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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重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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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个月后。
洛阳九尺巷巷口。
算命摊前,这位女子一身雪青,端庄持重。
“先生,可否唱一只曲子?”
“唱什么?”
“《青州宴》。”
“不唱。”
“为何?”
“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曲子,还有人。”
“何时结束?”
“一个月前。”
“……”
“这位夫人,人生有些事还是不要太执着的好。否则,不幸也就来了。”
“先生错了。若不执着,何以得到自己该拥有的。”
女子起身便走,算命先生只得摇头。
不远处,停有一辆马车。
待那女子走近,那赶车人恭恭敬敬称呼她一声为——
“王夫人。”
(二)
王家原先王燕舟的房间里,敏蓉前几日刚刚搬进来,她好不容易说服王家二老才能搬进这间屋子。二老起初不太同意,但她执意如此也拗不过,只好随她去了,还可怜叹道,这孩子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
她听在耳里,眼泪几欲落下,想着在他之前住过的地方也算是可以靠近他一点。他的魂魄已经随着昭儿去了,如今能给她的也只有这满屋留下的旧物件。
一个人坐了许久,见屋外夜已深,也就吹熄烛火准备入睡。哪知下一刻,那刚吹灭的蜡烛突然又亮了起来……
诡异的现象,加上她极其敏锐的神经,她惊现身后那道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待见到那人的身形,她心中猛然惊惧不已。
“……昭,昭儿?!”
她险些站立不稳,扶着床框才勉强站定。这一定,那刚被吓走的心神便回来五六分。她稍稍移动了一下,背靠着床框对那人望去。
这仔细一望,她也就确定了。
“是谁?!在那装神弄鬼做什么!”
那不是昭儿。
身形很是相似,可以说是非常相似,若不是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她几乎就认定是昭儿的魂魄回来了。可人死不能复生是事实,这人是怎么出现在这房中的,不免让她心有余悸。
“你在害怕,你怕我?”
声音缓柔,却俱是冷意。
果真不是昭儿。
昭儿柔婉,时而自带坚定,但昭儿最生气时也没有这女子这般冷绝。这冷是自然从她体内透出来的,仿佛混为一体。
敏蓉自问,这样的女子她记忆里从未有过。
“你究竟是谁?!!”
“你不必知我是谁,我只是受人之托,来给你送两件东西。”
那女子于阴影里上前一两步,仅是一两步随即一种极大的压迫感朝她袭来。只是个女人而已,哪来的这种同男子不相上下的气势力量,敏蓉甚至都不能与她对视,否则很容易感觉到莫名心慌。
她勉强镇定心神,问道:
“什么东西?”
“不急。”
女子终于缓缓走向光影里来,她一出现,敏蓉便立马看清她的面容。不自觉深吸一口气,真是太像了……
不是面容形似,而是一种神似。
昭儿曾经被人误认为是清幽至净的白色茶花,可昭儿不是,昭儿是牡丹,艳绝倾城的那种。但眼前这个女子却是。不是清幽至净,是冷绝离世,你无法无视她的美丽,就像无法忽视那开满了一树的白色山茶花,那种无比认真的美丽……
敏蓉竟十分好奇,这女子究竟是谁。
若是青州女子,自己为何从未见过。再瞧她那一身白衣穿着,敏蓉竟失笑出声:
“你胆子真够大的,你就不怕我喊人过来?”
女子微微一笑,毫不在意:
“你若喜欢就请便。不过我若是你定不会如此,否则吵到了两位老人听到了我接下来的话,你的脸可就难看了。”
这女子说话不急不缓,吐字清晰。那一双明眸带笑,有着常人无法拥有的警觉。敏蓉越是看不透,越是不敢轻举妄动。当她正在斟酌思忖间,不经意间就看见这女子手腕间的那个白玉镯……
“你是霍云中什么人?!”
女子微露惊讶,抬起自己手腕,稀奇道:“你认得这个镯子?“
“当然。”
“哦?我还真小瞧了你。”
“不敢。表哥当初为霍云中挑选到这个镯子时,恰好我就在一边。云州谢家出来的东西,世间仅此一对。一个留在谢家,一个就给了表哥。”
“嗯,不错。”
“原来霍云中是给了你。我真好奇,霍云中不是有白家的那位幺女么?你又是哪一位……”
那女子待她说完,静静笑了,语气颇为赞叹。
“很好,不愧是曲敏蓉。难怪那三人被你耍得团团转。你竟有这般敏锐,王昭怎会不死。”
“……”
话题又重新转到她身上,敏蓉不禁心含惧意。她本想扯开话题好找机会脱身,这女子绝非池中之物,那淡然的神态话语里仿佛藏有什么。她那种微笑,似乎天下所有龌龊不堪的事她都知道,只是不屑与你摊牌。即便摊开了,她也自有临危不乱的诀窍。
又是忽然那么一瞬间的念头,敏蓉竟庆幸这人不是王昭。
“好了,闲扯到此结束。接下来,只需告诉我你的选择,选择对了,东西自会给到你。”
“若我不肯呢?”
