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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春盈秋思绕之王昭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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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好像从那日后,她就对他死了心。
同样,她知道,他对她也死了心。
他待在春华楼日复一日,往往一连半月都见不到。好像那个才是他的家,谢府只不过是他偶尔的落脚之处。春华楼内窈真一直都在,如他所言,她才是他的妻。
而自己,他说得真对,她真要成为一只鬼了,成为谢府里的一只孤魂野鬼。她王昭,居然会沦落至此。
人往往在无比落寞的时候,会想起许多以往的人或事。想起她与表哥年少时的暖暖情意,想起敏蓉刚入王府的那一年,也会想起第一次遇见谢铭兰的那日光景。
那年青州桃花初绽,春华楼内惊鸿一瞥,便注定了此生她要与谢铭兰纠缠一番。他不似表哥清柔,他傲然,他神秘,恍若崖上费尽心思都触碰不到的幽兰一朵,自带疏离却忍不住还想去靠近。他望你一眼,你竟能读懂他的伪装,他脆弱,他坚强,他让你起了心疼之心,起了怜惜之意,他把你缓缓拉进他为你织就的巨大蜜网之中,让你在恍惚之间深信他一生只要你一人。待到那身凤冠戏服落于身,你便更加心甘情愿。就算表哥再生气,也不会将那绣与谢铭兰的荷包再要回来。
这便是,作茧自缚。
但若说会悔么?不会。
因为往日那样温暖相待的兰哥儿的确存在。时过境迁,全是命运弄人罢了。
表哥的离去,敏蓉的空等,兰哥儿的寒心,她自己的失意,全都是造化弄人,她怨不得旁人。
那张签文,一朝红颜尽,三生了归尘……
她不知三生究竟是何意,盼只盼世间所有的不如意,都不要再牵连在表哥身上。至于兰哥儿……窈真会陪着他。
那日后花园见面之后,料不到她会回来找自己。字里行间全是一个倔强女子的不悔情深。
“昭儿,我一直很怕你。”
“怕你对兰哥儿的情意,会容纳不进我的位置,怕你恼怒绝情,要将我与兰哥儿活活拆散。但这些都不是最怕的,我最怕的是有一日你会离开他。”
“窈真出身青楼,卑如草芥。一颗心风里雨里,冷暖唯有自己知晓。从未奢望一日有人懂有人疼有人真心以待。兰哥儿孤傲是假害怕失去是真,他同窈真之间是不是逢场作戏,窈真清清楚楚。但也更清楚,兰哥儿他放不下你。”
“遇到兰哥儿,是窈真的幸。我有比昭儿你多百倍千倍的真心,可他遇到你,却是他的命。所以请昭儿你,不要离去。即便王家表哥有朝一日归来,你也万万不能弃他而去。否则窈真将会生生世世孤苦无依,任人践踏。”
她语带威胁,却暴露全部真心。
久违地展露笑颜,她只道一句,窈真,谢铭兰遇到你,也是他的幸。
(十六)
“王燕舟,回来了。”
数日未见的谢铭兰,立在门前把她望着。这是他回府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笑意不明地模样似要看穿她所有伪装的表象。
然而,她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三年的时光,竟是这么的久么?既是这么久,那为何这样无踪无迹,让人跟不上脚步呢……
内心中一层隐隐不能外露的喜悦之下竟有着更深一层的惘然若失,像是从今以后,什么东西要真正地失去,什么人再也抓不住……
“换件衣裳吧。表哥回来,我们是要回去看看他的。”
他毫无温度话语,如今连“我们”两个字听来,也是冷冽如冰。
(十七)
暗幽如兰,越发静谧……
王家的回廊内,谢铭面容含笑,走在前方。
她愈发陌生他的模样,越发看不惯他的虚假。所以自他身后,面容一冷再冷,一双手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的肉里。两个人,总有一个人要保持清醒。唯有这样,待见到那个人,她才有理智可言。
敏蓉脸上不可抑制的喜悦,断定西院厅堂里坐着的这个人,的确就是那个一走三年,渺无音讯之人。
待他与谢铭兰之间寒暄过后,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眼神,似揣测带着未知,似情深带着漠然,可不管怎样,终是掩盖不了他那一如当年的温柔,似青州街角巷间,穿堂而过的风……
她面容淡漠心中愠怒,那曾认为会抚平自己内心所有的失落与不如意的人,就如那风一般,偏偏就让她抓不住,留不住。
表哥。
一声唤出没有惊喜,没有思念,没有动容,没有情深。她化作世上最狠心的女子,像是轻轻吐出两个最没有感情的字。她不能惊喜,不能思念,不能动容,更不能情深。谢铭兰就在这里,她的不舍不能被人一眼看中。
没有照着谢铭兰的话留下歇息一夜,也不会真信第二日他会来接她。无情甩下一句,我与你一同回去,便出了厅堂再不回头。
她知道身后那人会因此生气,知道那人最恨的便是她这般没有良心。气吧,恨吧,他私自走了三年,她自己岂不是更气,更恨。
(十八)
谢铭兰没有同她一起回府,他又去了春华楼。
临走前他特意深深地,含着戏谑的眼神对她说,怎么,不留下来?你不是就盼着他回来,如今回来了,你怎倒像是害怕似的退缩起来?
