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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幽兰生前庭之谢铭兰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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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他爹不是他爹,那个女人不是他娘来着?
对了,就是那个时候。
十二岁那年,一日深夜不知因何缘故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等他偷偷潜入藏书阁打算随处找本书打发到天明时,却惊现他爹就站在楼后那口深井旁,背对他伫立良久,不发一语死盯着那口古井。
那种一动不动呆呆注视着模样,活像那口井里正有什么东西在回望着他,锁着他的目光,禁锢着他的身子让他不能动弹。无端端地,他心里跟着一阵发悚。紧接着他便清楚听到他爹说道,嗓音嘶哑,在这诡异的寂静里平添着一份鬼气。
“你走了,他也跟着你来了,你见到他了么……我知道你不会原谅他,他亲手杀了那人,你该是恨极了他。可是阿敏,他是你亲弟弟……”
那口废井深不见底,加上他爹那像是自言自语的状态让他双腿发软,险些站立不住。他满心疑惑,谁是阿敏?什么弟弟?什么原谅什么恨极?谁又杀了谁?恰在那时,井边那里吹上来一阵阴风,接着他人直接就瘫坐在了地上。
死死捂住嘴巴,不发出一丝声响,生怕他爹一个回头,一双猩红的双眼直接扫视过来。然而接下来什么都没发生,他爹依旧对着那口井望着,他从眼前的栏杆凝望下去,接下来所有的话他便听得清清楚楚。
“当初你要嫁给兰姿我就不同意,可你那般坚持,你明知诚勉对你……我就知道会出事,我千方百计想要瞒住诚勉,以为只要挨过你们成亲待到瓜熟蒂落,他见无法改变也就只好放下。可我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冤孽啊,真是冤孽。”
“阿敏,你可会后悔?如今只留下兰哥儿一人,你这当娘的可会后悔?”
“你给他取名谢铭兰,念着的那位他至今都不知。不知我并非他爹,金兰姿才是。不是谢家的谢诚咏,而是落了满身污名,青州人人唾弃的戏子……”
(二)
金兰姿。
青州唯一一个能去到京都皇城内的绝代名伶,当今的帝王更是给其美誉——“兰姿谦谦,清骨难寻;倾世名曲,世间一人”。
他儿时曾听春华楼内的前辈提起,说那人是真正的清贵之人,心内纯净无意浮华,只是生错了地方,惹上红尘中人,落得两人魂归青天不算,还将一身的清明都付与这腌臜污秽的街道巷角中,真真的可惜可叹。
是出了什么事么?年少的他难免好奇,问起了府中管家。
可不,沾染上了不该沾染的人,还让另一个女子无端为此丢了性命。可怜那女子腹中还留有他的骨肉,一尸两命,凉薄至此。
管家看似一脸遗憾,却莫名被他看出隐藏在后的嫌恶与唾弃。尤其是最后那句“凉薄至此”好似咬着牙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
也莫名地,他不喜欢管家的回答,对于他那般的嘴脸也是嫌恶与唾弃。为何呢,他似乎不太喜欢别人在后谈论那位先生的不好,虽然他从未见过那位先生。
这算是他听到的第二种说法了。但后来,他自己硬是探寻到一些残枝末节。
原是金兰姿同一女子真心相爱,不料入了皇城被怡王的榴阳群主看中,榴阳颇得圣上宠爱,金兰姿出生卑微身份低贱圣上定是不允,求而不得的榴阳而后又得知他人心中另有所爱,于是爱而不得的怒火将那相爱的两人活活拆散。不过,金兰姿同那名女子为何最后丢了性命,他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也是那位跋扈的群主所为吧。
但是,这前三种说法加在一起,也不如那个夜晚让他得知的消息来得刺激惊心。
(三)
“金兰姿,他才是我爹吧。”
“同他相爱的那名女子是我的姑姑,谢诚敏。不,不应该叫姑姑,要叫娘。”
十五岁那年,他才将这些话说出口。本应藏在心里三年的话,因他也要踏入春花楼的那刻起终于说出。
谢诚咏不同意。
他有什么资格不同意。
“你该清楚,吕青梅她究竟待我如何。名义上的娘亲对我的种种,你从来都是不管不顾,这才导致她日渐猖獗,险些要了我的命。我不是你的亲生骨肉,自然不会同你一样懦弱下去,谢家满门即便靠着一个戏子也能稳稳立在青州。”
他说出的他当然会做到,日进斗金的速度让谢家的财富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在青州这么多年,唯有在他这里,谢家无限荣光。
(四)
吕青梅的贪欲越来越大。
到最后,他甚至都觉得“人如其名”这个词简直就是胡扯。她那样的女人,何以配得上“青梅”这样干净清冷的称呼。
谢诚咏也是真没出息,难怪谢家在他手里,青州的权贵无不嗤之以鼻。不过短短数月,那个女人从他那里要去的钱财都够开起半个春华楼。
“怎么?你娘问你要几个银子使使你都不舍得?也是了,如今的你是青州的名角,不一样了,看不上我和你爹也属正常。不过兰哥儿,你夜里做梦不怕神魔来作恼么?”
