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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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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丁一还不够,还让我去杀自己的亲弟弟!母后!您一定要把我逼疯了才愿意吗?!”
“那孩子出生之日便是你殒命之时!”
“亲者为仇,爱人相杀,这样的皇位我宁死也不要!”
啪——
宋倩全身都在发抖,手心滚烫的温度像团火扑入胸膛,烧着她的五脏六腑。眼前的少女悲恸疲惫,一头长发被沉沉打下,盖住了那片肿胀的红,她揣着满怀的苍凉,悲切地说道,“莫说母后没有杀那丁一,便是杀了,那也没有办法!你若不登上帝位,就只能被宫里的虎狼活活咬死!你外公,你舅舅,还有芷陶的双亲,全都是死在这条路上啊!英子,这就是你的命……”
少女僵在原地,半晌缓缓回头,满殿的华灯沉沉落下,唯有她瘦削的身影孤寂而悲凉。
四面沉静如许,香炉丝丝入心,她隔着发丝看向那个尊贵的女人,心凉如冰。这宫中给她的从来都只有两条路,往前是夺嫡路下的累累白骨,往后是拂之不去的拳拳亲情,只有她囚在中间,一腔苦涩。
何苦来,何苦来?
她梦里抑制不住地想着这些事情,母后悲切的话语,父皇沉重的期待,朝堂上四面八方射来的诛心之箭,每一处,每一人,都在给她并不宽厚的肩膀上套着枷锁,一个又一个。
夜半时分,天空中飘起了雪。
四面无声无息,火光在褐色的木柴中跳跃,偶尔炸出一丝火星,映着方奇的脸上热腾醺红。
他抖抖衣衫,褪去上面的热气,轻轻走到破窗前,看见细碎的雪籽飘扬而落,轻柔而温和。
磊儿早已休息了,身上盖着方奇仅存的一件干透的外衣,微颤的睫毛下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北边的雪,下得真早啊。”他轻轻地说着,思绪飘得很远,或许是想到遥远的父母,又或许是在为冻死在雪夜的流民神伤。
经过那个女孩的时候,他望见她皱着脸,满是泪痕。忽然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散在夜里,融在火中,最终消逝。
都不容易啊,他想着。可看着她安静的睡颜,他又忍不住暗笑,真是个心大的姑娘。
烛光幽幽灭灭地闪着,给窗下缝衣的女子渡上一层淡黄的光晕,外面突然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下人踩着枯枝匆忙地敲响了屋门。“夫人,不好了,小公爷回来了,正被国公爷在祠堂罚跪呢!”
刘氏将手中的衣物放下,温柔地问道,“杨杨回来了?”
“是,小公爷是踏着雪籽回来的,身上的冷气还没散尽就被国公爷拎到祠堂了!”
刘氏安慰道,“你先别急,我现在就过去,有什么话路上慢慢说。”
一旁的丫鬟迅速给刘氏披上披风,迎着雪意,执灯朝祠堂走去。
寥阔的雪夜里,偌大的季国公府安静无声,唯有祠堂里不绝的烛光,传出男人的呵责声。
“此番在外,竟流连十数日之久,你向来顽劣,为父念在你年少时陪伴太少,每每对你多加纵容,你却变本加厉,此次竟是连科考都给误了!我季家世代文官,从没有哪一个弟子向你一样这般文不成武不就!”
少年身形瘦削,脊背却挺得笔直,“儿子随舅舅去了清平军。”
“你舅舅是郡王!他去军营不过是玩玩,难不成还能带你上阵杀敌不成?!更何况,你父我已封国公,如今位列枢密副使,更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去参军,否则在文武百官眼里,我们季家算什么?!文武都要染指吗?”
季杨杨倔强地抬起头,满是不驯,“燕云十六州已割60余年,北狄狂妄,党项逼近,满朝武将竟无一人前去收复!儿子想要为国收复失地,有何不妥?!”
“凭你是我季家的儿子!”季国公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祠堂外的刘氏险些就要冲进去拦住他,“我季家世代纯臣,清流如许,哪怕我娶了你贵为郡主的母亲,依旧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可你呢?让你科考你不科考,让你做学问你不做学问,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季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舞刀弄枪叫不务正业?上阵杀敌叫不务正业?父亲倒是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太尉把持军权多年,奢靡成风,怎么没见到父亲前去参他一本!”