她回望他,见他这般态度,心中竟有一丝疲累。不想解释,因为解释他也不会听。她什么也没说,转头就走。她知身后那人该是有多气恼,所以怕是一连好几日又见不到他的人影吧……想想她自己都习惯了,也就越发沉默不语向前走。
她自己也没回府。
她去了那座石桥,她坐在那座石桥上,对着青州的大街小巷就那么安静地望过去。
就是这里,就是那一日,她担心他会不会找不到自己,会不会跟自己担心他是否出事一样,要骑马出城去找。就是那样想着,她一步都没离开。青州的夜里很冷,她想若他找不到她,时辰一长她就自己回去。可这样又显得自己很没出息,所以她又是生气又是纠结,可最后呢,她还不是不争气地自己跑了回去。
她心中期盼他不要再生气,期盼他能说一句,昭儿,对不起,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你,你究竟去了哪。然后她就会故作生气,但不会太久,毕竟心软如她,还是念着他。
但是之后,她觉得自己很可笑。
但是可笑之后,觉得自己也确实令人生气。她是嫁了人,她是成了兰哥儿的妻子,但若让她忘了表哥,怎么可能。
她能怎么办,那是自小就驻扎在心坎里的人,自认为往后一生的喜怒哀乐,福祉安康都在他身上,她心中对他的认定早已超乎预料。若没有那张签文,若没有敏蓉,舅妈怎会不同意?她与表哥青梅竹马,何以比不上后来那些女人的萍水相逢?
但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她不是上天,她决定不了所有,她只能被事实操控着,违心地一点点往前走。
可真是违心么?又怎么可能。
所以是她错。不是表哥,不是敏蓉,也不是舅妈,是她。
一直是她自己。
(十九)
青州的花灯会又到了……
儿时有表哥,之后有兰哥儿,而如今走在这街上的,只有她自己。
街道上来来往往,每个人的面容上都洋溢着喜悦,见着那样的喜悦,她忽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股极大的丧失感,觉得那热闹不属于自己,觉得那喜悦自己也没有福气拥有。即便是穿着自己最喜欢的裙子,戴着自己最喜欢的发钗,身边最贴心的蕊芽提着自己最喜欢连心酥,却还是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归满楼的欢宵酒,有很多人在抢。
那酒初尝辛辣难以入喉,后劲却是醇烈香浓,任你惆怅满怀无法释放,两壶下肚,定会看空一切,潇洒放手。
自然,她也去抢。
不,她不用抢,归满楼的东家亲自送给了她。
当然,她也喝了。
一壶酒下肚,才有了巷子里她的情不自禁。
一个眼神,一声昭儿,三年来所有的不舍与思念被他全部看透。她心下动容不已,想着终究还是有人在念着自己,想着自己,爱着自己。她并不孤单,她也瞬间明白,任她走得再远,表哥的心也始终在她这里。无关舅妈,没有敏蓉,不在乎兰哥儿,他就是完完全全只爱她一人。
真好,真好……
这样就算日后黄泉寂寞,她也无惧。
(十九)
她知道,今日他定会回府。
她知道,他定会在府中等她。
她更知道,他会再也忍不住要开口质问她。
她都知道,她也坦然。只是感叹她与兰哥儿之间的日子,那越走越远的日子她都数不清……
数不清自那晚后,他有多少的漠不关心,多少的冷嘲暗讽。多少的,对于窈真有多么的呵护备至,对她就有多么的无视。日子一久,她竟也就渐渐习惯了,习惯了他的冰冷他的冷漠,以至于今日一进门,明知道他就在那里,却还是微微愣了神。
“你回来了。”
他一动不动坐在前方的椅子里,屋内也没有上灯。他的面容掩在黑暗里,她着实看不真切。不晓得他此刻的神情如何,只是他这声音听起来,听不出半分喜怒。她就站在门口,没回话,她也没见窈真的身影。想着也对,今晚的确不适合窈真出现。万一打起来伤着了她,可就罪过了。
她回望着他,像是已经接受所有,开口道:
“你特意等我,我怎会让你失望。”
“失望?”
