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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十二、锋芒(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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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几日,扈江离受命进宫,为皇上复诊一次。
内宦领着扈江离,穿过弯弯绕绕的花园长道,走上九曲回肠的小平桥。桥下鲤鱼一见人影,前呼后拥地游近,张圆了鱼嘴等待抢食,一簇乱红。
水榭上,皇上倚着龙榻,身上裹得严实。分明近水寒冷,他却要顶着水汽氤氲的风在此眺望湖光山色。
扈江离行了礼,宫人们行动开来,扶皇上坐起的,搬来脚踏的,为皇上整衣的,以及两个抬了小几,立刻宫女便放上大迎枕。看似复杂,实则有条不紊。倏尔全都退立一旁,一言不发。
扈江离波澜不惊,为皇上把脉,一面轻声细语地询问几个问题,皇上都一一答了。
须臾,扈江离起身恭敬道:“皇上吉人天相,康复了许多,江离已不必再来。”
“当真?”皇上大喜,“扈姑娘如有回春之手,诊治这两次,朕便好了大半,十多年不曾这般轻松了!”
话音刚落,宫人们齐刷刷跪下,同声为皇上道喜。
许是因为扈江离救驾有功,皇上龙心大悦,左右看看无可赏赐,解下一块半月形的白玉佩。
扈江离匆忙一跪,摇头不敢接:“江离何德何能,胆敢受皇上赏赐?”
皇上将玉佩递给宦官,由宦官弯腰呈到扈江离面前。
他坐在龙榻上:“拿去吧,这玉本是一对儿,只可惜不知什么时候遗失了一块,剩下这形只影单的,让你这如玉般的女孩儿作陪也好。”
话尾卷了一丝沧桑,扈江离既迷惑又惊悸,定了定神,双手捧着接过,叩谢龙恩。
辞别了皇上,扈江离手中握着那半月形的白玉佩,拇指轻轻抚过,是极为温润的材质。
无情无绪之时,扈江离偶然抬头,见到前方红墙边一个人影探头探脑。而且看那模样,似是有些眼熟。
她不动声色地将玉佩揣进怀里,走过小平桥一看,果然是柴锻。
柴锻一见扈江离,收了鬼鬼祟祟的形容,小跑到她面前道:“扈姑娘可算来了。”
扈江离睨他一眼,玩笑道:“锻公子在此装猴子,莫非是太子命令?”
柴锻笑道:“纵使扈姑娘聪明绝顶,却也只说对一半。”
扈江离摸了摸天灵盖道头发:“一半?”
“我为躲开眼线煞费苦心,什么叫装猴子?”
“哦,”扈江离放下手,“如此说来,当真是太子派你蹲我了。”
“是,”柴锻道,“扈姑娘日前从澹台家抄来的药方,查出眉目了。”
扈江离心中一跳,望着柴锻:“快走!”
所谓眉目,却是一个排除法。太子将折痕深得几乎破碎的药方还给扈江离:“这一个多月,药方对比三四年前宫中进药记录,无一处对得上。尤其是那味异国药材,百年前番医进贡时,曾使高祖驾崩其上,宫中以为毒药,明令禁止出现。本宫相信你,试着彻查一番,却也没有收获。”
“怎会……”扈江离一时瞠目结舌,“我在澹台家钻研半月之久,没有比这更符合的药方了。太子,”她昂起脸,“宫中有些地方总会藏药,譬如掖庭之类……”
“三年前的掖庭,怎么也查不到了。”太子难得失望,“若真如此,这条线索便断了,从别处查起吧。”
扈江离怔怔看着太子,张了张口,无奈低垂头脸:“是。”
在宫中久留也无事可做,扈江离答应会另想办法,便告辞而去。
沿途扈江离又在思索,在太子这小半辈子里,太子妃是底线,他不至于在这桩命案上耍阴谋,难不成真是查不到?