敏蓉即便有些怕她,也不肯落丝毫下风。可那女子不以为意,只继续说她的话。
“那么,你是如何旁敲侧击怂恿蕊芽给王昭下了毒,又是如何威胁她的,明天春华楼的戏台上一定会演得非常精彩。”
“……”
“哦,还有。窈真和谢铭兰看似重逢的相遇,以及那张精妙绝伦的,‘一朝红颜尽,三生了归尘’的虚假签文……”
“……”
敏蓉心内一紧,眼神变得异常警惕。
果不其然,这女人都知道。
她怎会知道?!!
“你不用费心想我是如何知道的,因为你想了也无用。我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你面前,那么拿走你的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不过你放心,我并不是来杀你的。东西给到了话传到了,我便会走。往后,你依旧是这府里的王夫人。”
见她随意落座在桌边,又听她那话,敏蓉稍微放松点警惕。
“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一把钥匙。”
“哪里的钥匙?”
“一把装着王家所有房契地契,以及全部家财的钥匙。有了它,即便没有王燕舟,你也算真正的王夫人。”
敏蓉不信,问:“你哪来的这把钥匙?”
“你心里应该知道答案了。”
敏蓉迟疑片刻后,说了出来:“是表哥。”
“不错。”
“那第二件东西呢?”
“若你答应这件事,第二件东西就对你无用。”
“何事?”
“还王昭的清白。”
“……”
“她是如何死的,你要让青州的人都知道真相。”
敏蓉算是明白了,这女子今夜来这的真正用意。不,或许该说是王燕舟的临终托付。表哥真是到死都在想着王昭。
面容上是藏不住的疲惫心酸,表哥定是知道了所有。他该是恨极了她,死都不愿让她见最后一面,就被霍云中带走了。
“是表哥的意思吧,让我自断后路……”
“并没有。”
女子站了起来,继续道:
“我只让你证明王昭的清白,她并没有如外界说得那般不堪。窈真的失忆,蕊芽的失足,谢铭兰和王燕舟的死,这些我若让你去揭露真相,那么王家在青州的颜面也就荡然无存了。”
“可她推了窈真是事实。”
“独这一项。窈真没事,她只是暂时记不起来。她不是软柿子,若真恢复记忆抽丝剥茧下去,你的日子不会好过。”
“那你究竟要我如何?”
“自己想啊。如何还了王昭的清白,能让你自己全身而退,既能保住王家的体面,还能维持你目前位置的最好法子,我相信,你能想出来。”
“若想不出来呢?”
“那,你就收下这第二件东西。”
她将那小药瓶拿出来的那刻,敏蓉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个不是被谢铭兰拿走了么?消失了五年的罪证,怎么就在她手里!
“怎么在你这里?!”
“很眼熟是不是,这就是蕊芽给王昭下毒的药瓶,是你给的。后来这个药瓶落到窈真手里,窈真威胁她,若是胆敢将她的事让谢铭兰知道,那么王昭中毒的真相,谢铭兰也会知晓。蕊芽不怕王昭,也料到王昭定不会揭穿她,可她怕谢铭兰。自小所处的阴暗环境,导致一见到谢铭兰,他那一尘不染模样是她认为世间最纯洁的存在。而你,正是也利用了她这一点。为避免她不希望的事情发生,她偷偷跟踪窈真想找机会拿回这个瓶子,却不知窈真暗自使诈,而那假山上也早被他人做了手脚。你知道做手脚的那人是谁,也知道这个药瓶最后在谁的手上,你就像是看戏一样,躲在幕后掌控着所有。”
敏蓉望着她一言不发,这女子究竟什么来头。
“你放心,这里面已没了原先的毒药。不过……我换了鹤顶红。”
“……”
敏蓉的神经立刻绷紧,这女子着实难琢磨,太是危险。女子笑容依旧,只不过那笑像是练习很久似的,毫无温度。
“若你做不到我所要求的,你就自己自觉把它喝下去。你死后我自有法子守住王家的颜面,还王昭一个清白。”
“你既都能做到,为何又来为难我?”