“你住嘴!党争之事岂如儿戏!季家是朝堂少有的清流,是陛下在朝中的倚靠,这些年若非我从中斡旋,保住那些无权无势的纯臣,大端朝的文官早就如那个叫丁一的年轻人一样家毁人亡了!”国公气血上涌,脸涨的通红,“今天既然提到了党争,那为父便最后敲打你一次,东宫里的那位,你不要再接触了,尤其是她身旁的那个黄尚宫!这些年你们虽有意避开,可东京府的闲言碎语一样不少,我季家清清白白多少代,决不能被人戴上结党营私的帽子!”
一声冷笑响起,季杨杨骤然站了起来,满脸讽刺,“我看你就是不敢得罪太尉,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吧!这季家,谁爱要谁要!”
“你给我站住!”季国公大声呵斥道,季杨杨却决绝地抬腿就走。
“杨杨……”季杨杨踏出祠堂门,一眼就撞进母亲的眼睛。
他垂下眼睛,朝她行了礼,“外面还在下雪,母亲体弱,早些回去歇息吧。”
“杨杨……”刘氏想要再劝劝他,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开,顶着风雪决然地朝外走去。
“逆子!让他走!”
刘氏扶住他胳膊,“孩子还小,你何必如此苛责?”
“他去年已弱冠,不小了。丁一那孩子已经没了,不管是太尉动的手还是皇后动的手,都说明太子如今地位不稳,更何况林贵妃有孕,杨杨决不能掺和在夺嫡中!”
刘氏叹了一口气,“陛下明着不说,可在朝中最依仗的还是你,咱们家,真的一步也不能错。”
一丝灯花爆起,落在黝黑的地板上,瞬间没了踪迹。外面风雪呼啸若吟,季国公将外衣脱下,轻柔地套在妻子肩上,握住了她的手,满是温柔和坚定。
“你莫慌,相信我,也相信杨杨。”
“好。”
乔英子现在有些烦,昨夜对这对表兄弟的好感在方奇浪荡公子式的死缠烂打下荡然无存。
“宋姑娘家住何方,不如我和表弟一同将你送回去?”
“姑娘一个人在外可是和家里闹了不快?可以和小生说说,小生可是最爱替姑娘们解闷了。”
“也不知姑娘是要往何处去?我们兄弟二人也是游山玩水而来,不如一同顺个路交个朋友?”
…………
“滚啊!”乔英子忍无可忍,“你跟够了没有!”
林磊儿不合时宜地,又打了个嗝。
他低下头,微不可见地拍了拍胸口,这宋姑娘和他小姨的脾气有点像,发起病来都是一样一样的。
小姨也是东京府出身的,东京的女子,都是这样吗?
方奇倒也不恼,朝口中扔了块肉干继续说道,“姑娘要尝点吗?这肉干可是用新鲜牛肉剔骨去筋,加入八角姜盐慢慢炖了,等到肉炖松了,再用小火煮上两个时辰,肉的腥味儿去了,卤香飘出来,这时候再加上黄酱和糖块熬一熬,哇,简直不能再香~细细风干好几天才成了我这手中的肉块,路上又饱腹又解馋,姑娘可是要尝尝?”
乔英子强忍着翻白眼的怒气,努力呼气,吸气,然后微笑,“多谢,不用。”
方奇正要说话,山下突然传来窸窣的人声,“昨夜下了冻雨,她肯定走不了多远,抓紧搜。”
方奇遥遥地看了一眼,这些人都穿着普通家丁的衣服,倒是看不出身份,莫不是来搜哪个逃出家去的姑娘?
姑娘?他回头看向乔英子,正好望见她惊慌的脸,一瞬间心下便明白了大半。
他当即将乔英子推到林磊儿身边,“那边有一大片枯草,你俩身形瘦,赶紧过去!”说罢便朝那群人走去。
林磊儿朝她作了一揖,“姑娘请随我来。”
乔英子看了看方奇,终是选择跟林磊儿藏好。
“喲,几位这是干嘛呢?”方一凡熟稔地问道。
为首的人笑笑,“家里小姐走丢了,老爷夫人着急的很,不知公子可否看到过一个女子,身量不高,面容白净?”
