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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江樊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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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昭是被热醒的,她微微动了动,腰上果然横着一条手臂,她偏过头,便看见沈炀将小半张脸都埋在了枕头里,呼呼大睡。
昭昭悄悄将身上的被子踢开些许,轻轻叹气。
自她醒来以后沈炀就变得格外地黏人,甚至不顾礼法非要留在她房里和她睡一张床,而且必须要他睡在外侧。昭昭原本想着,反正是沈炀,睡就睡吧,一人一床被子谁也不碍着谁,哪儿晓得这人等自己睡着了以后必定要将她圈进怀里,连人带被子牢牢抱紧。
于是,这五天来,每天早上她都是被热醒的。
许是感觉到什么,沈炀长睫颤了颤,也睁开了眼睛,他初初睡醒时眼底还有着迷茫,他瞧见昭昭望着他后,抱紧了昭昭,在她颈侧蹭了蹭:“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一阵酥麻顺着沈炀刚刚蹭过的皮肤一直传到了脊椎,昭昭轻轻颤了颤,瞪他一眼。
这个人蹭什么蹭啊!
沈炀听不到回答,有些不满地睁开眼睛,他初初起床时是绝对没有平日里的温柔气度的,他贴到昭昭耳边,热气呼在她的耳朵受,手还捏了捏她的指尖:“什么时辰。”
“约莫是寅时,你该起来上值了。”昭昭捂着耳朵躲开他。
沈炀郁郁叹气,坐起身来:“不太想上值。”
“也行啊,你不去上值就我来养你呗。”昭昭一手撑头,懒洋洋道。
沈炀气笑:“若我真不上值等你养,你这个混蛋姑娘怕不是转头就找别的小郎君去了。”
昭昭笑。
那是当然,毕竟,她可不喜欢莬丝子一般的人啊。
沈炀起身,却被昭昭拉住了袖子,小姑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眼底浮起薄薄的困泪。
“怎么了?”沈炀垂眸,柔声问。
“给你安个心。”昭昭悠悠道:“如今由飞云亲自带人驻守我的房间,院外有贺媛和映月点人驻守,明里暗里,驻守人数不下百人。虽比不得皇城,但也算是铁板一块了。”
“所以不会再有上次的事情发生了,放心吧。”昭昭声音慢悠悠的,她松开抓着沈炀袖子的手,又打了个哈欠:“快去上值吧,我等你回来。”
沈炀忽而笑了,眼角眉梢尽是朗朗柔情:“好。”
他的笑容有如年少时,明朗也温柔...昭昭一时有些恍惚,她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这样纯粹的笑容了。
昭昭明白的,肩上扛着重担的人,自然也不能似无忧少年时。
沈炀出门了,她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鼻尖似有若无地萦绕着沈炀的气息,昭昭侧着身子,盯着床帷,不知不觉入了梦乡。
嗯...
还是让他回自个儿的院子吧,这样下去终归不妥。
这是昭昭睡沉之前最后的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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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炀是踩着点进的值房,云永安抱着胸冷笑:“怎么,沉溺在温柔乡里头了?”
