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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幽兰生前庭之谢铭兰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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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很多年前,王家西院的围墙下,每到清晨都有轻薄的口哨声响起,每每她都会叫醒睡梦中的王燕舟,好叫他去赶走那些无礼轻薄之人。
昭儿将这些亲口说与他听时,他乖乖听着,含着笑静静对她望着,那在世间所有美好都抵不过的,昭儿的音容笑貌,他静静地凝注。那样生动,那样令他痴迷。即便如此,他也没好意思告诉她,其实他自己也去过那西院的围墙下,只不过不是自愿。是被好友拉去的,在好友的口哨吹得风生水起时,他一声也没有发出。他觉得害臊,觉得她不会喜欢,而他本来就做不出那样的事。
“兰哥儿。”
“嗯。”
“你会吹口哨么?”
“不太会。”
“要不要我教你?”
“你教我?”
“嗯。”
依偎在他肩膀处的,他温柔可人的夫人突然笑着这样对他说道。他起初一愣,而后有些哭笑不得。再后面,一脸不情愿。
“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个?我不要。”
“学嘛。”
“为什么要学,好不正经。”
“哪会不正经。”
“你想要做什么?不会只是为了让我学会这么简单吧。”
“夫君真聪明。”
本是再正常不过的称呼,他却听得心中一热。那别扭害臊的情绪一下子去了大半。
拗不过昭儿的软磨硬泡,更抵挡不住她难得外露的小女儿情态,最后只有勉强同意。只是那学习的过程在他看来,尴尬到难以形容。他不可多得的丑态全部显露,昭儿却还在那里笑得越发没心没肺,她云鬓上的那支燕子步摇,来回跳动无比欢脱,何曾安静过片刻。
(十六)
“什么?你说嫂夫人教你学口哨?”
“我不同意,昭儿却非要教。”
面对朋友们皆是不可思议的面容,他难得的感到些不好意思。本只算他与昭儿的闺房之乐,照理谁都不该提起,就同新房里那一重一重的,将他的幸福全部包围起来的红色帷幔,想着只有自己体会就好,想着他与昭儿或许算是真正的一对。可每每因此感到快乐的时候,却也虚荣得想同熟悉的人炫耀一番,让他们最好都知道他的好,他和昭儿在一起的好。
不好意思只是表面,唯有唇边不断上扬的笑意才是真心。
“哈哈……嫂夫人果然是真性情。想当初她还未嫁予你时,青州有多少风流才俊拥挤在王家的围墙底下,王家的围墙没给挤倒也算是奇迹。一人一声口哨,一个比一个放肆。不过那时有王燕舟,他一出现,无论口哨吹得再多动听,也逃不了被驱赶。”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古便是。何况嫂夫人还是王家表妹时,青州风采无人能出其右,谁又不想大胆的一亲芳泽?”
“说是这么说没错。可也只是图个新鲜,凑个热闹,怡情养趣罢了。真要怎么样,谁能敢真的同王燕舟相比。不过说到这个,王燕舟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若不是他年少时恣意妄行,嫂夫人又哪来的那么多麻烦和驱赶……”
“你这说法我很同意,王燕舟那时候真是……”
……
…………
有些话一旦起了头,勾起了回忆,就很难在兴头上刹得住车。一开始他还在认认真真地听,听到后来,却慢慢有些不太对味。
那些个关于王燕舟和昭儿年少时所拥有的时光,他不曾参与,他也无需参与,因为昭儿的余生都会是他。即便王燕舟之前如何,即便青州人人传着他和昭儿青梅竹马,但哪又怎样,昭儿已经是他娘子,他与王燕舟,注定王燕舟只会是昭儿的表哥,永远也不会是其他,也不该是其他。
可有时候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越不想去了解去排斥的东西,它越是不经意就出现在你面前。虽然内心认为自己不会在意,可日子一久,难免会怀疑自己是否在自欺欺人。
想着不会的,玩笑罢了无心而已,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知何时开始,他就有些不太能接受了。由起初的无所畏惧,到偶尔疑惑,再到后面越发的恻恻愁情……总之,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已经笼罩过来。
就如那日他们都走之后,其中一个就笑着打趣他道,好好跟着嫂夫人学习,兰哥儿,说不定到时候比王燕舟都吹得好呢。
王燕舟很会吹么?
他又为什么要比王燕舟吹得好?
昭儿是因为王燕舟会这个,所以他自己便也要会么?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王燕舟会的,他就一定要会?
