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人歌》刘tootoo

3、衡度第二（2）

　　“如你所见，没了。”元朗看着他，平静地回答，“去岁与南朝打仗时，被敌军的火弩射穿了膑骨，为了保命，不得已便拦膝截了肢。”他曲起食指轻轻地在坐轮扶手上敲道，“此事你从前不是知道？怎么，睡了太久，已经忘了？”

　　“我不知啊。”贺庆之疑惑地摇摇头，“你受伤一事不是在我坠马昏迷期间才发生的吗？怎说是去岁？”

　　元朗钝钝昂首，微启薄唇，“坠马？”

　　“对啊，坠马。”贺庆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月前咱们不是一同去郊游来着，那日陈十二公子的马受惊了，冲撞了我与兄长，然后我二人便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郊游、坠马？”元朗打断了他的话，满眼犹疑地看着他，嗤笑着问道：“你这说的是何年月的事？”

　　贺庆之道：“是何年月？齐嘉二十二年九月初十呀！不······不是吗？”

　　“齐嘉二十二年九月初十？”

　　元朗蹙起剑眉，瞪大双眸，往后一倚，重重地靠在了坐轮椅背上。他一隅不可思议地看着贺庆之，一隅低声沉吟又道：“齐嘉二十二年！”

　　见他如此，贺庆之不禁有些担忧，怕此间不光自己受伤，连元朗也身有不适。便道：“子熙，你怎么了？没事吧？”

　　元朗并未作答，只抬起手来轻轻咬住手指，沉默地咬了好一阵儿，脸上才渐渐露出似是通晓一切的神色。他“嗤——”地笑出声来，摇头叹息道：“原来如此！”

　　贺庆之问：“如何？”

　　元朗回答：“你记忆受损了。”

　　“记忆受损？”

　　元朗抬起眉眼，缓缓说道：“今年并非齐嘉二十二年，而是兴成九年。”

　　见他不解，又道：“先帝已于齐嘉二十三年腊月十三宾天，今上也于次年元日登基，并建元兴成。今年是兴成九年，这便是说，距齐嘉二十二年发生在你身上的那场坠马意外，已经过去整整十一个年头了。”

　　“什么？”

　　元朗话毕，在贺庆之风平浪静的心海上空，浑有一道晴天霹雳赫然炸响——

　　齐嘉归天，兴成建元······

　　坠马意外，逾十一载······

　　怪道元朗今日看上去不是少年模样，而这般持重老成，原来他如今已不再是十五岁，而是二十六岁！怪道从匪石口中听闻的那些话，在时间线上似有种年岁相褶的感觉，原来现实的时间与自己意识里的相差了十一年！

　　十一年，究竟能发生多少事：

　　花开花落春且去，云卷云舒秋又来。

　　一个时代可以结束，一个时代可以开始。

　　年迈的生命老去、腐朽，崭新的生命孕育、出生。

　　洛阳牡丹竞妍逐开、无情落败归尘土，九曲黄河自天上来、奔流入海不复回。

　　缘起缘尽，向秀闻笛赋；
　　物换星移，王质烂柯人。

　　贺庆之眉头蹙锁，一隅吞咽着口津，慌乱地颤抖着，一隅抓紧了衾被一角，无助地凝望着元朗。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已经过去了十一年，那为何这其间发生的一切，我竟毫无印象？又为何我的记忆会受损？”

　　元朗平静地答道：“因为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什么？

　　“而这一世，是你新生。”

　　一语话毕，轰轰雷鸣。

　　贺庆之闻言，眼前一黑，险些眩晕过去。好在他还有些意识，手掌“砰——”地一声重重地拍在床榻上撑住了身体。

　　元朗见状，眸色之中闪过一丝担忧，欲抬手拍拍他的脊背，予以慰藉，可最终没有伸手而是轻轻握成了拳搁置在膝上。他用干巴巴的口吻问道：“可还好？是否需要传唤郎中？府内的郎中此刻正在楼下候着，你素来不喜医者身上药草味道，我便没有叫他跟着上来。你若需要，我立即着人去叫他。”

　　贺庆之扶着额头，将气息喘匀，道：“不，不必。”他缓缓睁开眼睛，“我无碍，就是——”他叹了口气，“一时还无法接受。”

　　贺庆之抬起头来，勉力笑道：“从我醒来时起，便觉得迷惑重重，我不知道为何会住在你府上，不知道你如何受了伤，不知道自己为何死而复生、却对从前的事印象全无，这些‘不知’让我觉得痛苦极了。子熙，你既清楚这一切，便将这十一年间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吧。”

　　元朗低垂眼帘，沉吟片刻，问道：“我说的，你可敢相信？”

　　贺庆之道：“这是自然。”

　　闻言，元朗的眼尾淡出浅浅笑意，道：“好吧，我便都告诉你。”他挑起英眉，微笑地望着他，用与方才一般平和地口吻向他娓娓道来……

　　原来，就在齐嘉二十二年贺庆之经历了这场坠马意外之后，他的长兄贺康之便由于摔伤后脑救治无效而溘然长辞。不多时日，因为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本就为着家族中兴之事殚精竭虑、日夜忧心而身患重疾的贺氏家主贺允之也驾鹤西去。

