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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三处 ...

  •   淮朝四十八郡,江陵不是其中最出名的一个,却也算是比较出名的之一。所谓江陵酒家甲天下,醉桃春酒甲江陵,托着时月风的福,他们也曾喝过几回这本朝的贡酒。醉桃春的味道不能说不好,又甜又香,恰恰在清淡与醉人的边儿上卡着,但不知为何,时月风似乎更偏爱烈酒长风一些。

      也许,是因为烈酒能驱寒?

      “阿——嚏!”

      从临川阁设在江陵郡万昌县的传送阵走出来,两个人猝不及防就被傍晚夹着大雪的寒风糊了一脸。纵使有护体灵力撑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冷意还是瞅着空钻进骨头里,冬信抽抽鼻子,深为感叹:“怎么这么冷?”

      “今天不是冬月十五吗。”春生也抽抽鼻子,从腰间乾坤袋里掏出一沓草纸来,“在赤骨原呆久了,险些忘了冬天是什么样子。刚刚还制着冷……阿嚏!”

      “要不然,先去买身棉衣再住店?”冬信左顾右盼,跃跃欲试,脸上三分兴奋七分新奇,“我记得师父说过,修行人一踏进立国初划三十六郡郡城的十里范围内,会修为散尽,到时候再想以灵力烘暖就做不到了。”

      “新仪县没那么近,不碍事,不过若你想进江陵城看看,还是有用。”春生手里的纸已经少下去一小半,他又擤了一张,抬头看着不远处“平安客栈”的牌子,“不过日落而息,就算是在乐兴镇上,这会儿人家也关店了,不如明天一早去。你看你,眼睛都直了,要在这呆一个月呢,到时候可别不想走了。”

      “看烦了倒有可能。”冬信耸耸肩膀,眼睛却不住地往数丈宽的青石板路和鳞次栉比的高大房屋上瞟,“我还是更喜欢门里的样子。”

      春生笑笑,没说什么,只往前推开了客栈的门。许是因为店就在临川阁附近,小二见到他们并不惊讶,只说灵石与银子付钱都行。两人商议一下,将灵晶拆换成了零散灵石付账,各自要了一间客房,吃过晚饭就互相别过。

      老实说,这家客栈的饭很香,味道很棒,火盆很旺,被子也很暖和。只是环境太好,吃饱捂暖,脑子里容易生出些别的念头,由是冬信这一觉就睡得不太安稳。

      她梦到的是接近十年前的事。

      老实说,冬信对那时候已经记不太清。只是有一次秋渊在藏书阁里翻书看,提及外面的风景,她才想起自己应该是在赤骨原外面有个家的。春生秋渊是赤骨原上捡的,夏征原来则在淮南的齐郡,而当她跑去问时月风的时候,师父他老——不对,年轻——人家喝着酒,乜斜着朦胧的醉眼想了半晌:“哦,是在苍嵬那边儿来着。”

      据时月风讲,他当时是趁着初雪想出来逛逛看风景,路过一条巷子,结果在里面看见一小团人影。走近了看,是个乞丐模样的小女孩儿,蜷成一团发着抖,额头的温度烫化开那年落的第一场厚雪,整张脸烧得通红。

      “初雪嘛,冬至之信,就叫冬信。先起了名字再看病,风寒,肺痨,还盲着,救人好说,治眼睛倒差点花了我半条命。得亏没留下病根,养开了看起来挺喜人,眼睛也漂亮。”时月风见她懵懂的样子,摇摇头,随手扔过来一个杯子,“忘了?估计是那会儿烧迷了。也挺好,忘了和放了都不必伤心,怕的是忘且忘不掉,放也放不下,解又解不开,挂在心上还挂不出个所以然,你看现在就简单快活许多。清风明月,适合对天举酌,来,陪为师喝两杯。”

      当时她想想也对,于是就放开心思快快乐乐地喝酒吃菜,毕竟眼下有花生米吃比过往一场雪重要得多。只是也许是见了雪吧,就又勾起这一番往事来。

      冬信蜷缩着,只觉得有些冷,伸手去抓,没有被子,只抓到一手风。许是冻得太久,呼吸都费力,风刀的疼痛也感觉不到,锥心的冷渐渐变成要将人四肢百骸都烧焦的热,她撑着,撑着,用尽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抬起眼皮,视野那头不是客栈的墙,而是阴暗的巷子,那头只有十里长街,有万家灯火,还有吝于往这阴暗角落里投来哪怕一个眼光的,如织的行人。

      会有人来的吧。会有人走进来,抱起她,治好她的病,收她为徒。可是为什么,她等得心肺都要停了,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没有人来?

      模模糊糊地,天边有声音传来。是云上面的神明吗?在说什么呢?是说“别抱希望了”吗?冬信努力地支起耳朵,想要听清楚那个声音。

      她成功了。

      “吃饭了。”

      冬信一惊,猛然睁眼:“大师兄?”