他像是忽然笑了,有种说不清的意味在里面。还未等她细闻,就见他慢慢悠悠又来一句。
“就算你真的不回来,我又能失望什么呢?”
“……你认为我会走?”
“不会么?若是王燕舟定要带你走……”
屋子里很静,她沉默着到逐渐垂了眸,像是心虚一般。
“你会的。从来都不是你愿意不愿意,从来都是他是否有那个心。他若不顾一切,哪还会有我……就是他没有,这才有了我。”
她还是沉默着,沉默中有种不安。她忽然没法回答他,因为她发现,他说的竟是事实。
可全是如此么?
不,不是的。
有了他之后,她也拿出过真心。不是退而求其次的凑合,而是想要全身心的付予,想要遗忘所有,想要一辈子和他一起走。可这些话就算她现在说出来,怕是他也不会信。头一回,觉得她自己的沉默,是这样的该死。
后来,屋里被他点了灯。
刹那间,光亮照亮所有,她蓦地一怔,惊讶谢铭兰竟一身戏服出现在此……
该不会,他是直接从戏台上下来的吧?该不会,是觉得她要同表哥一起走,所以才着急就这样直接跑回来,是这样么?
不,不会的。如今的他,怎还会对如今的她,存有着急担心呢,他又怎会着急担心。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这一身……”
他拂起水袖,姿态优雅,眉宇间如兰清冷,却也如冰薄情,触碰不得,生生地冻着你的心。
“这一身,当初被你穿上的时候,看着你笑的模样,我觉得自己一生都会引以为荣。我心爱的人,毫不排斥我的所有。她怜惜我,爱重我,懂得我所坚持的全部,她接纳我,护着我,她将我整颗早已凉透了心生生捂热……”
“我一度坚持心中所想,认为昭儿你的心中就算一直有着王燕舟,也不会分量多过我去,因为你是那样的对我倍加珍惜。我不是瞎了眼的无心之人,昭儿你与我……我甚至小心翼翼地过着每一天,生怕你有丝毫的不如意不痛快。害怕因为我的缘故让你颜面蒙羞,害怕青州人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你为何连王燕舟都不要,单单就喜欢我一个戏子!”
他的话,如针刺心痛觉立现。
她忽地惊觉,那个原因……那张签文,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否则就算她再付出过真心,他一知道即刻化为乌有。
可是,还是迟了。
“可后来我发现,我的害怕渐渐变得多余。你不是不要王燕舟,也不是他不要你,是你要不起。我起初不知是何原因让你将他舍弃而选了我,直到昨晚,我无意间听到一句一朝红颜尽,三生,了归尘……”
眼前的谢铭兰,竟瞬间犹如深崖上欲被摧打下的兰花,只待与根分离的那刻,毫不犹豫地跌落崖底。
“你是怕,你会要了他的命?你是怕,你会毁了他?这张签文,王燕舟知道么?不,应该不知道,否则你怎会嫁给我。比起他,我何其卑微……”
“……别说了,别说了。是我的错,是我。”
泪水落了满脸,她竟无法对他解释什么。她爱表哥,她有苦衷,可为何自他嘴里一说出来,她竟一丝良心也无。接着,她忽然哭出声来,那样伤心。
“是我薄情,是我冷绝,我为了表哥一世的安生,隐藏了自己的心意,更无端践踏了你的真心。是我,是我,一切都是我……”
应该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吧,他眼里蓦地多了一抹极其不易退散的悲凉。
就那样沉默了良久,他再也没说什么。
最后他走近她,与她擦肩而过。
待至门口,他轻轻说了一句。
“昭儿,三日后,最后再给我过一次生辰吧。”
自那话一出口,她整个人无力瘫坐在地上,整颗心,疼得痉挛反复。