只是学习而已,哪有这么刻意。
刻意……
这个词,本身就很危险。
(十七)
敏蓉突然出现在谢府的那日,他得知后回府已临近日暮。
不只有敏蓉,厅中多了很多人。那些朋友,常相处的不常相处的,全都杵在厅堂里对他望着。竟还有谢诚咏,这老头子不去拿着他的钱去赌坊逍遥快活,消失了半个月的人这时回来做什么?他那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眼神,伪装成慈父般的怜悯与心疼,他看着直犯恶心,索性不再去看。
“这是怎么了,你们都在这里?”
他略带笑容,看向敏蓉。厅堂一角,她将往远处发呆的目光收了回来,神情一时看不出什么。
“王燕舟走了。”
“走?去哪了?”
“离开了青州。”
“哦。何时回来?”
“我说,他走了。”
“又不是不回来。自我与昭儿成婚,他不在青州的次数十有七八,怎的今日便大惊小怪起来。”
“谢铭兰,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你这话是何意?”
周围的人全都噤声不言,为着敏蓉的无礼,他深深皱了眉。好了,这下子连她在内,他不想再看一眼。
他知道,敏蓉含着对王燕舟多大的心思。可不能因为王燕舟总是无动于衷,这一离开就来他这里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这样子的她,别说王燕舟了,他自己看着也讨厌。果真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像昭儿一样……
嗯,昭儿?
他左右看了一圈,没见到她人。
“夫人还在后院?”
语气瞬间软和起来,没等管家回答,起身便往府内后花园走去。
以往每日他从春华楼归来,昭儿都会在后院凉亭里,一壶茶一碟点心一副绣品,一坐坐到他归家。今日,想必也是在那钻头绣着忘了时辰。她也真是,那样不停地绣法,难道家中还要靠她去维持生计不成。想到这里他就笑了,愈发走得更快。
那时正值晚霞最盛的时候,漫天无际地铺散开去,像洗烟阁最绚烂夺目的一匹匹云锦罗绸缎,寸寸泛着金边,丝丝缕缕,遥不可及……
那般遥不可及,捉摸不定的感觉有时同昭儿的笑容很像。虽然她不常有这样的笑容,但她是他娘子,最亲近的枕边人,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昭儿啊,她果真不在后院。
(十八)
“夫人呢?”
“回,回公子,夫人……骑着马出城了……”
“牵匹马到门口来。”
不再多言,转身就往府门口走去。
身后一好友急急拦住,悄声劝道,你这是要去追么?怕是追不上了。
默默看他一眼,没有理会,仍是径直走了出去。
在走出去的那段路上,心中无数密密麻麻的伤口,正一点点凝聚成一个巨大的伤口……
是不是在他谢铭兰的一生里,所有事情都要与他的愿想相违背?儿时渴望吕青梅的温暖,不得。年少时盼望水水的倾慕,不得。成年后片刻有过真心,期望谢诚咏能弥补他多年来心中的创伤,毕竟他是唯一的亲人,然而还是不得。
后来有了昭儿,面对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他倍感珍惜。他谢铭兰不是圣人,茫茫人世苦海中,他也是渴望温存一介俗人。昭儿何其难得,她能自愿嫁入谢家,成为他的娘子已是他一生最大的幸运。为了维持这份幸运,即便流言蜚语自成婚那日开始就没断过,他也不会全然相信。
昭儿与王燕舟是青梅竹马,青州人人赞叹他两人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可那又如何?最终是他与昭儿结成连理,不是王燕舟。
什么谢家夫人身在谢家,心却同谢府门檐下的燕儿一样,久久不归,徒留一副空壳?别人他管不到,谢府里若谁敢多嘴一句,立马拉进他亲娘投身的那口废井里。那井那么黑,那么深,谁知道里面是不是就只有他娘一人。若真只是他娘一人,那么多几个谢府里的人下去陪她,也不算过错。
昭儿是否真心,他不是傻子自能辨别。日日等他归来不是假象,每每望着他的眼神也不是虚情,那些为他亲手所制的衣裳鞋袜更不是假意。点点滴滴,是冷是暖,他心中只有分明。何需他人指指点点,没有任何依据,无端诬赖昭儿的真心。
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一切便都是未知。所以春华楼内下人来报,他回了谢府假装不知,无论敏蓉话语如何,他也仍然选择相信昭儿已经回来。她与他夫妻一场,断不会做出让他颜面尽失的事情。
可是结果呢……
那张石桌上,早已人走茶凉。
(十九)
那日谢府门前的台阶下方,他静候在那良久未动。马儿等了很久,身后的那些人也等了很久。西面天空之中,那一抹残阳将要燃尽,待光亮全部消失昭儿还未归来……
若她还未归来,他定会去寻。
娘子不见,夫君去寻天经地义。他不怕流言蜚语,不怕人言可畏,怕只怕他找不到,怕她真的不顾一切同王燕舟一起走了。世间之人多凉薄,他不愿昭儿也是其中之一,否则日后长路漫漫,行尸走肉定会有他。
从未觉得等待有如此难熬,那一点点消失下去的光亮不再是天地间的光亮,而是他心中的。渐渐害怕,渐渐恐惧,渐渐不知所措。他却不能表露,除了昭儿占据的那颗心,便只有最后的自尊在支撑着他。就这样等着,等着,身后那些人硬是一个没走。
日落在最后一刻,总是下降得格外迅速。他忽然再没有勇气抬头去看,满心格外慌乱。她真的走了,真的跟着王燕舟走了……
真的弃了他!
