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笑》槐桑

6、006:上京风云

　　三日之前。

　　“踏踏”

　　一队骑兵骑马经过雨后的街道，两旁稀疏的行人连忙退避，匆忙向家里赶。事实上，经过一夜动乱之后，若非是有性命攸关的要紧事，城中百姓也不会离开家中半步。

　　凌越身穿乌锤甲，染血的披风还来不及清洗就匆匆回到上京城。他是带头去追杀白虎余孽的，追的最远回来的也最晚，只能连过三道宫门径直奔向青龙帝宫宣德殿前。

　　青龙帝宫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分为前宫和后宫，后宫是妃嫔所居，前宫是整个青龙王庭的政治中心。前宫最主要的三大宫殿分别为宣德殿，仁德殿，承德殿，呈一条直线位于帝宫正中央。青帝每日在宣德殿上朝，之后会在仁德殿批改奏折。承德殿本来是供青帝就寝所用，然先帝在位时，每日或留宿后宫，或歇于仁德殿，承德殿去的越来越少，后来索性不再将承德殿作为寝宫，改为祭祀所用。新帝继位后自然延续先帝留下的传统。

　　然不管是哪位皇帝在位，王爷率领禁卫军站在宣德殿门口都无疑是不合规矩甚至是大逆不道的，这相当于宣剑于帝颈，哪个皇帝也不会容许自己的臣子这么干。但是现在却没有人来阻止苍迟，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青龙王庭目前所有有战斗力的军队都只听他一人发号施令罢了。

　　苍迟穿着一身雍容的黑色朝服缓缓踏上宣德殿前的白山玉台阶，朝服上绣着金色夹银丝的异兽，它生着龙首鱼尾，四爪腾空，口阔嗓粗，吞云吐雨。先帝赐名为，螭吻。象征着风调雨顺，为社稷之吉。

　　苍迟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抬头看着眼前宣德殿上的牌匾，不知道在想什么，风吹过空旷的大殿传出呼啸声，竟然显得有些苍凉。而列队站在他身后的将士们看着他，龙脉威压使得他们生不出任何不臣之心，只能仰望着那个身影像是七年前新帝登基一般走进宣德殿。

　　凌越看着那个黑色的背影心情复杂，若非国师大人的吩咐，他绝不会甘为苍迟所驱驰，更不想看到他谋权篡位，使得青龙王庭更加动荡不安，但是事已至此，结局如何，便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禁卫龙鳞军统领可以左右的事情了。

　　宣德殿中龙椅安安静静伫立在三级台阶之上，但苍迟并没有向它投过去目光，而是沉默着穿过大殿从后门来到仁德殿前。候在殿门两侧的小太监低着头毕恭毕敬地推开殿门。

　　阳光随着朱红殿门被开启涌进仁德殿内，照得亮堂堂满殿生辉。

　　苍迟迈进殿中，向书房中投去一眼，缓步走进去，不出所料在屏风后看到了坐立难安的青帝陛下。

　　“臣弟参见陛下。”

　　苍迟一礼，面容英俊且苍白的年轻帝王就慌乱地从龙椅上站起来要去把他扶起来。苍迟一双冷淡的玄金眼眸瞥了一旁伺候青帝的老太监一眼，后者握拳放在嘴边重重咳了一声。

　　“……皇弟，皇弟免礼。”

　　苍空手足无措地收回要去扶苍迟的手，终是想起了礼节。

　　苍迟直起腰来语气平和地问询。

　　“陛下身体可安好？”

　　“朕很好……”苍空连忙点头，“朕什么时候能从仁德殿出去，那些乱臣贼子皇弟已经杀光了吧……”想到昨天夜里那一番横尸满地的景象，苍空脸上不由得又白了几分。

　　“臣弟不负陛下所望，已将谋逆之人尽数斩杀，只有百里幽溟一人跳江后不知所踪，但是白虎余孽气数已尽，徒留他一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陛下尽可放心。”

　　“好好好……”苍空终于安下心，喜形于色，重新坐回龙椅上，高兴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苍迟立了大功理应封赏，遂端正了身体看起来也像模像样地问，“皇弟立了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臣弟此番觐见并非讨赏，而是将一物物归原主。”苍迟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块用金色丝绸包裹的四方物件，将其放在苍空面前的书案上，丝绸滑落后露出一上盘青龙的青玉大印。那青龙鳞甲生光，眼含金芒，胡须似可随风而动，栩栩如生。玉印一角以黄金镶嵌，尤显独特。正是青龙王庭的国之重器青帝印。

　　“果然是那贼子窃走了朕的青帝印！”

　　苍空拿起青帝印，心中更生出些底气来，看着苍迟也不觉心虚了。

　　“除此以外，臣弟还有个不情之请。”

　　苍迟面色如常地继续说。

　　“皇弟但说无妨。”

　　“臣弟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不再软禁三皇兄。”

　　“……”

　　苍空将青帝印扔回桌上，本来显得懦弱可欺的面容上突然浮现愠怒和一丝怨恨。

　　“他以下犯上，难道不该被软禁吗？”

　　“……据臣弟所知，当日陛下急召三皇兄入宫后，三皇兄并未有任何冒犯之举，倒是陛下怒不可遏，将三皇兄踹至吐血将其软禁，不知陛下因何而怒？”

　　“……朕就是软禁了他又如何，朕是青帝，他只是区区一个王爷，就算没有理由谁又能质疑朕？”

　　“……那便只能请陛下下此一道圣旨了。”

