人围着他看。
“要不要报警?”
“要不要送医院?”
........
大家都在议论,也只是在议论。
他坐起来,看着一双双惊奇又暗暗期待的眼神,嚎啕大哭起来。
听说尚云和他妻子要过来看病,尚雨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会来他这里借住?这些人也太狠了一点吧。
“哥,嫂子你们住里屋,我平时值夜班,不经常在家。”
他买的房子是一居室,只有一个卧室。
吃饭的时候嫂子说:“你怎么忙,屋子还这样整洁,是女朋友帮你打扫的么?”
尚雨扒拉着碗里的饭,笑得拘谨。
“没有女朋友,我请钟点工定时来打扫。”
比尚雨更加拘谨的人是他堂哥,只要尚雨在,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连他妻子都看出来了。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是因为看病的事情,有点紧张。
尚雨不值班得时候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一天早上他醒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尚云从屋子里出来。尚雨睡得有点懵,傻愣愣地看着尚云走过来,眼看就要走近了,尚云忽然停住脚步。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他弯腰要去捡落在地上的被子,尚雨抢在他前面,一把捞起来。
两人尴尬的僵持了一阵,尚雨的手机响起来,说市里出了一个严重的连环车祸,受伤人员要送到他们医院抢救,让他回去加班。尚雨从沙发上跳起来,脸都没来得及洗就出了门。
后来,他们医院去国外做医疗救助的人回国了,他去跟他们聚会,说起这次活动,一个个都有说不完的话,一聊就是一宿。
再后来就听说尚云他们要离婚了。
尚云离婚的时候他还劝和呢,说很多人做了很多次也没成功,不能因为第一次没成功就心灰意冷啊,不是还有两个胚胎么,再试试吧。
“不必了。”尚云情绪低落,眼神迷茫。
林琳视角:
林琳的人生一直很完美。小的时候就是个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乖乖女,上学的时候成绩也好,老师们看到她就想看到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同学们喜欢她性格和善、为人谦虚。等到出来工作了之后,上级喜欢她踏实的工作作风,同事们觉得她人长得漂亮又不娇气、工作能力也是一等一的优秀,一起共事既不会拖后腿又不至于抢功劳,所有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追求她的人有很多,可是到了适婚的年纪,她依然单身。经人介绍认识了尚云,一个跟她年龄相当能力相当气质相当的男人。林琳很满意这个相亲对象,尚云对她也没什么意见,双方父母更是满意,很快就把婚事定了下来。由于两个人都很忙,婚礼的事情全部交给两边的老人去操办,他们两本来的意思是简单温馨就好,可是老人们喜欢热闹,婚礼办的非常隆重。
说到婚礼就不得不说尚雨了,她是在婚礼当天才见到了这个传说中跟尚云好得跟亲兄弟一样的堂弟。她之前也疑惑,为什么关系怎么好的两个人现在没有联系了,尚雨的父母解释说他堂弟大学毕业之后在外地工作,医生的人工作长假也不多,就很少回来。林琳那天特意留意到了尚雨,人长得倒是很好,只是没什么精神,像是熬了很久的夜,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举行仪式的时候,主持人说可以交换戒指了,尚云接过伴郎递过来的戒指,愣了半秒钟才给她戴上。有可能是女人的直觉吧,这时候她的余光扫过了台下的众人,舞台上灯光太亮,照得她看不清台下,可是又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尚雨那双浸着泪水的血红双眼。这画面太不真实,她觉得自己看错了,她坚信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敬酒的时候到了尚云他们家人这一桌,尚雨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跟着大家一起举杯祝福。只是她跟尚云转身要走的时候尚雨忽然起身,他端着满满一杯酒从座位上起身,坐在他旁边的伯母还拉了一下他的手,被他迅速挣脱开。这些动作太快,太多的细节林琳都没有去仔细推敲。尚雨走过来对尚云和她说:“哥,嫂子。祝你们新婚快乐。”,他的眼神里装满了真诚和笃定,那一层薄薄的水雾下面好像蕴藏着更激烈的情绪,被他仰头喝酒的动作掩盖了过去。满满一杯白酒,他一饮而尽。
后来林琳再也没有见过尚雨,听伯母说,他准备在外地定居。
这两年,林琳添了一桩心事。两人一直没有孩子,两家老人刚开始的时候也不催他们,说两个人现在都还是拼事业的时候,不急。这两年连林琳自己也急起来,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个都有了孩子,自己看着也羡慕。每次说到这个问题,林琳都只能找其他借口搪塞,如今,她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了。
林琳比谁都清楚,她和尚云不会有孩子。
尚云什么都好,工作上进、从不在外拈花惹草、对她百依百顺,连带着对她父母也好.......只是.......只是.......
去尚雨他们医院做试管婴儿是她婆婆提议的,因为那个医院的技术最好。林琳问尚云的意思,他想了想也同意了。
“如果你觉得麻烦的话我们就在本地做。”林琳说。
尚云却搂着她的肩柔声说:“已经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当然要找个好医院。”
林琳不觉得委屈,她以为只要有了孩子,这个家就会更完美更幸福了。
尚云会是个好爸爸。
借住在尚雨家的短短两月,林琳发现了一些端倪,那个秘密几乎就要脱口而去,可是她忍住了,理性如她,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伤。她怕自己的猜想变成现实,更怕她和尚云走到无法转圜的地步。
尚雨彻夜未归的那一晚,她躺在尚云的怀里,一夜未眠,她知道,拥着自己这个男人也一夜未眠啊……天渐渐亮了起来,一个夜晚过得像一辈子那么长,林琳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事。人一旦想明白了就无药可救,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只差一个契机。
很快,她等的那个契机就出现了——医生告诉她,移植到她体内的胚胎没有成活。
做完手术之后她跟尚云彻底的谈了一次话,她说:“那天晚上你也一夜没睡吧?那时候我忽然觉得我们两很可笑又很可怜。”
“我......”