“兰哥儿!”
河边垂柳依依,他目光猛然滚烫。那驾马归来之人,是他一生光亮的重启。
(二十)
自与昭儿相识至成婚,虽小有波折可也算顺遂。他思念之人最后能如愿来到身边,虽不刻意去提幸运,心中难免也时常感慨。感慨儿时多舛,却保性命无虞;即便起初无人施与温暖,最后竟有昭儿一生相伴。表面装作云淡风轻,内心却暗自趋于圆满,圆满近于无限。
可日后谁知,原是盈不可久。
莫大的喜悦背后,竟藏着令人惊心的巨大转折。自她梦中喊出王燕舟名字的那刻起,一切就已渐渐偏离原来的位置。自身的猜忌,乃至周边的舆论日久,导致他最终无法忍受,无视所有。
也是在那一夜他赫然发现,昭儿从不是山茶。清冷只是她的表象,绚丽才是她的本质,她原就是他远远触及不到的高山牡丹。
她真的骗了他。
她心中一直藏有王燕舟,那日出城若来得及,她定会想要同王燕舟一起走。她可真会骗人,可怜他一直选择相信,白白空想着所有。她又怎会一直留在他身边,一个人欺骗不了自己太久,总有一天她也会如他一样,无法坚持。
待到那一天到来,便是一切覆水难收。
(二十二)
一半深情,一半迷惘。
一半无措,一半冷寂。
两两交织,犹如万千蚂蚁噬咬。奈何不肯认输不肯服软,不甘隐隐作祟,让那颗可怜的,千疮百孔的心日日膨胀,待到破裂再次沁出鲜血,他无法排解,只得寻求他法,从他人之处寻得慰藉,获得一时半刻的安稳。虽这一份的安稳假象的背后,有着一道彼此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日后导致这道鸿沟的距离越发遥远的最大错误,便是他去了洛阳,将窈真带了回来。
谢府里他当众宣布的那日,他知道府门口的昭儿定是心碎一地,可他又怎会轻松。“谢二夫人”四字一出口,等着他的便是撕裂般的苦痛折磨,他哪会不知,凭着昭儿的脾性,估计再无转圜的余地。可是不能转圜也不是一日两日,多一重少一重,昭儿也不会再对他说一句,兰哥儿,你可否能原谅我?
她不会说的,她不会。
因为他不是王燕舟。
就因他不是,所以昭儿不会知道之所以他会将窈真带回来,完全是想得到她更多的在乎。可是她不懂,不想去懂,狠心一个巴掌打掉了所有。
那日后花园里本想着狠心就走,却在下一刻蓦地心软,不甘心回了句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什么,凭什么……
可是,他并不是故意。
他和她,彼此之间越推越远。其实他又怎会不知三年里,因为窈真她受了多少白眼与嘲弄,可他并没有不爱她。相反,她若越是痛苦,他就爱她越深,爱得越深,他自己的痛苦也就越深。
起初认为他可以一直等,等到昭儿明白。明白到最后能陪她永久的只有他,并不是王燕舟。只要她能想到,他便是她永远的兰哥儿。没有窈真,没有谢二夫人,天涯海角,她在哪,他就在哪。
可左等右等,怎么都等不到。
等不到昭儿的回心转意,她一日比一日更加漠然,更加冷寂。她的漠然便是他的漠然,她的冷寂更是他的冷寂。当这些漠然与冷寂达到高点不但再没有一丝的融解,居然还有了王燕舟的归期。
再无法掩饰,再无法伪装。有对他二人多混账的冷嘲热讽,心内就有多慌张的丑陋挣扎。出口伤了昭儿,更是伤了自己。当思念蔓延到无法收回的地步,他知道昭儿定会去找那人。巷子里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已不想再去探知,只晓得王燕舟一回来,他便什么机会都没有。万一王燕舟真的不顾一切就这么带她走,偏要带她走……
昭儿会走么?