“怕啊,当然会怕。不过若是亲娘……我也就受着了。”
“你什么意思?”
“你明白的。”他说完淡笑一声,起身便要走。
“站住!你不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你别想走!”
“你确定?说清楚了你可就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
从头到尾,谢诚咏沉默寡言已是常态。好像自他唱戏唱出名了之后,他这个爹的胆子就越来越小。不敢当面对他大声说话,不敢为吕青梅撑腰,总是唯唯诺诺,满脸堆笑,哪是儿时动不动就棍棒呵斥的模样。不光是他,谢府里的每个人都变了,变得对他客气,变得对他有礼,就连那个“刚正不阿”的管家,对他也是一副比亲儿子还要亲的嘘寒问暖……
真是恶心。
(五)
在他年少情窦初开的时候,他遇见过一位姑娘。那姑娘叫水水,山水的水,有着和水一样灵动清澈的双眸,他初见时就呆了。他是真的喜欢水水,可水水开始瞧不上他,直到后来他出了名。
去接她的小板车变成了宝马雕车,送她亲手采得山花礼物变成件件琳琅满目的珠钗首饰,带她去吃的糖葫芦也变成了归满楼内的佳肴鲜酿……其实他不是很喜欢那些送出去的东西,但水水喜欢,渐渐地,他便以为自己也喜欢。
可人是骗不了自己太久的。
慢慢地,他也不再喜欢水水。可是很奇怪,以往他怎么去找水水,水水都不理他,现在换他不理了,他倒是天天都能见到她。
春华楼外的台阶下,每每都是巧笑嫣然的面容。可是更奇怪的是,她的眼眸他再也感觉不到最初的灵动,也不会再让他心动。
往后的第二年,他去了洛阳。
然后,他就遇到了窈真。
那是个比水水还漂亮不知多少倍的姑娘,漂亮到他心中都在暗自感叹,果真是洛阳,果真是天馥楼。在这样的极乐之地,竟还能孕育出如此澄净感觉的姑娘。
这样的窈真,他自然喜欢。窈真似乎也很中意着他,不过他不像对待水水那样对待着她,他更不会再亲自去采山花送给她,他给她水水喜欢的那些东西,因为他认为,她是第二个水水。
世间女子真有真心的么?
或许有吧,但好像不会被他遇到。你看看,吕青梅,水水,也许以后也会有这位窈真姑娘,没有一个愿意把他放在心上,没有。
就是他的那位亲娘,也没有。
为什么?
若是有,她又怎会投井?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就那样抛下了他。金兰姿才是她最在乎的,在乎到连死都不怕。
他会不会遇到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呢?
会么?
会么?
会的。
因为,昭儿出现了。
(六)
那年春华楼,自二楼观景处落下的如画面容,如今想来依旧那般不真实……
青青软烟罗,像是青州云门山岚雾中移步下来的绰约仙子。楼外绵绵春雨,薄烟细雾,他就在那一刻,在春华楼的戏台上直接恍了心神。
真的是她,真的是。
这不是他遇见昭儿的第一次。
他见她的第一次,是在青州来来往往的街道上,随着马车上那一道帘子的掀起,便见集喜芳斋的门口,她同侍女缓缓走过。那惊鸿一瞥,顿时攫取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那是谁?”
情不自禁,如此唐突。一同好友听了连忙望去,除却见到之后眼中如狼似虎的目光,接下来便算是正经的回答。
“是她。”
“你认识?”