“我们还是分开吧。”她说得十分平静,不悲不怒,像是绝望的人终于放弃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后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不要告诉两边爸妈,我们直接去办手续。”,她深知自己的性格,如果父母一劝,她很有可能就妥协了。
尚云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说:“家里的钱你都带走吧,当是我给你的补偿。”。
林琳凄然一笑。
“我拿钱来干什么。”
办完手续那天,尚云问她接下来什么打算,她说:“出国,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去。”
“也好。”他说。
有一句话她一直纠结着要不要问出口,觉得自己太俗,又觉得都到了这个份上没必要问。
谁知尚云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忽然开口说:“林琳,我努力过。”。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这话,她竟然想哭。尚云这个可怜人,居然说他曾经也努力地想要爱上她。
他不知道,爱与不爱都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尚云视角:
这世界很大,不刻意去见就真的不会相见。
这是尚云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的道理。
尚雨这个名字,从他被拖着来家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断了腿之后,就越来越远了。
尚云现在都还记得那天尚雨的哭喊声,他说,哥,你出来说句话.......后来就是一声惨叫,所有人都没有了声音。
尚云的懦弱来自于父母对他的期待,从小到大他都活着这种期待里。他太想做一个让父母喜欢的孩子了,他是一个私生子,因为他妈亲生的女儿死掉了之后才把他接回了这个家。他妈一直不待见他,小小的人儿,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讨好。
尚雨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无条件喜欢他的人,可是现在也被自己弄丢了。
林琳很好,好到让他愧疚,她越好他就越无法面对她。他本想着就满足父母的意愿结个婚,过两年再离就行了,可是林琳却一直积极地去维系这段艰难的关系。她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可是因为遇到了尚云,因为尚家人的自私,结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真心地笑过。
他父母一直悬着的心算是放了下来,他自己的一颗心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撰死,一刻也不得安宁。
说去尚雨他们医院看病,尚云是不同意的,可是所有人都赞成,他不敢说不。
林琳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变化,甚至早在他自己察觉之前,林琳开玩笑说:“来这边之后,你像是换了个人。”,他敷衍着说是因为对检查结果的紧张。
那天早上,他看见尚雨睡在沙发上,安静而平静,他一时间有些愣神,一颗飘飘荡荡跌跌撞撞的心,只想靠近他。
走到近前才发现不妥,尚雨更是机警,自己捞起掉在地上的被角,拉开了与他的距离。尚云的心裂了一个口子,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点一点往外溜去,他想要抓住却找不到抓手。
尚雨很快就接了电话回医院去,过了一会儿,林琳也起床了,他还站在原地,被一种无措的情绪封印。
“怎么了?”林琳问。
“没什么,尚雨那小子,早饭都没吃就走了。”尚云答。
林琳眨了眨眼睛想到了什么,又很快恢复了正常,若无其事地问:“那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不用了,我去做,你休息。”尚云说着就往厨房去。
来这里以后,尚云多了一个习惯,在尚雨不值班的日子里听他回来的关门声。尚雨总是晚归,就算不值班也要在医院待到很晚才回,他说在准备一个重要的考试。每次要等到尚雨回来,他才能入睡。
有一天,他没有回来。
尚云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心乱如麻,林琳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让他提心吊胆,忐忑纠结和不安裹挟着他往最深的深渊坠去。
他无法忽略尚雨的人存在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向他投去,爱这种东西,就算你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还是会从你的呼吸吐纳之间流露出来,至死方休。
等到我死去的那一天,吐出最后一口气,就不再爱你。
可是还没等到他死,尚雨的死讯就传来了。
关于尚雨的事,在新闻上只有简单的一句:据证实,中方1名医护人员在袭击中丧生。
尚雨半年前参加了一个医疗救助项目,在一个连听也没有听过的地方。
过了半天,具体的报道才出来,说是在送血浆的途中遭遇了武装冲突。当地局势不稳定,武装冲突是常有的事情,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大的伤亡,没有被国内的新闻报道。
尚云他爸打电话来让他送老两口去尚雨家,尚云手抖得连方向盘都握不住。
尚雨他妈已经昏死过去好几次,现在躺在床上发出微弱的嘶哑哀嚎,一遍遍念着“我就不该让他走,我就不该让他走。”。
屋子里很多人,亲戚朋友,周围邻居,连尚雨工作单位的领导都来了,大家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却又小心翼翼,很多人说话,屋子里却很静,静得尚云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听的一清二楚。
很长一段时间,尚云都像在梦里。他一直问自己,尚雨真的已经不在了么?他去机场接骨灰,去陵园里安葬,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一切都结束了之后,尚云才发现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无力回天的乏味。
他心里的那个口子更大了,许许多多得重要的东西加速流失,耗尽了他的心力,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从哪里流出来,他的心变成了一个空壳,他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生命体。
尚云也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他从未得到过什么,却又像失去了一切。也许从他避开尚雨的那一刻开始,悲剧就已经埋下了伏笔?如果是,那为什么受惩罚的人不是他?或许,老天有眼,知道他不懂珍惜又偏偏太过贪心,所以没收了他最爱的那一部分作为惩戒?
未来,他的每一天都在受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