“下官来晚了,抱歉。”沈炀将大氅放在一旁,将昨儿批好的公文翻出来:“这些是春季徭役,还有耕种情况。”
这些日子里州府官衙一干人都在为战后重建和安抚百姓而奔走,最先定下来的是送年幼者入庠学官学,年长者识字则当个启蒙先生,再不济也能缝缝补补做些轻体力的活计——说白了就是靠官府养着。其余人分入士农工商军六籍,对应不同的政策。
其次就是春耕和徭役了。
耕地和作物收成是个大问题。
沈炀微微皱眉:“大人,为何不鼓励垦山开荒,若是垦山开荒,每年作物的收成还能提升。”他翻了翻账本:“且按着规定,西境鹤城、长乐、泽州三城主粮仓均不得少于两年存粮,但自从宁德二十九年起,这三城主粮仓贮备就从不曾达标。”
云永安点头:“你先前提出的设想我也看了,只是你提出的大部分都是要与西境军商量的。”
“你说鼓励垦山开荒,只靠流民和现有的百姓可不够,这就得涉及军府了,得和林侯商议。鼓励通商,如今西戎和大盛是战事歇了,还有别的小土匪和小部族呢,开通商路必须要有西境军护航;从军者举家免徭役,也还是要和林侯协商。”云永安一耸肩:“这些变化和改革都是要需要西境军协助的。”
大盛现有体制下,总督在所辖道有极大的权力,但却受制于地方军府和地方世族,只是地方军府又受总督州府制约。这么运作下来,大小毛病虽不少,但也算是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
“这些还得等你家侯爷身子好利索了才能办。”云永安将一叠卷宗砰地放到桌子上,笑眯眯道:“如你所说,因战争而出现的流民中不乏老幼,幼者入庠学,按照老规矩,州府免其束脩,林家...”她蓦地止住话语,看向沈炀。
沈炀有几分无奈:“看我也没用,我没有那个权力,得昭昭自己来办。”
长宁道三州学府与别处不同,各处学府均有膏火银给予成绩优异的学子,若是家贫,还有另外一份补贴,只是这些都是林家出——林家在西境被放到与阿南山神同等地位,是因为他们守护了西境,却也不仅仅如此。
林家每一年都拨出大量的钱粮给官府学院,官府免贫寒学子束脩,林家承担学子基础吃穿用度,鼓励成绩优异的学子...年复一年,拿着林家膏火银越走越远的学子越来越多,林家威望也越重。
若就此长久下去,林家还是西境林家,只是西境又是谁的西境,就说不准了。只是现在还没有人发现这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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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一直窝在房中消磨时间,映月心疼她这些日子过得难,将前院的事情一律挡在了外头,不让来扰她,对此昭昭十分满意:“如此甚好,若是长久如此就好了。”
映月本给她缝腰封,闻言被她气笑:“若长久如此,您这家主可就没有威信可言了。”
昭昭叹气:“家主还能抛给沈炀做一做,这西境军却是不能交的...”她空了空,歪头,开始满嘴胡话:“也不是不能交,都交了给他罢了,我就担个侯爵,在家里摆花弄草,遛狗逗猫,想想也是不错的。”
映月哭笑不得:“我的姑娘啊,您这是什么胡话啊。”
“就是胡话。”反正也没有束发,昭昭往后一躺,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阳光漫过窗柩落在她身上,光影变化,倒真真是幅美人画。
窗外有风过,树叶沙沙作响,飞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屋中,向昭昭单膝跪下:“主子。”
映月绣纹的手渐渐停下,向来是温婉的人沉着脸时分外吓人,她握紧手中的绣针。
屋中一片静默,只有窗外树叶摩挲声。
空气宛若凝固了一般。
昭昭手撑在榻上,缓缓起身:“嗯。”她站起来,长发如瀑,自然垂落在身后。
她逆着光,阳光毫不吝啬地为她镀上一层金光,只是她嘴角弯弯,眸色冷冽,便是暖阳也不曾为她添一丝一毫的温柔,只显得锐利凛冽。
江樊音不太记得自己被关进来多久了,按着日升月落的次数算来,可能四天也可能五天了。
她屈着一条腿,手搭在腿上,背靠着墙,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轻轻哼起了鹤城的童谣。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台阶上洒下来,江樊音看见一个少女踏着阳光缓步走来,像极了当年林一言走向她时。
她嘴角扬起,只是眼角已经泛起了薄红,她知道那个不会是林一言了,带她回家的阿姐被她害得死在了长乐,守住了林家的荣耀,守住了西境长乐。
昭昭站定在她面前,垂眸望着她,神色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握成了拳:“江姨。”只是两个字,她的声音都微微颤抖着。
作为家主,这样可不行啊。
江樊音望着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宠溺。
既然是三军统帅,一家之主,自当要喜怒不于形啊。
昭昭大约也是发现了自己心绪不问,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神清明,她说:“江樊音,我问你。”
“嗯。”江樊音似乎在等待她宣判自己的死刑,面上的笑容带着几分解脱。
“我爹娘,我们林家...”提起已经逝去的亲人,昭昭还是没能像想象中那样沉稳,她的手紧了又紧,声音还是不自觉颤抖起来:“还有西境军,有哪里对不起你?”