　　苍迟沉默地直起身，从袖中拿出内阁拟订的圣旨放在苍空面前。

　　“……皇弟这是要干什么？”

　　苍空惊怒。

　　“陛下，若是臣弟此时想要坐上这把龙椅，也有满朝臣子跪迎登基，但臣弟不愿再次看到当年九子夺嫡之惨相，不愿再次手足相残，故而严守君臣之礼。但若是陛下连一执印之人都不足以担当，臣弟也只能做上一回谋权篡位的罪人。请陛下下旨。”

　　苍迟看着眼前不成器的君主平静陈述，似乎言语间谋定的并非是乱世江山，而是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把件。

　　苍空瘫软在龙椅上，似是看透了自己的结局。

　　“老奴，替故去的锦娘娘，多谢九殿下。”

　　承德殿外，皇帝身边的老太监苏德全颤颤巍巍地对苍迟行叩拜之礼。

　　“三殿下德行仁厚，从未有不臣之心，老臣身为天子家奴，实在于心不忍啊。”

　　“众兄弟中，惟三哥自小对我照顾有加，苏总管不必多礼，这是本王分内之事。”

　　苍迟于殿外独立，声音随风飘散，浩大而缥缈。

　　“今日之后，三哥便可做回他的逍遥王爷了。”

　　“老奴，谢殿下大恩。”

　　苍迟走出仁德殿，从宫殿侧面的阶梯上独自走下，风拂过他的朝服猎猎作响，扫过青龙帝宫中每一处琉璃砖瓦，白玉石阶。

　　风声宛如惊雷，惊醒天下十九州。

　　青龙承乾七年三月初九

　　白虎之乱后，帝因惊怒攻心病重，倚赖洛州王扫清余孽，定臣民之心，故封洛州王苍迟为摄政王，代为行帝之权。

　　———《青龙史》

　　“嘎”“嘎”

　　老树上孤鸦独鸣，呕哑难听。

　　宫闱重重，高墙层立，深不见底。红砖琉璃瓦阻断长空朗碧，宫殿间的天空逼仄，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啪嚓”

　　杯盏落地，碎屑四溅，药液流淌。

　　“滚！都给朕滚出去！咳，咳咳……滚，滚！”

　　一道血口在一个宫女的脸上缓缓滴着血珠，分明是被溅起的琉璃盏碎屑划破了，而她却只能面色苍白地叩首在盛怒的帝王跟前瑟瑟发抖。

　　五爪金龙在皇袍之上扬须怒目，鳞爪峥嵘，年轻的帝王继承着青龙皇室一脉相承的英俊容貌，只是此刻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紧锁着眉头，手持锦帕捂嘴轻咳。

　　暮日西斜，照进恢弘华丽的宫殿中，在一众跪地的太监宫女身上投下阴影，没有人敢出声，一时间只能听见宫墙外的鸦鸣。

　　“怎么，你们都没听见吗?一群狗奴才，都给朕滚……”苍空一脚把脚边跪着的一个小太监踹开。

　　“陛下切勿动怒，摄政王殿下吩咐，陛下需及时用药，保重龙体才是啊。”

　　帝王寝殿的大门大开着，太监总管领着一队小太监小宫女走进来，面色恭敬地走到龙床前的台阶下，身后的小宫女悄无声息地把碎掉的药盏收拾干净。

　　“呵，摄政王，摄政王……”

　　古来无非幼帝登基，帝王离宫才需摄政王把持朝政，如今他堂堂成年龙子，正居帝宫，却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弟来主掌这青龙江山，好一个摄政王啊！苍空紧攥着锦帕，目眦欲裂，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些奴才们，连自己最贴身的人都被那人全部掌控，真不愧是他的好弟弟。

　　苍空已经忘记了三日前白虎余孽盗取青帝印刺杀于他，他全靠苍迟救驾才没有成为丢了青帝印的青龙罪人之事。此时他满心对苍迟只有阴毒和怨怼。

　　龙生九子，各显其才，从小他苍空就是父王眼中最不起眼最无能的那一个，没想到天意弄人，九子夺嫡，他那些才华横溢的兄弟们机关算尽，最后却是他这个最平庸的龙子登上了青龙王位，纵他那好九弟天纵之资又如何，一朝他龙印在手，他就只能当他的摄政王，永远也坐不到这把龙椅上来！

　　苍空眼中精芒一闪，冷笑着看着太监总管苏德盛那毕恭毕敬拿不出丝毫差错的表面样子。

　　“朕累了，要休息，你们都下去。”

　　“陛下，续命之药，不可不用啊。”苏德盛抬起头，依旧是恭敬地笑着，眼神却冰冷，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他身后一个小宫女又取了药来，奉到苍空面前。

　　苍空只觉喉头一甜，血腥气在口腔中蔓延。

　　“咳，咳……”锦帕上又是一片刺眼的红，苍空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还不快去取茶水来给陛下漱口?”

　　“不必了。”苍空把药盏接过来，仰头一口气喝完，漠然看着全部人都退出这大殿，突然无声地笑起来，笑得眼角发红，全身颤抖。

　　他那好九弟想要他的命啊，怎能如他愿！

　　他乃青龙王，怎么能如此死在一个小小的摄政王手上！苍空在心底咆哮，手扶在卧榻边沿，骨节握得发白。会有人来救他的，玉楼，玉楼会来救他的，这天下没有玉楼医不好的病，他不会死的。

　　玉楼……

　　暮色深深，光线越来越暗，孤身的帝王独坐在大殿中，“嘭”，大门缓缓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