      “我敲门,不应,听见你像被魇着,一直在叫师父,就开门进来了。”站在门边的春生看了她一眼。他似乎也没太睡好,眼睛下面略有些青黑:“我们会成功的。先出来吃饭吧。”

      “……嗯。”

      回想起那个梦,冬信的心里隐约有些忧虑。她拾掇好自己,下楼吃饭,就着热气腾腾的饭食跟春生稍稍提了一句。应着粥面上反出的天光,春生眼睛下面的青黑更明显了些,他沉思一会儿,摸了摸下巴:“可能第一次出门,床不熟悉,睡着不习惯,所以做噩梦。我还梦见我上战场呢,结果被人踩死了。”

      他啃了一口包子:“俗话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有一句话,梦是反的。过两日就好了吧,不必太挂心。”

      虽然不是很有说服力的样子,但姑且还是相信吧。冬信应了一声,埋头继续吃饭,春生又喝了一口粥,垂下眼睛。

      他没对冬信撒谎,做的的确是个噩梦,只是并没有描述的那么简单。

      梦里他在平原上,碧草连天,微风拂面,却有无数的人和非人的生物互相混战厮杀,风里草木青香已不再有,只剩下浓重如雾的铁锈味道与挥之不去的腐尸的腥臭。对战的两方中一方皮肤上有着奇形怪状的纹路,纹路在厮杀中不断地变淡,当完全消失后,他们又开始将刀刃转向拥有花纹的同族。

      他俯视着战场,在敌军的上方盘旋着,翅膀掀起劲风,风中的人被扇出数十丈远。扬起的尘泥浮到半空,长大成锐利的箭矢,箭尖指地,仿若倾盆大雨,铺天盖地地砸下来。

      箭雨之下,战阵之中,许多的身影倒下去,却有更多残破的身影站起来,挥着兵器斩向曾经的同袍。极远处的云渐渐染上黧黑,灰暗的雾气逐渐从目之所及处蔓延开,只是望着那深浓的颜色,心中就有无尽的怀疑后悔与痛恨涌出,几乎能将人包埋,吞噬,拖进无底深渊之底。

      他飞着,努力地挥动翅膀,力气却逐渐弱小,连溅来的一滴血珠亦不能躲开。于是他终于累了,停下来,栖息在一片草叶上,想向最熟悉的梦境寻求力量,却只尝到绝望的晦涩的苦味。

      还要飞起来。还活着,还清醒着,便不能放弃。他理应负起责任,为了那些瑰丽的美景,为了创造他和信奉他的所有人。于是他蜷起六只纤细的长足,触角倔强地伸展开,近乎透明的翅翼拍一拍,又拍了一拍,垂死挣扎般流溢出一点细弱的彩光。

      紧接着,一只脚踏了下来。

      老实说,此时回想起来,春生简直有些啼笑皆非。一只在战场上精疲力尽,然后被踩死的蝴蝶?即使只是做梦,也太天马行空了些。但被靴底碾压成泥的感觉更真实,真实得到现在他的胸腹间都还在隐隐作痛。

      刚刚对冬信说那些话,不仅是在安她的心,也是在安自己的心。但愿,这真的只是个因为人生地不熟才胡乱做了的噩梦吧。

      眼看着冬信也吃完了,他把碗一推:“走吧,先去买衣服,再打听打听新仪县该怎么走。”

      春生冬信挑完新棉衣又打听完路、正往新仪县赶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京城永安里,秋渊正驾着衔月刀没命地往前冲,后面跟着傀儡们踢起的隐隐的烟云,心内极为憋屈。

      师父不是说京城永安百里之内,修仙者灵力散尽,如同常人吗,他怎么还能御使飞剑?还有,自己看起来到底有多么软弱好欺,以至于一到永安就被人抢劫?行,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灵力,把来抢他的人打跑了,这也不能算是错吧,怎么第二天早上就开始关城抓人?石蜂伏虎不说,还出动了传闻里千机派掌门所制的、皇城守卫的三具流金傀儡之一,他犯的罪有这么大吗?

      虽说他有灵力护身,可毕竟修为低微,不过混沌初期。永安内巡守傀儡均是千机派着力巧制,若是寻常的倒还稍能斡旋,一旦对上铁蛇金龙流金傀儡之类,秋渊便毫无抵挡之力,只得逃命。他原想飞出城外再借机藏匿逃跑,奈何皇城上空有木鸢时时巡视,秋渊不敢上去冒那个险,只得从地上找方法走。戒严至此,秋渊更不敢展露灵力取巧,想到以前从乐兴镇上买的什么某某传奇某某记某某录里看到的法子,便装成路边饿死的尸体,期盼在被运往乱葬岗的路上能逃脱。

      开初倒是平安。他忍着烂泥污糟,腌臜臭气,听那运送的人一边骂这个三天两头弄新点子折磨人的皇帝,一边说要搬去颍泉郡,受临川阁的征收倒比这徭役赋税好,见人心思完全没放在车里,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谁知出城门时又说加了临时关检,守门的拿了把长刀来,说上面的要求,好歹看一看,就随手往里面戳了两下。也是秋渊运气不好,那一戳正戳在心窝子上,纵使收敛了大部分护身灵力,保住心口要害的那处还是应激一震,将长刀震成两截。