方一凡思忖了一会儿,“女子啊……女子没看到,倒是瞅见一个公子,个子不高,看着白白净净,哎你这么一说倒有点像女子啊!”
为首之人大喜,“还请公子告知其踪迹。”
方一凡潇洒地往相反的方向一指,满脸真诚,“朝那边去了。”
“多谢!”
直到那队家丁远去,他才嘚瑟地将二人从枯草中拽出,得意地很,“怎么样?这次算我救了你吧?”
乔英子朝他道了谢,却忍不住加了一句,“你怎么笑得跟个猴儿似的?”
一旁的林磊儿突然噗嗤一笑,乔英子有些不解,林磊儿腼腆地说道,“表哥在家里,都是被叫方猴儿的,小姨说他话多事儿多,像个猴儿似的,一天不惹事浑身难受。”
“哎哎哎,磊儿你怎么能当着人家姑娘面揭我老底呢?”
林磊儿没有理会方奇,而是朝乔英子作了一揖,“姑娘莫怕,我这表哥随看着轻浮,其实守礼至极,之所以一直跟着姑娘,也是因为担心水患流民伤及姑娘。表哥平生不爱学问,就爱游山玩水追求江湖行侠仗义,眼下姑娘独自一人,他也只是单纯想逞逞英雄。”一边说着,他一边掏出二人的路引,“这是我们兄弟二人的路引,都是正经人家,还望姑娘不要害怕。”
乔英子瞥见上面矩州二字,垂下了眼睛,一时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半晌她抬起头,面容清丽,笑意浅浅,“那肉干……还有吗?”
“有有有!!”
林磊儿看了看满脸殷勤的表哥,抽了抽嘴角。
方一凡,你这见到漂亮姑娘就狗腿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他们停在一个客栈,随便点了些吃食。
方奇问道,“姑娘想去哪里呀?”
“冀州。”
林磊儿皱眉,“那里不是刚发了水灾么?姑娘这个时候前去,怕是不安全。”
乔英子喝了一杯茶,淡淡地说道,“听说冀州有郑元先生,我想去拜访一下。”
“郑元?!”方奇的眼里突然迸出光芒,“那可是举世闻名的侠客,冀州郑元,蜀中徐朔,扬州王青,各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号,姑娘深居闺中,没想到竟也知道这些人。”
乔英子笑笑,“看来方公子,也确实对江湖颇有向往啊。”
“那是,为这我不知道被我娘打了多少次,说我不务正业。”
乔英子也只是笑,林磊儿的目光却一直飘在她身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乔英子这番话是在试探他们兄弟二人。
假意提起郑元,实则探刚才所言的虚实,若非方奇真的是个爱玩乐的,只怕下一秒那姑娘的□□就对准了他们。
林磊儿变了眼色,抿了一口茶,挡住了自己明灭不定的眼神。
接下来大多都是插科打诨,方奇讲述着他这几年的奇闻异事,那姑娘只是微笑地听着,鲜少提起自己的故事。
他一袭华服,谈起话来倜傥风流,尽是世家子弟的狂放意气。
林磊儿笑了笑,方一凡生来不羁,世俗规矩于他而言不过是迂腐条令,想破便破了。
这世间有人囿于礼教,刻板生硬,有人不拘小节,却严于律己坚守底线,方一凡恰好便是后一种。
林磊儿看着交谈的二人,将目光撇了过去。为了漂亮姑娘也好,为了□□也罢,只要最后不耽误大事,就好。
外面的雪再度落了下来,他掸了掸护栏上的雪,一身清凉。
初雪来得早,宫里早已换上了上好的银碳。
中宫正殿里的火盆炉火熊熊,宋倩倚在塌上,满是疲惫。
“黄芷陶没有消息吗?”
“回娘娘话,尚宫还没传消息回来。”
宋倩揉了揉太阳穴,“出去吧。”
“诺。”
她轻轻叹了口气,摸向里手腕上的穗子,是两年前英子替她打的,那时她虽开心,却依旧责备英子不务正业浪费时间。两年过去了,上面的颜色褪了些许,几根穗子也不知掉在哪个角落,她望着这一根一根的红线,心里止不住地抽痛。
她为什么要往外面跑啊?宋倩不明白,从小到大,她跑了无数次,最开始只是到了前宫,后来开始到了宫门,再后来她竟能跑出宫去。而宋倩也从最初的心急如焚到后来淡然习惯。
我把心都掏出来给你,害怕你受到一点伤害,英子,你为什么要跑?