“不算,我没资格同她说上话。”
“何意?”
“青州人人都知道她,不过你还是别想了。”
“我不懂。”
“她姓王。”
“……”
“没错,就是那个王家。她叫王昭,王燕舟,是她亲表哥。”
“……”
“她就是王燕舟青梅竹马的王家表妹。”
话到这里,他的遐思戛然而止。
因为在青州,谁又能比得上王燕舟。
可是……
若昭儿喜欢上自己呢?
(七)
“你喜欢糖葫芦么?”
“……”
“我就很喜欢。”
“……”
“给你。”
“……为什么?”
“我觉得你会喜欢。”
“为什么?”
“你这人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要还是不要,不要我就不给了。”
“好。”
他动作缓慢地接了过来,不是不想要,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给到自己。以往都是他送给别人,因为糖葫芦很甜,那蜜一般的口感想着姑娘都会喜欢,可今日还是第一次收到别人给到自己的。
不知为何,拿着那串糖葫芦,瞧着昭儿自己手中正吃着的,忽而心中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暖暖的,像被日光完全包裹的样子。
这个时候,他当然不会认为昭儿是喜欢自己。他又怎么会这样认为,他自己如何,王燕舟如何,他有自知之明。
可心底深处那一丝羡慕是何缘故,那羡慕如一根狗尾巴草不停撩拨,痒痒酸酸。王燕舟好有福气,能有昭儿陪伴左右。昭儿这般好,她该是能得到最好的。
你问,他为何不会认为昭儿是第三个水水?
怎么会呢。
他有的那些昭儿都有,相反昭儿有的,他却一样都没有。这样平凉寡淡,甚至有些俗不可耐的他,昭儿会图他什么。
(八)
真正觉得昭儿心里,或许存有一点对自己的欢喜,是她送荷包的那次。
青雨梅子色的荷包,样式清雅绣工精致。上面的小小兰花他喜爱极了,底下还缀有一小块白玉,他看不出那是什么玉,不过是昭儿给的,便都是好的。
“这是,给我的?”
她没回答,颔首微笑。那点头的频率落在他心上,不免又是一阵微烫。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他没问出这个问题时,便在期待她的答案。但昭儿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柔地问他,喜欢么?
他怔怔点头,当然喜欢。
可总有原因不是,可昭儿不说,他心里便又是一根狗尾巴草在撩拨,撩拨着撩拨着,王燕舟便来了。
他进来的时候,昭儿的穿着不是她今天过来的裙装,而是一套戏服。
戏服是谁的?当然是他的。
那身格外珍藏的贵妃戏服,当精美的云肩凤冠落在昭儿身上,便是一种说不出的极致魅惑。以至于他失了神智呆怔当场。
“不好看么?”
“……”
“怎么不说话?”
“啊?”
“我问你是不是不好看?”
“没,没有。好看,很好看……”
他连忙低头看向别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泄露了眼底的极致欢喜。那般好看,却又那般遥不可及。她就在眼前,却也像隔了千万条河让他触碰不得。
“我觉得你唱的戏,很好。”
他一听抬了头,有些不可思议:“你懂戏?”
她浅浅一笑,摇摇头:“不太懂。”
他却莞尔一笑,说:“那你怎知我唱得好?”
她略微思忖一下,道:“嗯……我虽不太懂,不过我能听出来。”
“听出来什么?”
“你的真挚啊。我总觉得在戏台上的不是你扮演的角色,而是你自己。这话听起来或许有些可笑,不过我就是这样认为。你好像不是为了唱而唱,你是真的喜欢是不是?像是天生如此,就该这般磊磊洒脱,对吗?”
“……”
蓦地无法言语,心里慢慢起了更加极致的欢愉。你看,她那样简单就看穿了他,那光与影里忽然含羞的媚态,是他胸腔里一片无语言说的炽热跳动……
若说起初的欢喜遮遮掩掩,那么自那一刻起便是毫无保留。他也不想再保留,这样的昭儿,他如何能保留?
