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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 8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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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长公主府的马车上,行了一段路,徐则挑起车帘往外张望了一刻。
放下帘子,接触到时月的注目,他微微一笑道:“这条路快则快矣,还真是偏旷,连骁武营和锦衣卫巡街的人都见不到。”
时月心有所动,听他这话的意思,是回程特地选了另一条路走,特地避开了骁武营和锦衣卫?避开了霍权的耳目?是这个意思吗。
徐则问她:“郡主似是有所思虑,在想什么?”
“我在想,来的时候是李将军将我从长公主府带出,现下他未陪同我们一起回去,徐先生又是个不会拳脚工夫的斯文人,我要怎么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呢?”
徐则闻言道:“郡主直接从后门进去,不惊动任何人,不就能悄无声息地回去了么?”
长公主府的后门,又不像什么客栈旅肆的后门,长年开着。她怎么穿墙进去。
“徐先生的意思,是说长公主府会有人,专门为我留门么?”霍权的手已经这么长了?竟然伸进了长公主府?但这推断也有问题,若是有人接应,为何李纯还要做翻墙绑人的勾当。
徐则微哂:“郡主在寻思什么呢,长公主身份尊崇,谁能使唤得动她府中的人做事。”
时月琢磨,他这话倒不见得假,如今这样的局势,肖薇又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就算霍权的手想往长公主府伸,也很难伸得进去。何况就算他在长公主府真有内应,也不会选择在这时刻暴露给她看。
“那我就不明白徐先生的意思了。”
“我的意思很简单,郡主深夜出门未归,家中人自然担心,一定会派人守着门,那你直接敲门,自然就有人开门了。”
“你是说,早在李纯将我挟持出门的时候,长公主府的人就知晓了,甚至还知晓我的去处了?”若是不知晓她的去处,怎会深夜不寻,反是在家等门呢。
“府中深夜进了贼,长公主殿下毫无察觉,应该才是稀罕事吧。”肖薇没点手段城府,怎能与霍党对峙多年,保全自身。
徐则说到这处,身子微微前倾一些,直视着时月的眼,意有所指道:“这些年来,长公主没少在陛下面前说国舅爷的不是,若非她的挑拨之言,国舅爷和陛下的关系也不会闹成如今这样僵。他们好歹是舅甥,又有太后从中斡旋,再有误会,也一定有能解开的可能。可保不齐有人,屡屡从中作梗,根本不想让陛下和国舅爷解开心结。”
他这话说得,好一番颠倒是非黑白,时月忍不住出言反问:“原来国舅爷同陛下之间的问题,全是陛下受人挑唆的误会吗?”霍党是觉得别人都瞎了吗?霍权把持朝政欺压幼主,全成了旁人的诬陷之词了?
“郡主真的觉得,国舅爷会对陛下不利吗?国舅爷同太后的感情,郡主是知晓的,他怎忍心让太后伤心难过。如果国舅爷想动手,这几年之间,当真半点都找不到机会吗?”
“连长公主都觉得,有让周家出皇后的机会,以国舅爷和周家交恶的程度,若他另有图谋,这个皇后的位置,他会允许保皇党的人来坐吗?”
时月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你说来说去,无非是想说霍权不想谋害陛下,但他越俎代庖,以下犯上是实情,贪恋权柄一手遮天也是实情,他将属于陛下的权势牢牢攥在自己手中,将陛下视作棋子任意摆布,难道还要陛下感念他的不杀之恩吗?”
徐则静默一刻,说:“国舅爷所言所行,确有过激之处,但我可以保证,他对大郁一腔热血,对陛下,绝无半点不利之心。”他停顿一刻,幽幽道,“若郡主经历过兰泽一役,亲眼看着自己身边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个在面前惨死,而事情的起因,不过是先帝误信了小人谗言,想必郡主由此之后,也很难不起自保之心。”
时月知道他先前在将军府的那个故事,还没讲完。
王琪是个阴险小人没错,但他宣称挟陛下圣旨而来,那旨意是真是假?如果旨意为真,就算谢老国公救下了霍权的命,但他还面临着押解回京的审判。
“当年太后娘娘进宫之后,深得先帝喜爱,短短几年间,连升品级,自然引得后宫不少人眼红。等到皇长子夭折后,皇后娘娘悲痛过度一道辞世,争宠就变成了争后位,争储。那时候国舅爷刚刚统领镇北军,第一战已经打得大成人溃败,初扬声名,先帝又一向很赏识他。假以时日,待他势力坐大,必成某些人的心头大患。所以有人就想,趁着镇北军尚未成气势,国舅爷根基未稳,先下手为强。”
“当时宫中最有可能坐上后位的就是王贵妃,她娘家显赫,生了皇三子后,早居贵妃位。王家在兵部有人,镇北军的粮草供应时不时就会出点问题,后来还输了一场至关重要的大仗,导致先帝颇有微词。那之后一段时间,京师屡有传言,说镇北军败,是因为军中有人有异心,这样的话随便说来,开始是没人信的,但郡主也知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谣言说得多了,听的人也就半信半疑了。而且那时候王家还有个最有利的盟友,先帝的胞姐,尚乐公主和王家有姻亲之故,她与先帝感情甚笃,常往宫中来往,耳边风听多了,先帝对当时还是妃子的太后娘娘疏远了许多,月余都未去过人的寝宫。”
