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黄粱一梦 ...

  •   (一)

      梦中所有,梦醒之时皆是空幻。

      庭外已入深夜,漆黑一片。
      春雨已停,夜风寒凉。
      王燕舟睡得并不踏实,身体越发厚重,手脚更是全没了温度。思想昏昏沉沉,却不能忘记两日后,就是昭儿的忌日。

      昭儿的墓落在云门山。
      不知此刻的云门山,那些环绕在石墓周围的牡丹开了没有,若是都开了,昭儿一定会很高兴……
      不,他等不及,他现在就要去看。

      (二)

      他走后没多久,天就亮了。
      天一亮,敏蓉一出门就见一人早已等候在台阶下方。

      “许久不见。”
      “谢,铭兰?!”
      “我找王燕舟。”

      神情淡淡,一丝笑容恍若水中涟漪,眨眼间便没了踪迹。敏蓉惊讶至极,瞪大了眼睛。
      果真是他。
      昭儿一走,他就失踪了五年,谁也不知他是生是死,如今他竟突然出现在此,相貌一如往年。
      不过,没了往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傲,多了抹轻易就能发现的满目疲累。眼神不似当年的倾城风采,那一身轻烟薄雾白山茶外袍,披在他身上像失了魂魄的躯壳,就同表哥一样,魂魄早已不在。

      “表哥不在,我正要去找他。”
      “哦。他走了。”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当然,他还能去哪里。”
      “昭儿……忌日是两天后!”
      “敏蓉你不知?昭儿一走,每一日便都是忌日。”
      “……”
      “五年之久,你果真还是无用的执着。”
      “……”
      见她哑口无言,他忽然笑出了声。
      笑声凉薄冷寂,轻若缥缈烟云。

      谢铭兰走时,那笑容着实有些怪异。
      起初她没多想,自昭儿走后他越发不像个人。不过后来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劲,那笑容似乎在哪见到过……
      待刚要踏回王家大门的门槛,却在抬脚的那一瞬猛然记起。下一刻,她便像活见了鬼似的,突然向谢铭兰离开的方向望去……

      那一年谢家藏书阁熊熊的大火里,谢铭兰在转身一刹那的喃喃自语,他说,我知你不愿同我走,我不强求,我自己走。
      其实,后面还有一句——
      “怎么可能。”

      (三)

      云门山上的牡丹,真的开了……
      昭儿去世那年,他亲自种在昭儿旁边。本没期待会如此好如此惊艳,不想一朵朵开得那样曼妙多姿,同儿时昭儿常常把玩在手中的那些一样。
      昭儿的魂魄定是久久徘徊在这里,否则怎会开出这样大的一片……他明明只种了一小片的。
      似乎总是让他意外,无论是花还是人。

      他立在石墓前,身上那件外袍料子厚重做工精细,那浓墨扑洒出来的墨蓝色调,正是他周围优美逶迤的云门山模样。经昨夜春雨洗礼,今日的云门山含着点点日光,尽管有些薄弱,却同他外袍上那被阴雨连绵包围的景象不同。

      “滋润的山风,轻盈的云雾,沙啦啦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表哥你听,雨就要来了……”
      昭儿当时缝制这件外袍时,突然这么说道。
      更他惊讶不已的是,她一说完,窗外竟就真的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你是神仙么?
      他不可思议脱口而出,昭儿却只是笑。她说,我可不是,不过表哥你是不是就不一定了。
      他失笑,问道,这话怎么说。
      昭儿没回答,抿唇一笑。随后将手中未缝制完的衣裳一展,顿时那衣裳的全貌赫然映入眼帘。
      衣裳背后,一只静立的仙鹤,姿态清绝。袖口下摆的两只则是展翅欲飞,一共三只,栩栩如生……
      昭儿说,其实都是同一只。

      他暗自惊叹,不得言语。
      他知晓不能夸她,否则定会更加骄傲了去。在瞧见衣裳整体的封边纹路有些漫不经心时,他便打趣着,你看,你这封边是不是太过随意了?
      你懂什么,这可是最精妙的所在。
      至于怎么个精妙,昭儿却怎么都不说。