(二十)
嫁给兰哥儿的这三年里,想是只有今天才完完全全就是自己。兰哥儿不喜艳丽繁复,她却本身就爱艳丽繁复。那些年为了他的不喜,她没穿过一次。现如今,怕是他也不会再去在意。
珠钗满头,朦胧微雨梅子红,金丝滚边曳地的裙裳上,牡丹光景旖旎无限。这般精美繁复在她这里,似生来就是如此自然……
这才是她。
她王昭就该是如此。
不需再掩藏所有,那个一身白衣,雅致绝尘之人,她当然有资格欢欢喜喜,满怀真心地唤他一声,表哥。
昭儿无需多礼,我都明白。
他这一句,熨得她心妥妥帖帖。果真他知道,知道她的心,知道他自己的心。
事到如今挽回已是奢望,余生只盼他不离开,再不离开。这样,即便没了谢铭兰的在意,她也能安安静静待在谢府,守着往日的回忆,独自一人到老。
可舅妈还是不同意。
后花园里她那两句话,断了她仅存的一点卑微念想。
……
…………
“昭儿,好昭儿。你就怪舅妈一个人吧,我知你忘不了舟儿,但你与他,是真的不能啊。你就当为了他好,让他跟敏蓉走吧。洛阳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舅舅想要他俩在洛阳成亲。从今以后,舟儿便再不会回青州……”
“昭儿,舟儿是不会不要他的父母的。你就当是舅妈求你了,你体谅我这做母亲的一片心。若有来世,舅妈什么都答应你……”
……
…………
自此,一切只有虚无。
兰哥儿今天的那出戏,红墙绿瓦厚厚宫墙,本为伶人的女子偷龙转凤只为一颗真心。奈何宫苑深深,玉郎薄情……
他那一身凤冠宫装,那一曲惊尘绝世,是在唱他自己吧?是他自己。而她便是那玉郎,活活糟蹋了他一颗真心。
(二十一)
料不到,敏蓉会来拦住她的路。
居然还来说,昭儿,你正在拦着我的路。
真是可笑,她怎么拦,她与表哥都要成亲了……
她一颗心死,却还不愿扯下最后一丝伪装。她对着敏蓉假笑,她告诉敏蓉,真正拦她走进表哥心里的,是表哥他自己。他若不愿意,即便是她王昭,也无用。
敏蓉她该是知道,若不是舅妈,她何来的荣幸。可能是这句话说恼了她,她竟一下猛地拉住她的衣袖。她的话,比匕首刺在身上还要让人疼痛。
昭儿,你不能回去他身边!
你不能回去,否则谢铭兰便会成为青州所有人的笑柄!
头上那支玉簪,就在那时毫无征兆地掉落,摔在了地上。玉簪碎了,好似她的心也一并碎了……
三年种种一幕一幕,自眼前消失的速度就连眼泪都来不及掉落,眼眶干涸一直到了心里。
兰哥儿,兰哥儿……
真是,彻底回不去了。
(二十二)
蕊芽是在何时心里存着兰哥儿的……
应该是那个时候吧。
……
…………
“听说春华楼来了位名角叫兰哥儿。静谧如兰清傲如霜,像是从青州云门山的仙雾中走出来的,不同于表哥的雅俊自持,颇有些倾国倾城的味道。青州有些女儿们不信,硬是打扮成公子模样混进了春华楼的后场,谁知人没见着,倒叫人给发现轰了出来。可也因此得了福,得知兰哥儿就是谢府的谢铭兰……”
“自此,那些姑娘就跟疯了魔一般,一个劲地要去爬谢家的围墙……”
……
…………
那日表哥就在身边,蕊芽把听来的那番话说出来时,脸上掺杂了太多情绪——觉得稀奇又惊讶,觉得向往又疑惑,觉得不该这么露骨的提起却又忍不住想与人分享,觉得似乎只是道听途说可又跃跃欲试想去亲自看看……
蕊芽那个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见。
直到如今,自己才是真正的确定。
“我自小跟在你身边,自问你没有任何地方亏欠于我。但正如王燕舟是你的软肋,兰哥儿于我也是一样。三年来,你让他遭受了多少流言蜚语,你承受着兰哥儿那么多的爱,居然还想回到王燕舟的身边!”