可当王燕舟进来的那一刻,他不知为何突然像披了一层铠甲一样,不直觉立刻就将自己保护起来,那个男人太有侵略性,不由让他浑身警觉。
(九)
王燕舟走了,他似乎很生气。
他走前望着昭儿的眼神,像是极度震惊。震惊什么,震惊昭儿的戏装,还是桌案上的荷包?他不太知道,也不想去弄明白,他只知道有那么一瞬间,在他见到王燕舟掉头就走时,心底居然有丝丝快意,一种别扭的,有些变态的快意。
不久后,昭儿也走了。
昭儿一走,谢府里的空气重新变得污浊。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渐渐开始起了贪念。贪念昭儿的温度,昭儿的笑容,昭儿的声音,以及想每日都能听见昭儿唤他一声兰哥儿……
这种贪念的感觉,同青州每年的烟雨一样绵绵密密,丝丝缕缕。它紧紧牵动着你的心,在每个偶然间更加紧凑——
春华楼内戏台之下,时有成双成对,如胶似漆;稚童天真,偶有静坐亲娘怀中安然熟睡,偶有调皮左右逃窜,灵动狡黠;一曲落毕,更有相互依偎,缓缓离去……
他就该贪心,一道道往日再寻常不过的光景,自昭儿出现,一切都被赋予新的意义。若能与昭儿一起,想必就连梦里都会泛着甜意。
(十)
上天终是没有足够薄情,终是记起多年来他身旁无一人知心相待。随着与昭儿见面的次数增多,便是有些记忆只要想起,余生都是悸动不已。
那年刚至春暖花开,他和昭儿去了云门山。
云门山上茶花绚烂,漫山遍野。昭儿一袭浅色纱裙立在其中巧笑嫣然,他在一旁静静而立。自上而下被日光笼罩的全身,那种无法言喻的柔软安宁也正徐徐传递到了心里……
他很喜欢昭儿这般素色淡雅的装扮,仿佛整个世间的温柔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会温暖着自己,牵引着自己,走出以往他独自一人怎么都走不出的阴霾。
他真的好想能够拥有,拥有这世间他认为最好的女子,如手中折下的白色山茶,柔婉静默……
可以么?可以自私地就这样将她带走么?
“是要给我的么?”
“啊?”
“我说你手中的茶花是要给我的么?”
“啊?这个……”
“还不给我戴上。”
“什么?”
“傻瓜,快给我戴上啊。”
“……”
像是呆子,有着明显的笨拙而局促。他在犹豫那花是给昭儿戴上,还是不戴上。若戴,花儿定是配不上昭儿那张面容,若不戴,昭儿是否会对他生气?
“你个傻子,愣着干嘛,要我自己戴么?”
“啊?哦。”
小心翼翼,说不出有多么小心翼翼,就怕碰伤了一样小心翼翼给她戴上。看吧,那花果然不配昭儿的面容,可昭儿笑得太过开心,他顿觉得身心也是愉悦的。人一愉悦,就会开始乱想。想着想着,昭儿的手他便想去牵。
可他不敢,与昭儿时间越长,他越是不敢。不知为何,就是不敢。唯恐做错什么说错什么将昭儿惹恼。但越是这般,那种想跟她靠近的心情就愈加强烈。
“我戴着好看么?”
“嗯。”
“你除了哦,就是嗯。”
“我笨嘴拙舌的,怕说错了你不开心。”
“为何要怕我不开心?”
“……我,因为……”
“因为什么……”
她目露狡黠,笑得灿烂夺目。似乎知道什么,她才会如此。他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不敢看她,也不知该回什么。
“你不是笨嘴拙舌,你怎会笨嘴拙舌。兰哥儿,是么?”
“……”
她在叫他,一声兰哥儿似云轻柔。
幽幽荡漾,荡过他的心田,惹起满腔跳动。耳根也跟着红了,本就清冷矜贵的面容更加惹人注目。他百般纠结,欲说出口的心意到了嘴边半天都说不出来。越是说不出,耳根愈加红透。
她却愈是笑得他心跳如鼓,更加失了言语。
(十一)
好像什么都没言明,却好像什么都已言明。
云门山上昭儿把手递过来的那刻,他便知道,原来他的心意她一直知晓。
那昭儿的心意呢?
傻子,她都将手递给自己了,他还有什么不得满足。满足得心都要从口腔里蹦出来,又哪还有心思去想,有了王燕舟的昭儿,怎会看上自己。
像是拥有了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日思夜想真心期盼已久的东西,他那样高兴。那紧握手中不会挣脱开去的温度每每使得他心底温热,温热过于持久,持久到了一定程度以往的苦楚便觉不值一提。
太过温暖了,这是否是个短暂的假象?