      往后他才得知,昭儿认为他前世是一只鹤,游历于云天之外,为避免他有日会不告而别,特意制作了一件衣裳将他困住。困却不能困得太死,要有缝隙,要能呼吸,不能呼吸就是一只死鹤。她可不喜欢一只死了的仙鹤,所以纹路看似松一针紧一针,不过总体之下在你瞧不见的地方可是一针一针死死缝制的——腰封,便是其中一处。
      看看,昭儿为了他,多么的费尽心机……

      似乎验证了昭儿的话,自他穿着这身外袍上山后不久,远处的天空竟已渐渐变了。
      “滋润的山风……轻盈的云雾,沙啦啦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表妹你听,雨就要来了……”
      他对着远方喃喃自语,眉宇间的愁思是山间缓慢凝结的阴云。
      (四)

      雨滴落下的那刻,他走近了石墓。
      看似随意却早已选中一样,毫不犹豫将其中一朵牡丹折了下来,那朵看似没有任何特色,他却对其格外珍惜。手心稳稳地护住它,不被雨水打湿,他望着望着眼中的哀思更加显露。

      “那日的巷子里,我知你喝了酒……不然你不会来找我。昭儿,表哥错了……”
      话一出口,五年来堆积的痛楚顷刻间全都涌向胸口。一时闷得透不过气,侧身扶在石碑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喘着喘着不知为何竟开始咳嗽起来,嘴角似有什么东西溢出。他手背一抹,瞬间皱眉……
      却在下一刻,陡然变了眼色,噙着冷笑来一句。
      “你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你不死,我怎么会死。”

      手心里的牡丹藏于袖口后,才缓缓转过身去。那缓步而来的白衣之人,眼中笑意更甚。不可否认,即便多年过去,谢铭兰那种透到骨子里的一尘不染一丝都没改变,虽然他根本不是一尘不染。

      “蕊芽看中你,或许就是你这副不知人间烟火的样子。那位窈真,想必她之前的夫君也是如此令人心动……”

      谢铭兰不言语,似乎懒得搭理。径直走到那石墓前,手指轻轻抚摸上去,像是在抚摸心爱之人的脸庞,连带着他自己的神情也变得柔和。
      盯着他的动作,王燕舟那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便开始了。嗓音轻缓有度,将那段岁月里珍贵的昭儿,一点点在谢铭兰的面前描述出动人的轮廓。

      “儿时幼稚,为了所谓的面子和虚荣,不管昭儿情不情愿都将她带的四处跑。眼见周围投来越来越多极其艳羡的目光,心中满足不已。为此也惹得那些世家公子,差点要将我王家的门槛踏破。”
      “昭儿西院的围墙下,每到清晨便有轻薄的口哨声响起,每每我还在睡梦中时就被她叫醒,恼我自己惹下的祸她懒得替我收拾。我一赶就是一大批,越赶心中越是得意。这得意来源于昭儿的心思,因为她不在乎,她心里没有那些人,所以她理都不理。”
      “我一度认为自己可以一直这么赶下去,可没料到有一天她竟对我说,表哥,你说那人会同那些人一样,在围墙下吹着口哨么?我希望他会。你若赶他走,他会走么?可我希望他不走……”

      越到最后越发幽怨的语调,使得抚上墓碑上的那只手最终停住。仔细看去,那张手瘦得只剩表皮,手背上赫然大约有七八道伤口,全是剑伤。
      王燕舟当然看到,唇角一勾笑了。笑容很冷,同他接下来说的话一样温度。

      “五年来,我派了多少人要取你的性命。谁知你竟还有命活到现在。我都怀疑你这样好运,是不是冥冥之中昭儿保佑了你……”
      “昭儿,保佑我?她不也在保佑着你,相比我的遍体鳞伤,她最爱的,还是你。”

      谢铭兰也笑,但仅只是嘴角轻扯,没有任何实质性意义。云门山上风越来越大,王燕舟那身仙鹤外袍,衣袂飘飞不停。身后牡丹一片姹紫嫣红,他立在那处,陡然间遗世独立的姿态让谢铭兰越看越是恨意顿生。

      (四)

      “你何时给我下的毒?”
      就在那石墓前,他静静问了出来。
      面带笑容,那种笑容好像昭儿也在场,也想让昭儿听见一样。谢铭兰则是毫无顾忌,非常诚实。
      “昭儿去世那年。”
      “你早已计划好了。”
      “不,起初我本无意。后来就在八年前你离开青州,昭儿寻你未果回来的那个傍晚,突然升起来的念头。”
      那日傍晚他将昭儿抱在怀里,满心希望她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却不想她还是骗了他。

      “怎么下的。”
      “涂在,你带走的骨灰盒上。”
      瞬间他那笑容极其得意,王燕舟见了,难以置信。连带着外袍一角也透着一股欲将他撕碎了的恨意。
      “……你竟如此,对待昭儿?!”
      “错了。”
      见他怒不可遏,谢铭兰的心情格外舒爽。他还颇为闲适地理了理衣摆,那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由让王燕舟蓦地起疑。
      错了……
      什么错了?
      慢着!