“……毒是你下的。”
“放心,你我主仆多年我不会要了你的命,顶多就是日后你再也走不出这间屋子。”
“你就不怕被人知晓?”
“我既然敢做,自然有给自己的退路。况且你一出事,你猜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会是谁……”
“不会有人相信,她是真心。”
“真心?你就那么信她?我告诉你,这天底下最可恶的伪善之人不是你,也不是王燕舟,就是她!”
无法相信蕊芽眼里所透露出来的一些东西,她甚至不敢去相信。若是相信了,那么兰哥儿,兰哥儿他……
不,绝无可能!
“我知你不信,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到那时你就会知道,兰哥儿遇上你们,将是怎样的不幸!”
这个自幼跟在身边的丫头,直到今日她才完全发觉,竟是那般,有着让她震惊不已的果断冷魄。
也就是在那一刻,蓦地让她幡然醒悟。
以往丝丝缕缕理不清的头绪,一瞬间全都明了。原来这些年,蕊芽的心思或多或少都有所表露,只是她兀自陷在情感的漩涡里一直没有察觉——
春华楼内初次相遇,蕊芽多过她太多的惊喜;大婚那日梳妆完毕,蕊芽静静呢喃的那句嫁衣真美啊,语气不是赞叹而是可惜;谢府回廊多次走过,每每遇见兰哥儿面容的不敢直视,实际是欲说还休的羞怯之举;更有三年前表哥出走那日,她寻找无果归来谢府,于兰哥儿的怀里望去,那默默立于门口乖巧玲珑之人,目光之中的无视与陌生……
是了,就是如此。
往后她与兰哥儿每远离一寸,蕊芽的沉默便多一寸。沉默累积到了极处,便在黑暗中化作一只无形的冷箭,待到她被眼前表象模糊了双眼,那冷箭就陡然射进她的胸腔里……
时至今日,回忆不止。
密密麻麻全是惧意。
(二十三)
蕊芽那日最后的话,她不愿相信。
所以她在等,故意放出风声,却希望那人不要出现。希望是蕊芽说谎,她被骗了。
人世凉薄真情难得,她惟愿那人带给兰哥儿的是最后一抹真。伤痛已有她,实在不必再添一人。兰哥儿一生辛苦,渴望温暖,如若结果……他心里该是何等冷寒。
但那人还是出现了。
出现的那一刻,她便悲伤地发现似乎这一生中,结果总是令她失望。
“你不该来。”
“我是不该来。是你,非要追根究底。”
谢府的藏书阁阁楼上,望着那个一身红山楂,面容俏丽的年轻女子,她真觉得,她自己何其愚蠢。待心中愤恨的感觉点点退散,之后便是无尽悲痛。愤恨是因自己,悲痛是为兰哥儿。
“你,当真骗了我们所有人?”
“你没有资格这样问我。一个同我一样的女人,何以有资格这样质问我?”
“同你一样?”
“当然。成为一个人的妻子,心里却想着另一个人。不,我应该跟你有一点差别,因为我爱的就是我的夫君。”
“夫君?你说的是夫君,却不是兰哥儿。”
“他俩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荒唐!只不过是长着一张相似的脸,怎会是同一人!你将对那人的疯魔转到兰哥儿的身上,你对得起兰哥儿对你的心么?”
“王昭,你真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呢?扪心自问。”
“……”
瞬间,她哑口无言。
女子幽幽冷笑,继续道:
“其实我本无意与你为敌,因为你比我可怜。我比你幸运,心爱之人,我比你靠得近。可我没料到蕊芽竟对你如此狠心,让你一点点全身瘫痪还不如要了你的命来得干脆。可我知道她再恨你,也还是舍不得谢铭兰就此疯魔。”
一片沉默之中,她仔仔细细将她瞧着,看得十分真切。她的眉眼,她的面庞,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她忽然真心看不透。你说她爱兰哥儿,真相就那样明显。你说她不爱,她看兰哥儿时眼里的深情并没有装。如此矛盾冲突,整个人却又那样干净明朗……
渐渐地,她也就想开了。
一切的发展由不得她继续糊涂下去,她缓缓笑了出来,而后静静问她道:
“你知道,为何这个藏书阁是谢府的禁处么?”
