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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十三、皇子(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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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午时许,扈江离最后落了一点墨,搁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原想眯一会儿,出了书房,却见一个淡青色人影走来。
顾玹这宅子平日里隐蔽无人,从未见有客,为何今日突然有人造访,而且是这个贵人?
六皇子推开柴门,踏着青石板路慢悠悠踱进来,一路欣赏落尽了花的桃树枝,到檐下停住步子,抬眼看着扈江离。
扈江离冷脸淡漠,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六皇子大驾,江离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六皇子捋了捋衣带上的宫绦:“客套话可免了,我今日只和扈姑娘谈一件交易。老宦官死了,谋害皇上一案还没有个了结。”
不想六皇子如此直接,扈江离动了动眼皮:“那又如何?”
“就在今儿早上,皇后已派人作了伪证,诬陷罪犯是你。”六皇子道,“所以现在你若在皇宫冒头,就是万人箭阵等着你。”
扈江离苦笑:“皇后为何针对我?”
“因为你治好了父皇的病,父皇还将珍藏的玉佩送给你。”
“好,”扈江离觉得这理由十分可信,“即便皇后妒心如火,我就是死,黄泉路上也不会独行,太子不会轻易让我被定罪。”
“你以为你拖太子下水,就能保全自己?”六皇子冷笑,“到了危急关头,皇后和她背后的柴氏必定不择手段保护太子周全,而你,柴密的说不准还会重重踹你一脚,让你永远不得翻身。”
“看来我是非答应你不可了。”扈江离望了望天,依旧毫无惊惧之心,“六皇子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
“依照六皇子的利害分析,此时你最好千方百计怂恿我与皇后对抗,看我们落得两败俱伤,为何反而来劝我这些?”
“这便是我要带你走的理由。”六皇子看着她,“我想你治好一个人。”
“……”
扈江离看着六皇子,六皇子也直视她,嘴唇开合,清晰地道出两个字:“薛嬛。”
“我当是谁呢,”扈江离心思通透,知道薛嬛是颗烫手山芋,谁接了都要倒霉,干脆哼道,“不救。”
“而今皇后将你诬陷成罪犯,你以为逃脱得了第二次吗?”六皇子嘴角笑得算计,抬起眼四周张望一番,“不如我这就进宫告诉众人,扈江离一直躲在顾玹的私宅,二人恐怕是共犯。”
“你……”
心中怦然一动,扈江离突然乱了方寸。勉强稳住心神,思索六皇子为何知道这是顾玹的私宅,甚至似乎知道她和顾玹的关系,否则怎会如此精准切中要害威胁她?
恰好今日顾玹当值入宫,对此时的事一无所知。
见扈江离犹豫,六皇子又催促一句:“如何?你肯答应吗?”
扈江离在袖子底下悄悄握起拳,面上却是冷笑:“六皇子,谁教你这叫交易?你分明是威胁我。”
六皇子嘴角一扬:“怎么说都随你。”
于是乎,扈江离穿了一件灰色斗篷,悄悄与六皇子来到水月庵。
扈江离对那陈旧的牌匾眯眼观看,六皇子急不可耐,将扈江离推了推:“走吧,别磨蹭。”
然而,薛嬛却不在这寻常厢房之中。六皇子将扈江离一路推推搡搡,转了一条地下密道,竟又回到地面上的一处窄小院落。
此处阳光灿烂,四面却有高高的白墙遮挡视线。南边一道贴着绿瓦的月门,门边两株榴树。四月天气,榴树还未开花,只有几个红得像血的花苞蓄势待发。
一时之间,扈江离也分不清这是不是水月庵的地界。手搭眉骨望了望,道:“带我见见薛嬛。”
六皇子也不废话,径直将她引入佛堂。
佛堂是一间木头搭建的屋子,两旁镂空窗户宽敞,阳光透进来,照着地上漂浮的尘埃,犹如轻烟飞舞。
陈旧却一尘不染的砖地尽头,当中菩萨塑像拈花微笑、法相庄严。佛像前一只蒲团,蒲团上跪着一名女子轻敲木鱼。
她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挽不住的发丝如黑瀑一般垂到地上,轻尘浮荡之间,恍若不存于世的仙子。
这个薛嬛,扈江离从未见过,却是三年前与她交过一次手。那个时候,扈江离以为剿灭薛家的计划万无一失,谁想中途闯出来一个薛嬛,将她的计划打乱,还险些机关算尽反噬己身。
扈江离并非嫉贤妒能之人,反而很想亲眼见一见这旗鼓相当的对手。
她立在门口望了一会儿,薛嬛仍专心致志地敲木鱼念佛。扈江离转头望向六皇子,六皇子便走了进去,弯身在薛嬛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清脆的木鱼声停了,尘埃仍旧浮动。
顿了一顿,薛嬛缓缓抬起一只手,六皇子将她打横抱起,走到佛幔后,竟是将她连同一架轮椅一同推出来。
扈江离满心讶异,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首先观其背影,扈江离以为薛嬛是个绝世美人,不想竟双腿残疾,不能行动。再看她的脸,五官倒是清秀,右额却是受过重伤,虽然她披着乌发企图遮挡,仍可见一道极重的疤从发际线蔓延到眼角,生生毁了容貌。
而最令扈江离唏嘘的,是六皇子看她的目光,简直温柔得能淌出水来。倘若他真是顾静霖的情郎,是否当年对她也是这般含情脉脉,恩爱得旁若无人?