      “你瞒了我什么?!”
      对的,他没有胆子那样对待昭儿,他定是隐瞒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这个骗子!
      谢铭兰又笑了,轻蔑至极。
      “你不是很聪明么?怎么,到如今你都不知?”
      “……”
      “看来真是不知。不过你要听么,我怕你承受不住。”
      “你个混账!你做了什么!”
      “别恼啊,千万别恼。我也没做什么,就只是当年给你的骨灰瓶……我掉了包。”
      “……”
      哎呀你看,他那什么表情……
      怎么这样呢,见到他那副忽然呆傻住的模样,他怎么觉得那么好笑那么蠢呢。
      “就在这个石墓里,你放下去的人……不是昭儿,哈哈哈哈……是蕊芽!”

      他笑得光芒万丈,风华顿生。就在这云门山上,就在这石墓旁边,肆无忌惮地大笑,癫狂莫名的状态狠狠刺激了王燕舟。胸口的潮涌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还是吐了出来。这一吐,胸前的这件仙鹤外袍就脏了一大片……
      为此,目光之中沉痛更加显著。

      “你看,你将昭儿的衣服弄脏了……哦,你是不是经常会见到昭儿?这都是中了毒的正常现象。你也应该发觉自己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寒冷。这,是毒入骨髓……”
      “……果真,庸人。”
      “庸人?谁,我么?哈哈哈哈……你又有多清高!”
      “昭儿呢?!”
      “她当然与我一起!”
      谢铭兰的笑容越发诡异,接下来他的话语如同一只鬼手,一点点攫取并颠覆他所有的认知。
      “就在前年,我思念她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就把她的骨灰就着酒水,一起喝了下去……”
      “……”
      瞳孔陡然睁大到极限,从小到大,他一直温和有礼。唯这一次,那双眼眸里所投射出来的东西让人觉得,昭儿或许错了,他的前身不是一只鹤,他来自地狱岩底,有着几百年的愤恨与不甘,心中的火苗能一瞬间将谢铭兰活活烧死!
      “……谢!铭!兰!!!”
      “别激动,千万别……哎呀,晚了。”

      随着他话音一落,王燕舟的身子陡然栽在泥土里。那张之前还是正常的雅俊面孔,忽然在这一刻失了所有血色,嘴边里的猩红不断溢出,那下他连站起来都不能。几欲尝试,他还是一番力气也无。
      “你站不起来的。你的命数,也该到尽头了……”

      (五)

      他竟站了起来!!!
      摇摇欲坠,似他身后山雨击打的牡丹花。远处阴云涌动,更大的风雨就要来了。
      步履蹒跚,一步一摇……
      终于在石墓前倒了下来。
      他侧靠在石墓边,面容已然趋近一片死白。谢铭兰说对了,他的时辰快到了。
      就在那一刻,他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像听到再正常不过的叫唤,谢铭兰一脸悠然。

      “都这样了,我奉劝你还是少说几句。”
      “你可知,我为何中了你的毒一直不解?”
      “难道不是不能解?这毒来自苗疆,说到这点我还得感谢敏蓉。你说她哪来的这些东西……”
      “你别推到她身上,偷来的东西。”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还想说什么,快说。等下雨大了,我就不能下山了。”
      “你不会走的。”
      “不走,和你一起死么?”
      “说不定呢……”
      他忽然挑眉,笑得极其隐晦。这一笑,谢铭兰便不说话了。见他瞬间面无表情,他更加笑了开去。