是有什么原因,值得你去做着叛国通敌的事,让你去做那千古罪人?
让你...忘却昔日情分,害死我的爹娘兄长?
江樊音眼中盈满泪,她似乎想笑,一开口眼中的泪却落了下来,她哑着嗓子说:“...没有,从来没有。”
林家待她如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年幼的林一言将她带回了林家,温柔宽厚的林家接纳了她,林一言有的也一定会给她江樊音一份,从来没有偏颇。
可她什么时候起了心思的?
江樊音也不记得了。
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是,就算你没有打开泽州城城门,泽州也可能城破,哥哥也还是可能...”昭昭站立在光影分割线上,死死盯着江樊音,眼睛红的似乎要滴血:“我也知道,如果金栈古道不破,长乐还是可能被困,我爹娘,还有那三万将士也会...牺牲。”
“可是你!江樊音!我娘最倚重的将军!偷了我娘手中的金栈古道图送给了西戎人!长乐烽火,鹤城下令,你却硬生生拖了三个时辰才发兵!”昭昭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泪顺着脸颊滑落。
“你告诉我为什么啊...”她抬手握上栏杆,头抵在栏杆上,声声泣血:“你把爹娘哥哥还我啊...江姨...”
江樊音早已泪流满面,她坐在原地,几度张嘴想要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该说什么,她能说什么?!
面前的姑娘踏着血火而来,带着逝去之人的魂灵,站在她面前,一声声质问着她。
她便是在能言善辩,也无法为自己寻找借口,在伤痛和血泪面前,所有的言语都变得苍白。
错了便是错了,只是她也没有办法去挽救了。
江樊音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笑声疯狂而讽刺。
义父没有说错,她担不起林家这样的担子,就是林一言没了林家也不会落在她江樊音的头上——这与姓氏无关。
昭昭似乎冷静了许多,望着江樊音的瞳眸幽深,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她缓缓开口:“人犯江樊音,叛国通敌,证据确凿,移送州府——”
*****
沈炀回来时昭昭已经处理好江樊音的事情了,人坐在桌子后,面前是已经批改好的公文,和一枚静静躺在盒中的军令。
她余光瞥见有人进来,开口:“不是说了不要让人进来吗,出去。”语气倒是不急不慢的,只是透着的威严让人不敢多言。
沈炀知道她现在心情不好,只是轻笑开口:“那我回去了。”
昭昭抬头,瞧见是沈炀,脑中紧绷了一下午的弦送了下来,人也懒了,她对沈炀张开双臂:“抱一下。”
沈炀走过去,任由她环着自己的腰,靠在自己的腰腹上,抬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沉默半晌,才问:“都办好了?”
“...嗯。”昭昭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
沈炀明了,只是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不再说话。
初夏时节,午后的风也带着暖意,携着浅薄的花香送进了屋中,年轻的姑娘躲在男子怀中,似乎求了片刻的平静。
许久以后,沈炀才听见昭昭开口说话,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沈炀,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因果呢?”
“何出此言?”
“你看,我这前二十年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你看我如今...难道不是将过去的福分还给天了吗?”她低声笑了。
“沈炀,”沈炀感觉她环着自己腰的手臂紧了紧,她说:“你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
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她话语中的不自觉带着的祈求让沈炀心上蓦地一疼。
她生于世族,父母疼爱,兄长爱护,她有过最肆意的少年时光,于月下与友共饮,在山巅赏月,在山林中征战。她的前二十年过得快活无比。
而如今,过去的一切如梦一般,碎了,醒来时她孤身一人,亲亡友死,独立于天地间。
“林昭昭前半生什么都不缺,二十岁后家族凋零,亲亡友死,她只剩下你了。”
这句话纪如霜说过,贺媛也说过。
沈炀将她的手从腰上取下来,退开一步,在昭昭错愕的眼神中行了军中礼,低下头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