太子相信她的能为,在皇子夺嫡的节骨眼大肆调查,朝中臣子不敢违东宫之令,顶着一头雾水焚膏继晷查了月余。她等着从危险漩涡中抽出身来嫁给顾玹,顾玹也从不逼迫,让她放手去闯,自己只在身后默默凝视。
似乎所有人翘首以盼,等着这一结果,而今真相大白,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扈江离天性乐观,极少沮丧,却也绕不过人之常情,走着走着有些失神。
傍晚霞光如血,映照得宫道一派金红。扈江离走在皇宫近处的街道上,忽然天际一道闷雷滚过,哗啦啦倾盆大雨无征兆地泼下。
行人纷纷走避,霎时间繁华街道空无一人,只有珠子般的泥水欢快跳动。
扈江离躲得稍慢,淋了一身湿。她躲在漏水的草棚底下,掸去肩头的水,发梢仍笼了一层细水珠。
眺望天边乌云,扈江离无声一叹。天地之大,她哪里也去不得。
惆怅之际,头顶伸过来一把伞。
扈江离视线进了一片伞沿,眼眸一亮,转身望去,只见顾玹撑着一把大大的纸伞,将二人蔽在伞下。
扈江离眼中的水泽,不知是雨雾朦胧,或是无声翻涌的泪。
顾玹神情如常:“我去了东宫,太子说你刚走,我便追了出来,果然见你在躲雨。”他说得极缓慢,却极温柔,“我就知道,你避雨都不懂得找个好地方。再怎么惯于淋雨,总是会着凉的。”
再怎么惯于淋雨,总是会着凉的。再怎么熟练于运筹帷幄,身处漩涡久了,总有一两次栽了跟头。
这道理扈江离早就悟了,而今是因为从顾玹口中说出来安慰她,别有一番滋味。
她看了看顾玹,突然噗嗤一笑。掩嘴笑容还未圆满,忽然“哈秋”一声,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果真着凉了。”顾玹无奈得好似念一篇课文,“回去吧,赶明儿起了烧,我要当值,没时间照顾你。”
顾玹脱下外袍,给她裹着。回了私宅,他催她换衣梳头发,熬了一碗热汤给她喝。
这一回,扈江离十分争气,次日并未起烧。睡了一觉恍如重获新生,立于小楼高处容光焕发。
顾玹哭笑不得,牵着马缓缓步出柴门。
有了顾玹情意浸润,扈江离的消沉之气很快扫空。
太子妃的案子先放一边,眼下还是编写医书能使自己轻松一些。
扈江离轻松了,皇宫中却不闲着。
太子情绪低落,找了柴锻陪同下棋,希望能够静静心。他一面下棋,思绪飘散,无端的想起先前柴锻说过,六皇子去过尼姑庵的事情,随手落了一子,道:“乐屿去水月庵做什么,可有查出来?”
“那座尼姑庵着实普通得令人生疑。”柴锻也只有五分心思在棋局上,“非要说的话,倒是三年前薛嬛在那儿失踪,至今仍是悬案。”
太子蹙了蹙眉:“谁是薛嬛?”
柴锻忍不住嗤笑:“听说那是能与扈江离匹敌的才女,太子竟毫无印象?”
太子撇了撇嘴:“本宫对太子妃以外的年轻女子,向来印象不多。”
“……”柴锻想咂舌,到底不敢太放肆,只得认真解释,“薛嬛无愧于她的名字,孤高绰约,饱读诗书。她身为薛家人,早知家族盛极必衰,因此忧心忡忡。奈何一名弱女,人微言轻,有一日正劝兄长收敛恶行,却被推下楼梯,额角蹭掉一块巴掌大的皮,留下的疤怎么也除不去。”
太子听得眉心一动。
“自那以后,她对薛家失望至极,遁入空门,在水月庵修行。”柴锻娓娓地道,“就在三年前,薛氏一族满门抄斩,参天大厦顷刻崩塌,自然也有人想到了她。不过因为她是远亲,诚心修佛也是有目共睹的,加上那时皇上已觉得杀戮太多,于是让她逃过一劫。”
说到这儿,太子慢慢有了一些印象:“薛嬛未雨绸缪,早早拿到薛太后的懿旨,当时并未落网,继续优哉游哉。”
“不过她的好日子去年到头了。”
太子抬起眼,柴锻又道:“太子忘了吗?去年我伯父受命查一桩远久的贪污案,又将薛氏一族摆上台面。那案子里,薛家多年横征暴敛,聚财无数,犯人供称都由薛嬛藏着。”
“不愧是他,又是借破案之名排除异己吧?”
柴锻的伯父即是柴密,太子也不赞同那老狐狸的作为,冷冷一哼。
“薛嬛若是藏着那些钱财,必然图谋东山再起。伯父绝不能放过她,于是重兵包围水月庵。结果,薛嬛竟能趁夜色逃脱出去,然后失踪了。”
太子拈棋转了一转:“既然薛嬛失踪,难不成你怀疑,那些财产仍藏在水月庵?”
“很合理不是吗?”柴锻压低声音,“六皇子司马昭之心,他没事去看那脑门光亮的尼姑作甚?臣斗胆再猜一步,薛嬛并未失踪,而是偷偷潜回水月庵躲藏。”
“啪”一声,太子将手中棋子重重砸下:“你既猜得这般透彻,为何不去搜查,反而在此与我说闲话?”
“太子息怒,”柴锻摆手劝下太子,嘻嘻一笑,“薛嬛在不在,很快就有答案。”
“你肯定?”
“臣肯定,”柴锻阴测测一笑,“因为臣知道,扈江离很快就会去了。此女聪明而且自利,为防引火烧身,必然会给个让太子满意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