      这就坏了事了。

      眼见暴露,秋渊也不装了,从尸体堆里一跃而起,踏上衔月刀就埋着头往外窜。还没飚出去几丈,就听见身后钟响,一群傀儡跟索命似的闻风而至,几乎咬着他的屁股。

      秋渊一边逃,一边有些庆幸。若不是门内修为最高的自己,换春生夏征冬信里任意一个来,怕都已经被捉入牢里去了。他想着从书上看到那些可怕的刑罚,不禁抖了抖,脚下又催快了两分。

      即使此刻细细回味,那几个抢他的人看上去也就是普通的劫匪,不像有背景。那自己是怎么惹上这出的?秋渊百思不得其解间,远远看见流经永安的修水,心念一动,便憋了口气,往水下冲去。

      修水不清,他在河底潜着,随波而走,也不知岸上的傀儡下来找人了没有。再躺会儿吧,秋渊如此想着,在水里掰着手指。想想其他人吧,大师兄和小师妹,早点打听到消息,二师兄,但愿他不要忍不住跑出去,师父,师父嘛……

      你倒是把事情都交代清楚再走人啊!

      赤骨原南边不知道哪儿,时月风平白无故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翼,瞧着不远处那仍倚靠树上双目紧闭的晏衍,心下一把无名火冲上天灵盖烧起三丈高,简直要把这石头地都烧下去一寸。

      按着时月风原本的想法,他是要去南边的照影派寻往日一位熟人,先安身,再慢慢谋求其他。奈何晏衍在路上又出了幺蛾子,爆发好几次,一时昏着,灵力不得沾身,上了剑剑都飞不起来,一时又醒,叫着饿,渴,困,急,也不知道迷迷瞪瞪说出话来的到底是前代的景王,还是那个来路不明的修仙者。

      时月风于魂魄一道不精,不知这算什么状况,也无法可解。他不能抛下人独自去照影派,晏衍出状况了还得带着走远,免得被可能循踪而来的追捕者抓到尾巴。这样折腾几回,折腾得他都头大,所以时月风离开云海门近十个时辰后的现在,他觉没得睡,酒没得喝,人居然还往回走了走,又上了赤骨原。

      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照影派。一念至此,时月风恶向胆边生,打算踢一脚以泄气,晏衍的头却动一动,眼睛抬起来,看着竟微微恢复些清明:“……这是哪?什么时候了?”

      看这问话的熟稔程度,是晏衍本人无疑。时月风一口气堵在胸膛里好容易顺下去,恶声恶气道:“多亏你醒了又昏,昏了又醒,又要吃,又要睡,又打人,快一天了还在这破地方。”

      晏衍点点头:“啊,但我还是饿,而且困。还有,那个傀……”

      他话还没说完,时月风就一个缚言术法拍了过去。他满心只想趁着这会儿晏衍翻不出什么波浪,先把人带得离赤骨原远些,便唤出剑来,拉着晏衍往上走。晏衍本来着意要挣脱,奈何时月风修为比他高不少,灵力压制,再来一个困术,便动弹不得地被扯着上了剑,晃晃悠悠飞上空中。

      “别以为我要你有用,你便可以仗此胡来。”

      御剑飞行前,时月风回头教训他,只见晏衍睁大眼睛,口唇翕动,像要说什么的样子。时月风估摸着是一番叱责,懒得费心去听,便再加了封闭他五感的术法,回头御剑。奈何才回头,还没来得及催动剑中灵力,便看见一道白光载着个人,悄无声息地到了面前。

      时月风心下一凛,捏着术法的手一松,又一紧。他原以为是有人发觉踪迹,为防打草惊蛇才收敛灵力赶来,登时便打算出手,但当看见这一面镜子样的灵器,感受到对方刻意泄露出的一丝灵力,他才认出这人来历,一时心跳如鼓。

      他不是说自己要出门远游天下,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云海门了吗?如今在这赤骨原上,又算什么?他是打算来阻碍自己?时月风捏在背后的手出了些冷汗,他自认生光初期,虽然修为不太高,但也算能打,就算打不过,也跑得掉,可是面对着自己的师父,上代云海门掌门,他却不知道对方的境界已经到了哪里,不知道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师父,您怎么在这儿?”

      跟几十年前走出云海门时相比,卫文镜的容貌变得不多,依旧是不怒自威的中年人的样子。他穿着件便于行动的短衫,右鬓边一缕灰发多了些许,仍规规整整归进发髻里,原本短及寸许的胡子倒长了不少。

      他背着手上下打量时月风一番,目光落在动弹不得的晏衍身上:“那你为什么在这儿?还带着这个人?”

      晏衍。

      是了,他还带着晏衍。若是卫文镜刚从外头回来,想必也知道晏枂与晏衍的事情,如此,他要做什么几乎不用猜测。时月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低下头,掩饰住自己从心底不可抑制地露出的惶恐和颤抖,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地叠着术法:“师父,我……”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想撒谎又编不圆就会露出这种表情,把手放在背后捏衣角。”卫文镜看了他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挥手,转身踏上那面流光溢彩的琉璃镜,“算了,现在我也没资格说你。带上他过来吧,你们有个人应该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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