宫人的通报声突然唤醒了她,没过多久那个穿着明黄朝服的男人便走了进来。
那是她的夫,她的皇上,她年少时曾欣喜爱过的爱人。
可那也只是年少了。
宫人们都退下了,帝后二人独处的时候,谁也不敢在一旁接近。
数年前林氏入宫那一次,帝后不睦,皇上灭了30多人的口,枫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大殿门口的砖缝都满是鲜血,自此再无人敢靠近半分。
“朕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宋倩摸着手腕的穗子,笑得清淡,“英子我会找回来的,不劳陛下费心了。”
“英子她是朕的女儿!”
“呵,”宋倩轻笑,苍凉而不屑,“陛下不是已经有了新的孩子吗,哪里又想过真正的女儿在哪,可是冻着了,可是饿着了?”
“宋倩!”乔卫东厉声呵斥道,“朕知道,自从林氏入宫,你就对朕心有不满,可朕早就和你说过了,那林氏是被逼入宫的,她私定终身的那位甚至被太尉派去了边疆,早就尸骨无存了!”
“被逼?那陛下倒是告诉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陛下心里若有一分英子,就不会给林氏怀孕的机会。太尉专权多年,十年前甚至害死了我的父亲,十年后他的女儿有子,您就没有想过他还会害死我们的女儿吗?!”
“你不容易,难道朕就容易吗?!北狄秣马厉兵,党项虎视眈眈,西南侯方圆更是蠢蠢欲动!朝堂上入不敷出已是多年,国库空虚,军费超支,朕一面要挡着外敌,一面还要和太尉林曜斡旋,朕当这个皇帝就很容易吗?!”
大殿里空空荡荡地回响着乔卫东的声音,他一步一步朝宋倩逼近,看着这个毫无惧色的女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宋倩,你恨我,可以。但你不该逼英子。”
宋倩仰着头看向这个多年离心的丈夫,岁月在他脸上刻上了痕迹,可她还是能想象出当年鲜衣怒马,少年折枝只为她一笑的时光,然后那颗滚烫的心在漫漫长夜里一寸一寸冷却,再无半分温度,“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听了你遣散后宫的承诺,信了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倒头来也不过是个负心人。春夏秋冬,雨雪阴晴,从一而终的,从来都只有我自己。”
乔卫东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狠狠地挥袖离去,“宋倩,你该反思反思你自己了。三天之内若得不到英子的消息,朕亲自派人把她绑回来!”
大殿又恢复了寂静,满身的华服沉沉压在身上,重得宋倩走不动路,许久她的手盖上脸,摸到一手湿润。
呵……她笑了笑。
我绝不认输,宋倩默念着,眼神一点一点狠厉起来,我绝不,绝不认输。
林曜,你毁我家人,杀我父母,你夺走我一样,我要你百样还!
外面的雪愈发大了起来,乔英子和方奇兄弟只好在去冀州路上的客栈多住几日。
斜对面的客栈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色狐裘的女子,她捧着手炉,在飞扬的风雪中看向那个熟悉的身影。
“尚宫,可否……”
“不用了,跟着就好。”她打断了属下的话,微微笑起来,落在属下眼里只觉得冷,“查查那两个人是谁,有需要的话,让他俩消失。”
“诺。”
黄芷陶坐下来,长睫下的眼神变幻不定,许久她撕碎了报信的纸条,“传令回宫,还未找到殿下。”
对面的窗户突然开了一个口,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
林磊儿关上窗,朝屋内那个不起眼的人吩咐道,“查查那个白衣女子,这里的事情,如实禀告方侯。”
那人一口浓重的西南口音,“是!来的时候夫人再三叮嘱属下,先生身子弱,莫要受凉。”
“多谢了。”
等到那人消失后,林磊儿又恢复成那副沉浸学问的样子,唯有刚刚开窗时扫下的细雪,昭示着屋内发生了什么。
大端朝的这个冬天,注定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