“看样子,你知道。”
“在这谢府里,有一个人爱上了他最不该爱上的女人,那女人同他有着最亲近的血缘关系。那女人爱上一位伶人,而那伶人就是活生生被弄死在了这里,一剑穿心……事后,女人也跳进了阁楼后面的深井里。男人抱着那两人留下的婴孩,生无可恋的时候却被他大哥拦住,夺了孩子,打断了一只腿。本想留他一条命,哪曾想他竟靠爬着,爬去了顶楼,从顶楼处一纵而下……听说,他们每一个人死的时候,外面的天空都跟今天特别相似。”
“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藏书阁是个好地方,它可以掩埋掉人们所不知道的事,所不能知道的事。对了,我有件事想知道一下。”
“你说。”
“我这毒,有解么?”
“你觉得呢?虽然我也不想见你如此,不过看蕊芽那态度,我觉得……我会跟兰哥儿好好照顾你的。”
“你准备把蕊芽怎样?”
“不怎么样,只要她还有命再出现在我眼前。”
“你杀了她?”
“我可没有。她是自己调皮爬上假山失足落水的,和我可没关系。”
“你就不担心,我会全部说出来?”
“我觉得你不会。否则,你将会更加痛苦。你会觉得更加亏欠兰哥儿,会更加抑制不住对王燕舟的思念,会更加难以抉择,以至于每一日,每时每刻都会活在痛苦之中。因为我的关系,加深了你的痛苦,不用怀疑,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很了解我。”
“实话而已。”
“放心,我不会说。不但不会说,我还保证兰哥儿永远不会知道。”
“哦,怎么说?”
她没回复她。
却在下一刻陡然展露笑颜,刹那间如人间牡丹怒放满山,倾城绝世。
(二十四)
她将窈真推了下去。
从这四层楼高的藏书阁上,推了下去。
故意朝着底下假山堆的西面方向,那里她踩过,土质松软,人掉下去不会那么轻易死去。
但若加上最后那于窈真后脑处精确的一掌……
即便窈真有幸醒转,也什么都不再记得。她亏欠着兰哥儿,就让一个全新的窈真陪在他身边吧。
过往种种,皆是尘土。所有过错,所有污浊都只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便可。是她杀了蕊芽,是她嫉恨窈真,是她弃了表哥,是她负了兰哥儿……
这样没有良心的她……
随着手腕处被匕首缓缓划开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无比轻松。
不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拘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青州以往她到过的大街小巷,青州以外的山川湖泊……
还有王家,更还有表哥的身边……
她知道的,也是最后才明白。
蕊芽的叛变,窈真的显露,她自己的真心,兰哥儿的痛苦,还有表哥的无奈……以往只是朦朦胧胧有所怀疑,却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得到证实。
有个人……是有一个人。
这么多年一直在背后默默看着,默默掌控着所有。
蕊芽自幼孤苦,念其多年主仆以及最初惺惺相惜的情分,她不会将蕊芽供出。自己心性如何伤残之躯日后怎会苟活,想必这些暗中那人早已明了。眼前所有,或许不是那人真正想要。想要的,应是她的悲痛伤怀,她的心如死灰,她的视死如归……
还有什么死法简单干净,甚过于她自己亲手了结呢?
当那一抹强烈的日光照射进来的时候,她就想安静地侧趴在案桌之上对那光源望着,看着它一点点偏移反向,被云层遮盖,直至失去它原来的光彩逐渐变得薄弱,忽隐忽现,若有若无……
直到那光彻底消失在门口的时候,她眼前恍恍惚惚就出现了表哥的脸,温柔的,雅俊的,正在对着她笑,她听到了,他在喊她,昭儿,昭儿……
她正准备应,忽然兰哥儿也在喊她,她听得清楚,也在喊昭儿,昭儿……
或许是嫌弃他们太吵,或许是太疲惫,她的眼皮一点点不可控制地垂了下去,直到最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整个世界……
一片安静。
她嘴角还挂着笑,好像是应了谁,好像谁都没有应。
那一袭血红华丽的牡丹锦,在那猩红的血泊中,缓缓展露出一种绝无仅有的迷人,诡魅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