“传言到后面越来越猛烈,不知道郡主是否察觉到,国舅爷他的……”徐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下方,时月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一瞬神色骇然。
她第一次在长公主府受霍权钳制,相隔很近的时候,就发现他的眼睛与寻常人不同,瞳眸不是纯然的黑,带点淡淡的烟灰色。
灰色瞳眸,是大成皇室独有的特征,虽然数百年的血脉传承混交,大成普通民众中,有一点瞳眸异色的也不在少处,甚至在大郁,也有许多眸色异常之人,只是这些人的眼睛,基本和霍权一样,不是大成皇室那样明显的灰色,只带有很浅淡的灰色,不近看的话几乎看不出来。
联想到霍权出生边陲小镇,生母又地位低下,他生母一头带点异族的血脉,并不足为奇。
但这事可怕的地方就在于,霍权统领镇北军,是抵御大成人最重要的防线,若是有人存心拿他的血统来做文章……
“王琪带来的陛下旨意是真,但他也知道,先帝虽起了疑心,却没丧失心智,旨意里只交代将国舅爷送押都察院审讯,王家人的手伸不进都察院,就想借着圣旨提前发难,借刀杀人,先斩后奏。兰泽一役之后,谢老国公亲自押送国舅爷回京,杜绝了王家人沿途暗害的可能。当时国舅爷还在都察院的狱中,朝堂之上,也是老国公提起兰泽一役,为镇北军枉死的将士鸣不平,和先帝,和群臣据理力争。谢老国公,可谓是以一己之力,救了国舅爷的命,也拯救了当时势弱,几乎快走到绝地的镇北军。”
时月到这时才明白了霍权今日如此心伤的缘由,她甚至有点能体会他揽权的心境,但事情已经发生,他这样找补也是于事无补,何况先帝并未将人赶尽杀绝。
“就算先帝听信了谗言,他也及时醒悟了,霍权之后还是深受倚重不是吗?他不应该不念先帝的恩,只记先帝的过吧?”
“都察院在秉公查办之后,关于国舅爷通敌的传言确是子虚乌有,先帝也表达出悔意,不仅升了国舅爷的官,还将当时战亡的将士厚葬,重金抚恤他们的家人。可是郡主,枉死的人,他们无法死而复生了,于你而言,三千只是个数字,但对国舅爷而言,那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朝夕相处的亲人。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是人子、人夫、人父。他们甚至不是堂堂正正为国捐躯,而是因为国舅爷的缘故,死于大郁自己人的阴谋诡计之下。你觉得国舅爷能作何感受?他们至亲的伤痛,将绵延终生,并非钱财就能安抚啊。”
时月闻听至此,心中受到触动,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经历过至亲离去的痛苦,确是挖心蚀骨,也体验过因自己失察而令至亲受难的懊悔,那样的负疚感确要将人压垮。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艰难求存,谣言查清了,悔意表达了,于在上位者而言,此事便是结束了。”徐则客观评价道,“先帝陛下,是个仁慈的人,并非昏庸之人。”对皇帝来说,手握权柄,呼风唤雨,还能给人澄清的机会,还能承认错误,改正错误,已是难得的明君了。
“国舅爷在京之时,先帝与他的关系甚好,二人理念相同,也会同席而坐,秉烛夜谈。但同你再亲近的人,你也会有离开他身边,彼此不能畅通交流的时候,再明察秋毫的人,听多了谗言和虚假的话,也难免有一时糊涂的情况。”
他的声音低沉、深沉,透着绝望和决绝的气息:“将自身命运系诸于他人之身,本就是一桩极危险的事情啊。”
后面的话徐则没有说出来,但他知道以时月的聪慧,一定能领悟。
权力之利,之厉,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是安全的。
“陛下与国舅爷,既是舅甥也是君臣,本是全无冲突的关系,说句大不逆的话,若非国舅爷战功彪炳,现下大郁天子的位置,未必轮得到陛下来坐。国舅爷有私心,难道长公主就是完全无私的吗?自古女子不涉朝政,长公主违反祖训,长期培植自己的势力,屡屡插手朝事,她操心的,到底是陛下的江山,还是自己的势力?”
“周太傅为了陛下,以死相殉,我亦钦佩他的一腔孤勇,可郡主有没有想过,他忠君不假,但他的行为就一定是正确的么?国舅爷是陛下的亲舅舅,当时尚未到还政之时,周婴就先一步发难,将要犯上作乱的谋逆帽子往国舅爷头上扣,这不是在倒逼陛下与国舅爷反目吗?这样做到底对陛下有什么好处?在周太傅以死相闹之前,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出来说这事?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国舅爷迟早会还政于陛下!明明于陛下无益的事,却要豁出性命去做,他周婴想成全的,究竟是陛下的心愿,还是自己不同流合污、一世忠贞的贤名?”
时月眸色深邃,凝视着眼前的人,半晌缓缓道:“徐先生口才过人,从前竟是我看走眼了。”他一直在装傻充愣,原来是韬光养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