不,不是。
昭儿确确实实存在于他的身旁——
春华楼内戏台之中,几步转身之间对上的是昭儿看向他的凝神贯注;谢府书房里,桌案上那一纸灿烂的茶花,她提笔浅笑间询问是否同那天云门山上并无二致;青州城内石板桥上一把骨伞并肩而行,他衣袂上沾染的细细春意,不及怀里昭儿戏称的那句“知否?知否?春意阑珊否?”……
未可知?不可知?
不然。
罗衾已耐五更寒。
(十二)
青州城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便在青州的西南。一片广袤的土地上,万马奔腾,彩旗高扬。头筹者,得黄金万两。
青州权贵最好热闹,不止热闹,更有美人。青州美人不比幽州美人挖空心思抛头露面,青州含蓄内敛,更加出其不意。每每哪个绝妙时刻就能遇上一个,届时定会感叹青州的山水里,竟也还有这样的一位可怜人儿。
昭儿于这时候,定不会是含蓄。
她的容貌于青州家喻户晓。这要感谢她的好表哥,儿时的王燕舟最喜带着昭儿四处“巡游”。次数一多青州短至五十里开外的土匪头子,远达洛阳城,谁人不知青州第一美人的真容。
当然,这种论美貌的时候,白家最盛的那位幺女也会在场。他见过那位,那女子就连发丝里也透着一种无与伦比的莫大野心。丝毫没有昭儿的柔婉,浸透了青州山水的灵秀。
他是春华楼的老板,自然也在。
不过他可不会骑马,不知为何,他很嫌弃马身上的味道,纵是再干净的马,也还是能闻见那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大概是儿时跌落马厩的原因……儿时他会跌落到马厩,全赖吕青梅的功劳。想想那个女人也真是狠,半岁幼儿手臂大小的木棍打在他身上,硬生生断了好几根……不过思绪跑得再远,待昭儿一出现他也就不再想了。
以往的马赛只要有王燕舟,头筹定不会是他人。但今年他无心马赛,没有上场。代替他的,竟是昭儿。他也是才知道,昭儿的马术这样出彩。
赛马场上惊艳一片,昭儿无意第一,却不肯屈居第三。她说她会夺得第二位的玉如意,愿她的兰哥儿年年岁岁,吉祥如意。
年年岁岁,吉祥如意……
马场上最后一刻,昭儿得胜归来,漫天彩霞于她身后肆意怒放,无边无际……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余生一辈子的欢悦都向他缓缓靠过来。
(十三)
极致到顶的如意背后,往往潜藏着巨大的危机信号,它在慢慢孕育,在一个措手不及间猛然将人击倒。
自踏入春华楼,得老天庇佑,他一直顺遂。之后再大的不如意也全被昭儿一手挥散。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人之心卑劣至极。那位大人的龌龊罪行何其配得上官场清明,朗朗青天!
“我今天就告诉你!春华楼的东家又如何,青州的名角又如何,在我这里,你只能卑如蝼蚁任我宰割!我便是青州的天!你要走出这片天也可以,那就留下你的骸骨血肉,若不肯,叫你春华楼楼毁人亡,让你谢家无颜立在青州!!”
一段话一座山,无端端将他脊背狠狠压弯!
虽为戏子不同娼妓,卖笑取宠违背人伦如何肯依!虽为伶人自有心性,清白廉耻心内长明!
包庇乱党、意图谋害、危害朝廷……
这个狗官不是好端端在他面前站着么,何来的莫须有要加害他之词?!朗朗乾坤只手遮天,恍若雷电之刑猛然抽打于身,无奈他人微命薄,丝毫反抗不得!
地牢里满身伤痕,背影倔强。昭儿怜惜落泪,他却死死克制不回头。他无用,他命贱,何有资格再让昭儿为他担心受累。
“昭儿,你快出去。牢狱之地污秽,你一清白女子不该在此!”
“我不能!”
“听话,快出去!”
“不能,兰哥儿你回头看我一眼。”
“昭儿,你何苦要在意我这命贱之人……走吧,去到你表哥身边。有他在,断不会同我这样让你伤怀……”
“兰哥儿!”
“快走!”