“扈姑娘,”她发呆之际,六皇子似是不耐烦地唤她,“快来给她看看。”
“你就是扈江离?”贴着六皇子的尾音,薛嬛翻着白眼快速道,“我不用接受仇人的恩惠。”
“我们说好的。”六皇子这话是对薛嬛说的,急切地拉住她的手,“让她治好你的腿,让你恢复记忆,以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好么?”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摇晃她的手。
薛嬛却似被哄住了,眼眶红了一红,不再反抗。
“这是唱哪出?”扈江离看着这一切,想笑又深感苦涩,作出什么表情都不对。
六皇子将薛嬛推到厢房,扈江离依着命令,不顾薛嬛面色阴沉,为她粗略看了一看。薛嬛额角的疤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完全除去,双腿伤得不能动弹,但有断续膏在也不怕什么。问题在于,她不知为何失忆了。
薛嬛记得自己的家族曾经作恶多端终被剿灭,其中有扈江离的一份力。她也记得柴密带兵追杀她,才害她伤成这样,如今鼠蚁似的躲在这一方院落不得自由。
其他的,譬如受伤的详细经过和薛家财产之事,偏偏忘得一干二净。
夜幕降临之后,扈江离骗薛嬛喝下一碗安眠汤,走到榴树下与六皇子对坐,假借治病之名,询问为何他会和薛嬛在一起。
今夜,六皇子似是有备而来,早早备了一壶酒,打算与扈江离详谈此事。
扈江离垂眸看看那酒坛子,表示只想听他讲故事。
六皇子便不勉强了,独自倒酒,擎着酒杯从认识薛嬛说起。
“扈姑娘也许听说,皇后对我并不好。她总埋怨我母亲死得早,自己要帮人养儿子,还常常被父皇挑三拣四。”
家中琐碎大同小异,顾家如此,华丽宫闱也没有区别。
扈江离不言语,六皇子接着道:“就有那么一回,母后发起脾气,抄起灯台砸在我脸上。铜制灯台险些撞断我的鼻梁,滚烫的灯油还泼了我一脸。”天空飘来一朵乌云,挡住月光,六皇子的眼隐在黑暗中,越显阴沉。他渐渐的喝醉了,诉了许多苦,“当时我年纪尚小,被皇后的威胁唬住,不敢向父皇告状,躲在墙角哭。”凄凉一笑,转而说到薛嬛,“当此无助之际,薛嬛递给我一方手帕,为我查看脸上的伤,还教我如何对付欺负我的人。那一日,她只是偶然入宫看望皇祖母,碰巧遇到一个小男孩在墙角哭,也不问我是谁,帮助我会不会对自己不利。”
月走云现,六皇子抬起眼,竟没有先前的阴骘,缓缓道:“所以,我对她钟爱有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想帮她。扈姑娘见惯世事,该明白这层缘由。”
“明白,很明白。”扈江离不住点头。
若有朝一日,这段故事能够流传于世,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只是在这段佳话里,顾家大小姐又是什么角色?原来扈江离一直理解错了,顾静霖才是后来者?
“扈姑娘,”六皇子突然又唤她,“或许今日我请你来的方式有些唐突,但是倘若我不威胁你,你决计不会来。我……”他抿了抿唇,突然低下头去,“我向你道歉。”
“六皇子!”扈江离不敢坐着与他平视,慌忙起身退到边上,“江离承受不起。”
似是没听见她的话,六皇子依旧低着头:“无论薛家如何作恶多端,薛嬛却是从未参与。她只是一个受家族所累,如今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恳求你救救她。”
恍然之间,扈江离很是头疼。摆在眼前的难题着实多,她须得想出一个办法,既对得起天地良心,又能为局中人的委屈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