“因为是你,做了不该做的事。”
一句话,敏蓉哑口无言。
女子继续说着,她那冰冷的表情加上冰冷的话语,让这间屋子本就寒凉的空气更加雪上加霜。敏蓉手脚冰凉,心内更甚。虽说的确都是她做的,但这样亲耳重听一遍,还是忍不住汗毛竖起,悔恨难当。
“没有你利用蕊芽对谢铭兰的感情,蕊芽就算再有胆子也会念着多年的主仆情分给王昭留一条活路。可偏偏蕊芽知晓了窈真的事一并跟王昭说了,两重打击之下,心性之高如她,即便能为了王燕舟勉强苟活于世,可面对谢铭兰的真心,加上那张签文,再有你时不时对王老夫人灌的迷魂汤,她王昭除了死,难道还有第二条路?”
“你自己做的这样的好事,却说是我为难你。明知王昭一死,谢铭兰同王燕舟不会善罢甘休。这下你满意了,云门山上一下子多了两条魂魄。别说你没料到会这样,王昭在那两人心中什么分量你最清楚。表妹走了,视她如命的表哥就会回头看到你?我若是你,定会好好护着王昭,只有将她护住了,你才有在王燕舟身边的机会。”
“因为嫁了谢铭兰的王昭,即便心里再放不下王燕舟,时间久了,面对那样可怜的谢铭兰也会本本分分做着他的夫人。届时陪在王燕舟身边的,即便他不爱你,你也能留一个清清白白的样子在他心里。现在这一切,不就是你贪得无厌的下场?”
“……”
一席话,敏蓉又是哑口无言。
“你是聪慧之人,定能明白你表哥的用意。谢铭兰一走,窈真撑起了春华楼。失了亲儿的两位王家老人,日后唯有你可以扶持。念在王家多年对你的养育之恩,你就用一生的孝道来赎你之前犯下的罪过吧。”
白衣女子当着她面,将那药瓶收了起来。
“鹤顶红我先收着,不过你若冥顽不灵,下次我再来时可就是替你收尸了。”
说完,她走去窗边。
推开了一扇,见庭中明月皎洁一轮,她的笑容已没了来之前的冷漠疏离。
“今夜的月色不错,明日会是个好日子。窈真唱的戏不错,春华楼这几天想必是非常热闹……”
话音未落尽,她人便已消失。
再没心思去想那女子究竟是谁,唯有突然而至的极致痛楚让敏蓉瘫倒在桌案上,泪水不可抑制地掉落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那刻的她不会知道,就在王家外围围墙下,那位白衣女子刚走没几步,身后便有一位沉稳的男声传来,波澜不惊,只是叙述。
“你没杀她,你没听我的话。”
“我为何要杀她?王燕舟的话是她若执迷不悟,便杀了她。可事实非如此。”
“你会后悔的。”
“后悔的是你。”
“深深……”
“别叫我。”
女子抬脚就走,无论后方那个男子如何喊她,她都不曾回头。
(三)
三日后,春华楼唱了一出戏。
戏名叫《青州宴》。
不是以往谢铭兰的那一首,这首同名不同曲,是谢二夫人自创,第一次亮相,楼上楼下座无虚席,欢闹堪比中秋夜。
这曲子唱的是,原是官家的陪嫁丫头看上了新婚郎君,起了妒心生了歹意,下毒陷害娘子望取而代之。娘子蒙冤受苦日渐消瘦,最终魂归青天。郎君思念娘子,携带娘子的骨灰远走高飞。
娘子的表哥娶了娘子的妹妹,因郎君长久不回,长辈日渐牵念,表哥欲驾马寻回。妹妹终日等候,守护所有,只盼来年南燕回巢日,表哥郎君两人能归。
戏曲里的表哥和新婚郎君或许能够有日归来,可现实里,那两个人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戏一落幕,底下有心的看客便看些许端倪。
“诶,你说,这戏真的假的?我怎么感觉是真的呢?”
“怎么说。”
“我昨日听到一个传闻,说是王家表妹的陪嫁丫鬟对谢铭兰起了见不得人的心思。好像死因就是自己做了亏心事,做贼心虚从假山上自己摔下去的。”
“你哪听来的?”
“等等,这个我也听说过。我还听人讲,谢府里人人都见到王家表妹像得了什么病一样,终日下不了床。”
“不会也是那丫头干的吧?”
“不一定呢。”
“哎呀,这丫头可真坏。可怜的王家表妹啊……”
“是可怜。王燕舟的死怕是跟这个也有关系,唉,就这么走了太可惜啊。对了,谢铭兰这么多年没回来,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王昭死了,王燕舟也死了,他还回来做什么。不过这位谢二夫人,或许还在等他呢……”
“这么说,王家那位敏蓉姑娘也算是可怜的了,王燕舟是永远回不来的……”
……
…………
这些人杂七杂八的说着,全然不知角落里一个白衣女子就在刚刚悄然离去,像是根本没出现一样。
而那刻春华楼外的天空,多日的烟雨已然消退,那耀眼的日光,定会带来青州的另一番明艳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