他唯有这么说,只能这样说。春华楼虽为戏楼,也在青州扎根日久,他以唱戏为生却不以戏为命,自然会为自己策划筹谋。可多年努力在那位狗官面前犹如蜉蝣撼树,自不量力……但愿在一切还来得及面前,不会波及到昭儿,她已是他心中最后的顾念。不过有王家,有王燕舟,她应该会得以保全。
可终究是他太天真。事后才明白,那位狗官之所以会这样明目张胆,猖獗至此,乃是护他之人稳立在京都皇城。何其讽刺,何其可笑。连王燕舟这样的麒麟之才都奈何不了,他谢铭兰又有何力量力挽狂澜……
本以为自己难逃此劫,一身清骨纵使倔强也只能被迫倒在这不堪的牢狱之地,哪知……
昭儿去求了王燕舟。
她求那人,只为救他出来。
虽念昭儿一片真心,但也猛然醒悟,若为戏子,终生微贱。如在淤泥中的种子,即便抓住机会破土而出也有着脱不去的卑贱外衣。世俗的眼光容纳不得他的光耀,他心中的那人或许也无法全身心的信赖与依附他。
他也认命般的认识到,但若以后再遇此事,昭儿也只有靠王燕舟。他呢?若有机会一命换一命,他定会保昭儿无虞,可现实是他连自己都护不住,又怎么谈护住昭儿。
即便如此,昭儿的心里还是有他,她没有弃他而去。牢门外不知是因日光太过刺目还是看到她在等候,一刹那间,双眼生疼……
不愿最后的自尊被他人看轻,心内的软弱也不能在昭儿面容展露,唯有死死咬住后槽牙的一刻却误咬到舌头,一瞬间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口腔。懊恼羞愧因为这般,苦涩更加得蔓延开去。
这般苦涩不得解,即便是被昭儿紧紧拥在怀里,随着她的泪水浸湿自己整个肩膀,落进未曾结痂的伤口里,那一阵阵刺痛越加带着那种无能为力的涩意点点渗透全身……
(十四)
那次事件过后,他便刻意远离昭儿。
不,不是远离,是躲藏。
昭儿几番寻找,痛苦越是加倍。
自我放弃一样,在春华楼不管不顾一场接着一场地唱下去。刚出牢狱未曾休养一日的孱弱带病之身,换来的是春华楼如流水般哗啦啦流入的金银钱财。他捧着那些数不尽的钱票银两,颤抖着身子笑得何其悲凉。
这便是他该做的事,这就是他该做的事。为何要贪恋与世人同样的温暖?昭儿不该是他该去染指的纯净,他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
最后落得高烧不退,性命垂危本就理所当然。病床上面容如纸,苍白无力,本就情理之中。饶是如此,也不愿接受郎中医治。谢诚咏的话于他而言,远不及郎中的十分之一。唯一能让他起死回生之人,他偏偏又拒之门外,他这是求死。
想着生命就这样流逝,生前无人的期盼,死后自然也无人挂念。越是这般,心中一片死寂。无苦无痛,无欲无求,无思无念……
“公子,王家的昭小姐命人送来一个匣子,交代一定要给到公子你手上。”
“……”
“昭小姐还说……”
“……”
“还说……”
“……”
管家一直死盯着床上那人的情绪变化,奈何丝毫没有达到他预想的效果,于是放弃性的直接汇报出来。
“昭小姐说,若是公子你想死就请看了匣子里的东西再死,否则平白惹了他人的念想即便你死了,也不会如你所愿得到解脱。”
话报到这里时,床上的他眼皮跳了一下。不过管家低着头没看见。
“小姐更是说,若你看了匣子里的东西还想去死,她不会拦。只求下辈子你跟她桥归桥路归路,死生不复相见。”
管家说完,就将匣子放下出去了。当然,门也被带了起来。否则就像昭小姐说的,若他起来被你瞧见,定会继续躺回床上装死。
事实证明,昭儿预料的没错。
躺了大约有半炷香的时辰,他没忍得住起来了。面容难看极了,不是病态的倦容,是恢复了些许人气的,独属于活人的气愤。
匣子被打开后,里面是昭儿在马场赢来的玉如意,底下还压着信札一封。瞬间,他内心得以触动。手指慢慢摩挲着那信札片刻,最后还是认命般地拆开了。
这一拆,他与昭儿便在七月初七的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