　　随着父辈、子辈两位砥柱郎君的先后辞世，早已呈现出颓唐之势的洛阳贺氏一族，生存态势愈发举步维艰。不仅要对内提防来自其他世族的倾轧和攻讦，对外还要反抗皇族的弹压与打击。曾经显赫一时的第一世贵豪族，后来便一直在内忧外患的夹缝中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当时，贺庆之尚还年少无法进驻朝廷，但为了能了解情势、早做布局，也为家族在庙堂角力中多争一席之地，贺庆之不惜以身侍蛊，豢养暗卫，用来监察百官，获取情//报。

　　十年来，皇族与世族之间虽势力此消彼长、此长彼消，但始终保持着势均力敌的动态平衡，贺氏虽夹缝生存但也安然无事。可在兴成八年，一场战争打破了皇族与世族之间维持了十年的平衡状态，也加速了世族的衰落和洛阳贺氏的覆灭。

　　兴成八年岁初，南北硝烟再起。面对战争，世族主和，皇族主战，朝堂廷议之时双方僵持不下，但是最后，今上力排众议力挺元朗出兵南征。虽未得到各世族财力支持，但元朗仍率部苦战，最终不负皇命，歼灭南朝，大胜而归，将江南富庶之地尽数纳入大梁版图。南朝灭国之后，降臣们为求自保纷纷投向皇族，皇族因此吸纳了外来的支持而势力大增，终于兴成八年岁末，在与北方世族的两相争斗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紧接着皇族“乘胜追击”，借此机会大力整治北方世族，时实锋芒毕露的洛阳贺氏首当其冲。因此，这一次的权利争竞，最终以北方世家豪族受到重创，洛阳贺氏被抄家灭门而告终。

　　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洛阳贺氏落得抄家灭门的悲惨下场，贺庆之自然也难逃劫难。本是罪臣当死，可就在元朗奉命抓他贡审之前，贺庆之却早因遭到身体里虫蛊反噬而命丧黄泉了。

　　摧心裂肺，肠穿肚烂。
　　死状狰狞，终化齑粉。

　　不过，恰恰是因为遭此巫蛊反噬之苦，贺庆之也因祸得福，在为他提供了虫蛊的西南蛮族——皋犀的一名老妪的秘法救治下，重获新生。而为他寻得这名老妪与重生秘法之人，便是眼前这位与他有着青梅竹马之谊的无间挚友、在间接上将他和他的家族推向万劫不复的承嘉郡王元子熙。

　　听他说完这些事之后，贺庆之的心海已经混响着一道道雷电，卷集着压压黑云、怒啸狂风，掀起波浪滔天了。

　　贺庆之呆愣了许久，也缓不过神来：好像只是从马上摔下来陷入昏迷做了一场梦的功夫，再睁开眼看，曾经拥有的一切就都已不复存在。他的父亲、兄长，他的亲戚、族人，他的洛阳贺氏，甚至那匹纵他驰骋极富灵性的汗血宝马，全都褶在这样一场幽长深邃、极不真实的梦里。他还来不及感受那种独怆的怅然，就在无形中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把自己与从前的一切彻彻底底地给撕裂开来······

　　“我可以去看看吗······贺氏的宅邸······”

　　“风平浪静”之后，贺庆之问。

　　元朗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仿佛被针芒刺过一般，微微绷紧了唇角，道：“嗯，那你穿好衣裳，我去外间等你。一会儿进些膳食，我便陪你去。”

　　贺庆之沉默地点点头，待元朗离开，才并起双手捂住了脸······

　　当他穿戴整洁走出里间，外间的榻席小桌上已经摆好了清粥小菜。

　　尽管肚子已饿得经咕咕作响，但此时贺庆之心情仍是郁悒，提不起什么食欲。他走向元朗，道：“子熙，我不太想吃东西，不如咱们现在就去吧。好吗？”

　　“不好！”元朗昂首，抬起眉眼，用一种不容置喙的略强口吻对贺庆之道，“这月半以来，你一直昏睡无法进食，只靠度些米水、汤药维持体征，身体大有亏损。如今既已醒了，应好生疗补。”他抬手拽住贺庆之的衣袖，将他拉过来按在席榻上，“贺家宅邸先前虽没入皇室，但后来伯父将它作为封赏赐予了我，它在那里不会消失、也不会搬走，你若想看，随时都可以去看。但是现在必须好好用膳。”

　　见他欲要反驳，元朗瞪了他一眼，又道，“若是执意不听，那今日你别想出门了！”

　　嘿！刚才吓唬匪石的那一套，现在竟被用在了自己身上！真是天道好轮回。

　　因元朗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贺庆之从心理上便觉得矮了他一大截，而且又被他如此厉声“威吓”更是没了脾气。

　　他腹诽着：寄人篱下的感觉果然不好受，哪怕是住在自己最好的朋友家里，也十分委屈别扭。不过，自己如今这个境况，能有容身之所已是万幸，也该知足感恩，不能挑三拣四。这么想着，便乖乖坐到桌前端起碗来。

　　他无奈地朝元朗笑道：“那好，就客随主便吧。”

　　元朗扬一扬下巴，面色沉沉道：“吃吧。”

　　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