她会为了王燕舟,彻底将他舍弃了么?
会么?会的。
她已经做了。
“一朝红颜尽,三生了归尘……”
是谁送过来的签文?
是谁毁了他的梦?
是谁,彻底断了他的路……
多年来的信念,瞬间崩塌。
原来,他不是昭儿唯一选择,只是个替代品。是个勉强为之,为了替代王燕舟在她心里位置的可怜的替代品!
她竟为全王燕舟一生的安康,多年来欺骗了他捧在手里唯有的一颗真心!!
只道戏子无情,谁又有情。
(二十三)
想来他这些年,过得生辰中也只有和与昭儿成亲的第一年过得最是欢悦了一点。也就只有那一年。以往即便过得再怎么不如意,也没有如今这般悲凉。没有极致的喜悦,便也就没有至顶的失望。
那一袭牡丹锦,想必是不会再顾及他的目光。之前裙裳清净如她,今与他走至尽头,瞬间转换成了满身瑰丽……云鬓花颜,眉梢冷傲,这般变化他都快不认识她。可不管如何她仍旧美丽,那美丽更是化作一只无形的手,静静攥住他的心。
也许那才是真正的昭儿。如同倒计时一般,时辰一到原本的她自然也就显现出来。不用在意他的目光,不用顾忌他的喜好,要回归原有的模样。果然这样的她,才是王燕舟念念不忘的真正缘故。
看,她在那笑呢。
同窈真一起走过人群,走向厅堂……
是不是很多人都在羡慕他?羡慕他能有如此出尘的两位夫人?是不是在羡慕?
真是呢,那些交头接耳的话他听见了。
不过他们羡慕错了,那两位女子的心里,没有一个将他谢铭兰真正放在了心里。
昭儿走向的尽头,是王燕舟。
而窈真……
她费尽心机的接近自己,让他险些误认了她的真心。那一口口夫君,真是叫的他谢铭兰么?谁知道呢,或许她自己也分不清吧。
瞧那高高围墙外的天空,碧蓝如洗。
更是澄净得像是一面照不见所有人的镜子。他自己的悲欢,昭儿的悲欢,王燕舟的,窈真的,还有敏蓉,统统照不见。可偏偏又让他看得那样清,昭儿的挣扎,王燕舟的失落,更有窈真的自信,敏蓉的不甘……
自信源所爱,所爱有不甘,不甘因欲望,欲望生偏执,偏执出背叛,背叛毁所有……
所有即所想,所想皆妄念。
不由感叹一生往来者,唯有昭儿最是真心。
“你为何要戴?”
“今日是你的生辰。”
瞬间,脑海闪过所有。
昭儿真心,无奈造化弄人,不是卿之良人。
原是台上台下,所爱所恨,皆为虚有。
(二十四)
蕊芽……
知晓这丫头对他存着心思的时候,很是意外。得知她竟给昭儿下毒,他无比憎恶。后被郎中告知无性命之忧,只会让昭儿一辈子无法下床走动之时,他居然可耻的内心之中猛然升起一丝幸福感。这是否就意味着昭儿一辈子都离不开谢府,离不开他?
想到此处,他瞬间觉得也就不那么立刻想要蕊芽的命。似乎还对那丫头有所感激,感激她心里有着自己,若没有,或是再狠心点,定会要了昭儿的命。昭儿死了,他定不会独活。难道这点蕊芽也想到了?
那个丫头,第一次见面是在和昭儿去云门山的那次。那时他眼中只有昭儿,根本没注意到她。只觉得是个话不多,不怎么爱笑,十分乖巧的姑娘,她既能被昭儿那样信赖,定有她的过人之处。不过如今,他想是能明白她为何能在昭儿身边呆那么久……
可也因此,她必须死。
为了往后昭儿在谢府里的安虞,更是惧怕她缜密的心思再做出什么不在他掌控之内的事情,她就必须死。
假山上,他命人做了手脚。
可当他正犹豫该怎么让她自己走到那上面去的时候,他居然看见窈真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那,而蕊芽就偷偷跟在她身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再接着,他就看到蕊芽从上面“失足”摔了下来……
窈真在上面做什么?