      “昭儿很会骗人,她嫁的人自然也学会了这一点。骨灰就着酒……喝下去?谢铭兰,你以为你在戏台上唱着戏么?”
      “你不是信了么?”
      “我是信了,不过很快就知道你在撒谎。”
      “……”
      “因为你不敢,你个胆小鬼,你做不出那样狼心狗肺的事。否则昭儿就会永远恨着你。她会自尽,其实也是因为你。”
      “你胡说!她心里没我。全是你,她才会离开我!”
      “你看,你又在撒谎。要不然你今日穿着这件衣裳做什么?这难道不是昭儿给你的?”
      “……”
      “我的表妹我清楚,她若对你全是虚情假意,她怎会死。一定是左右为难,左右为难……多么骄傲的人,又怎会肯那个模样长久地在你身边……”

      他一点点观察谢铭兰的面部表情,看着他由起初的故作淡定,到一点点的情绪失控,再到现在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脸茫然的神情。
      昭儿曾说,表哥,兰哥儿他其实很是纯净。你别看他有时候很不爱搭理人,都是装的。你哄哄他,哄哄他试试……

      “若你没有对她冷淡,即便有那签文,她也还是会呆在你的身边。否则当年我离开青州的那日,她定会寻我不回头。昭儿那样聪慧,日子一长她也定能发现那张签文,其实是假的……”
      “假的……”
      见他蓦地更加发怔,低声呢喃一句,他更是含义不明地笑,似乎不预备再往下说。

      “兰哥儿……”
      这声久违的称呼,恍若回到从前。
      谢铭兰瞬间呆在那里,那一眼望去干净至极的面容,曾有着昭儿倾心相对的全部心意。
      “你本有机会同昭儿长长久久,可你却辜负了她。我也错了,若我当初不顾一切,昭儿可能也不会跟你成亲……那个傻孩子从小到大,只要认定的便不会改变。她虽爱我,却选择你……既选择了你,她会做个好妻子,她会的……”
      “……”
      “兰哥儿,我要去找昭儿了……谢谢你,我知道这毒无药可医。我多活五年,那是我找不到你。你这个胆小鬼,做了坏事你便躲起来么……”
      “……”
      “兰哥儿,我好想她,你想她么……当年真不该带着她四处走,该将她藏起来的,这样你就见不到了……”

      胸口处那撕裂般的痛楚愈加明显,他就越加无力,可还是勉强撑着一口气,软语温言缓缓将这些说了出来。他的笑意渐深,那目光深处含着一抹难以猜透的光亮愈发夺目。
      像是没站稳,谢铭兰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却就是他这一下,那泥泞的土地玷污了他的白色衣裳。他呆了片刻,紧接着竟就那样蹲下来想要将那污浊的一片用手擦干净,却不知因此脏得更多。然后,他盯着那脏了一大片的衣袖跟被抽走了魂魄一样。

      “你看,你也弄脏了昭儿的衣服……昭儿最不喜欢别人弄脏她的衣服……我见到昭儿,定会跟她告状……还要,还要同她说,是她的兰哥儿,害死了我……然后,她就真的,不理你了……”

      声音逐渐微弱,直到了无声响。
      这个如云鹤一般的男子,最终在这石碑面前咽了气。衣袖里之前藏有的那朵牡丹,随着手臂垂落,跌在了身旁浑浊不堪的雨水里。

      (六)

      谢铭兰望着那朵牡丹望了好久。
      此刻的云门山上好安静好安静,没有人同他说话了。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和那一滴滴逐渐放大的雨滴声。那雨滴重重打在他的脸上,噼里啪啦,很痛很痛……
      他将那牡丹捡了起来,小心翼翼抖落上面的泥水,但那花还是脏了。

      “昭儿……”
      那一声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有着无尽的悲怆与哀凉……
      “不,没有,昭儿你还在我身边的……”
      他从自己的袖口里掏出来一个白瓷瓶,小心翼翼将那白瓷瓶打开,隐约可见瓶子里面是一片灰白色……
      “对,对,你还在还在……”
      将那牡丹丢还给王燕舟,他抱着那个小瓷瓶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伴随着他缓缓起身的动作,倾盆大雨瞬间而下。

      “王燕舟你个骗子,就让这破花去陪你吧。你要去找昭儿,你找的到么?她在我这呢……”
      “走,昭儿,我们走。”
      将那白瓷瓶紧紧护在胸口,缓缓步至石墓那边的断崖处。接着,人就如当年他亲娘谢诚敏跳井一样……

      一跃而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