蕊芽最后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不过她一死,这方面他也懒得再费劲去想。他心里只有昭儿,他要好好想个办法,让昭儿能够不要那么太伤心。他会陪着她,一直陪着她。
没有王燕舟,只会有他谢铭兰。即便她不是心甘情愿,只要她能在他身边,他便什么都不能在乎。他太贪恋昭儿的温存,贪恋昭儿的爱,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真真切切获得过的感情,何其珍贵。
(二十五)
昭儿自裁的消息传到他这里来的时候,他本在同敏蓉说着什么。面前的石桌上有一个白色的像是药瓶的东西。他表情冷漠,敏蓉更是面无表情。
突然下一刻,管家就冲了进来。
他十分不悦这个管家已不是一日两日,眼神锐利猛然射出一道杀气,却那知管家接下来的话,瞬间让他五脏六腑狠狠痛绞在一起。
“夫人她,自裁了。”
一刹那间,所有感官意识集体消失。脑袋里嗡嗡作响片刻,空白之后便是死般的寂静。
他仍旧清楚地记得,那日藏书阁外的日光,薄弱若烟雾,好似风再大一点就能被全部吹散。就是那般飘忽不定,印证了一个人自此从他生命里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
昭儿像是不牵念所有,静静地走了。
想想他自己也就算了,难道连王燕舟她也不念了么,那伤口划得那么深,她不会痛么?
长跪在她面前久久不言语,他想了很久终于明白,心肠最硬的人从来是她。为了王燕舟,狠心舍弃两人多年的情分,更不会为了他,苟活于世。他二人不配得到她的在乎,因为纵使再艰难,他们也不想她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多么极致,潇洒的死法,一刀下去一无所有。他和王燕舟寻不到她,她自己也永远回不来这人世间。
他是否错了,遇见她就是错的?
你看,她这样的煎熬,左右为难……
身体里某样东西逐渐也在慢慢死去,曾以为早就已经死。不想今日才知,它还在有所期盼,望着她安详微笑的容颜,好希望她只是睡着了。过会儿她便会醒来,说兰哥儿,我骗你的,我很会骗人的。
但骗人的是他自己。
她的手好冷,他想触碰想握住,想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却不得已退了回来。只因那冷意猛然侵袭过来,贯穿全身。冷得战栗,冷得颤抖,无法控制,接着整个人重重地沉下去,沉到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去,连带所有光亮也一并消失……
最后,还是忍不住哭出来。
将她早已冰冷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到她的伤口,他知道她根本不会觉得痛,也为此,苦痛如海潮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二十六)
昭儿过世后的第四日,窈真醒了。
他坐于床边,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细心的询问她是否还有哪里不适。
“你感觉如何?”
“很好了,谢谢。就是,不太记得一些事。”
“好好养伤。”
颔首微笑,他已没有什么再要同她去说。但窈真却叫住了她,面容之上竟有隐隐的绯红之色。
“等一下。你,是我的夫君么?那个,我听丫头们说……”
“不是。”
“啊?”
“她们玩笑而已。我,不是你的夫君。”
没有太过斩钉截铁地否定,他笑得很是清凉,目光之中澄净一片。他没有说谎。他本就不是她的夫君,他只是昭儿的夫君,只是她一个人的。
五日后,王燕舟便来了谢府。
他真好奇,从洛阳到青州满满七日路程,他是从霍家庄归来,便是足有八日才能回到青州。他竟提前三日回来,他如何做到的?
可早回来又有什么用,他要见的那人永远都见不到。
谢家的藏书阁里,掩埋了谢家太多不堪的往事。有些感人至深,有些肮脏隐晦,有些抽骨剥心……他娘谢诚敏,他爹金兰姿,他舅舅谢诚勉,还有他的妻子王昭,四个人的魂魄想必是厌恶极了这个地方。他也很是厌恶,从儿时十二岁开始就极其厌恶。
火,有时是一切光亮的来源,它所燃烧出的巨大光亮,能照耀所有也能烧毁所有。那些在地底下腐烂的淤泥之处的真相,就让其一直腐烂下去。
没了能搜寻的地方,自然日子久了便会被人遗忘。
谢家的谢铭兰,自王昭死那日也死了。
是和她一起死的,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时,他也跟着断了气。
现在到处飘荡的,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天地之大,哪都是他的栖身之处。
只要有怀中的这样东西,于鬼府地狱他也能笑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