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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樱桃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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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将尽,春光渐老,夏意悄然而至。
庭院的绿叶一日浓似一日,将那点残存的料峭彻底掩去,阳光也带了热度,透过窗棂洒进来,暖洋洋地催人欲眠。
苏婉柔的身子,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李澜近乎固执的监督下,以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速度,缓慢地好转。
畏寒依旧,但不再动不动就头晕气短,脸色虽仍比常人苍白些,却不再是那种虚弱的透明,偶尔在园中走久些,双颊还会泛起淡淡的血色,像枝头初绽的粉樱。
她每日除了去东园看那些一日一个样的芍药苗,又多了一项,跟着周嬷嬷学看账册。并非要她立刻管家,只是李澜觉得,她既待在这府里,是这将军府的女主人,总该知道些基本的事务,心里有底才能踏实。
账册送来,多是周嬷嬷和李忠先理过一遍,拣些简单的,与内院用度相关的,让她翻看。
苏婉柔看得极慢,有时一个数字要核对许久,但她出奇地有耐心,一笔一划,一丝不苟。
周嬷嬷私下对李澜说,夫人虽慢,记性却好,看过的东西,鲜少出错。
李澜听了,面上不显,只“嗯”一声,转头却让厨房多备了一碟她近日颇喜欢的蜜渍樱桃。
这日午后,苏婉柔刚对完一页采买绸缎的细账,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便放下账册,走到窗边远眺。
目光落在东园那片日渐葱茏的绿意上,心里盘算着“醉杨妃”和“金带围”大概何时能打苞。
正出神间,锦书端着个黑漆描金的小托盘进来,盘上放着一只甜白瓷盖碗,碗边配着一柄小巧的银勺。
“夫人,将军吩咐厨房新做的樱桃酪,说是用今晨庄子上新送来的头茬樱桃制的,让您尝尝鲜,解解乏。”锦书将托盘轻轻放在她方才看账的小几上。
苏婉柔揭开碗盖,一股清甜的果香混合着牛乳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
碗内酪体洁白如玉,细腻光滑,顶上铺着一层去了核,用冰糖蜜渍过的鲜红樱桃,红白相映,诱人极了。她舀起一勺,酪体入口即化,冰凉滑腻,樱桃的酸甜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中,清爽不腻,果然消乏解暑。
她小口吃着,心里那点因账目繁琐而生的烦闷,被这碗清凉甜润的酪一点点抚平。
想起李澜近日似乎格外忙碌,常常天不亮就出门,入夜才归,却还不忘让人给她送这些时令点心……她抿了抿唇,心底泛起一丝微甜。
一碗樱桃酪将将吃完,外头隐隐传来一阵车马人声。不多时,挽月进来禀报:“夫人,门房传话,说是永宁伯府的王二奶奶递了帖子,人已在门房候着了。”
永宁伯府?又是那位王氏?苏婉柔拿着银勺的手顿了顿,眉心微蹙。上次花厅不欢而散后,她以为这些人会消停些时日。
“她一个人?”苏妙儿问。
“回夫人,帖子只写了王二奶奶一人,随行的也只有她的贴身丫鬟。”
苏婉柔沉吟片刻。李澜不在府中,她本能地想拒了。可转念一想,王氏上次是随苏婉婷来的,此次独自登门,帖子又只递给她一人……倒像是有什么私密话要说。一直避而不见,似乎也不是办法,反显得她心虚胆怯。
“请她去花厅吧。”她放下银勺,对锦书道,“替我更衣。”
依旧是那间花厅,只是少了上次的热闹,只王氏一人端坐其中。她今日穿着藕荷色遍地金褙子,头面也简单了些,少了些许张扬,多了几分温婉。见苏婉柔进来,她立刻起身,笑容比上次真切了些,却也难掩眼底急切。
“贸然来访,打扰夫人清净了。”王氏行礼道。
苏婉柔回礼落座,语气软软:“王二奶奶客气。不知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王氏见她开门见山,也不绕弯子,轻轻叹了口气,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愁容:“实不相瞒,妾身今日前来,是有一桩为难事,想请夫人……或许能帮衬一二。”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是关于刘家妹妹,玉莹的。”
刘玉莹?苏婉柔想起上次那个眼圈泛红、心事重重的姑娘。
“刘妹妹的婚事,上次略提过,夫人想必也有些印象。”王氏拿起帕子按了按并无泪痕的眼角,“她那未婚夫家,是户部赵郎中府上。本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谁知……谁知那赵公子近日被查出与外城一个暗门子不清不楚,闹得满城风雨。刘家妹妹心高气傲,如何能忍?这婚事,怕是悬了。”
苏婉柔安静听着,没有插话。刘玉莹的婚事不顺,与她何干?
王氏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道:“刘妹妹心中苦闷,又不愿对旁人言说。妾身与她交好,看着实在心疼。想着……夫人您身份贵重,又得李将军爱重,若能得闲,邀刘妹妹过府说说话,开解开解,或许……”她欲言又止,眼神却带着试探,“况且,刘侍郎与李将军同在朝为官,若能借此机会,两家多些往来,于将军的仕途,或许也有些裨益。”
这话说得巧妙,将开解闺中密友与为夫君仕途铺路混在一起,仿佛苏婉柔若不答应,便是既无同情心,又不为夫君着想。
苏婉柔手指在衣袖里缩着,又是这样,看似为你着想,实则步步紧逼,将人架在火上烤。她讨厌这种感觉,脑子又开始像蒙了层雾,那些准备好的推脱之词,在舌尖转了几圈,却涩涩地说不出口。
“刘小姐……的事,我很同情。”她慢慢地说,试图理清思绪,“只是,我与刘小姐并不相熟,恐怕……开解不了什么。将军的公务,我也从不过问。”
王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夫人此言差矣。正因不相熟,才更显出夫人心地仁善、不吝关怀。至于将军公务……妾身听闻,近日朝中似乎对北境互市之事颇有争议,兵部与户部意见相左,刘侍郎正为此事烦忧呢。若夫人能在将军面前略提一二,哪怕只是让将军知晓刘家的难处与诚意,也是好的。”
她竟连朝中之事都拿来作筏子!苏婉柔心中一惊,更觉慌乱。
“我……我不能……”她声音低了下去,手指紧紧揪住了膝上的衣料。
王氏眼底闪过一丝轻蔑,语气却愈发恳切:“夫人,这并非要您为难。只是一点闺阁间的往来,几句闲话罢了。刘妹妹真的是个可怜人……”
“她可怜不可怜,与我夫人何干?”
一道冰冷低沉的声音,蓦然打断王氏的话。
花厅门口,不知何时,李澜已站在那里。他一身墨色常服,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神色,唯有那迫人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王氏吓得猛地站起,脸色瞬间白了:“李、李将军……”
李澜几步走了进来,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苏婉柔身边。目光在她微微发白带着无措的脸上一扫,眸色沉得骇人。他伸手,握住她紧揪着衣料、冰凉的手指,将她轻轻拉到自己身侧。
“王二奶奶似乎忘了,这里是镇北将军府。”李澜转向王氏,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我夫人的身子,需要静养,没工夫听旁人家的闲事,更没心思理会朝堂的是非。”
王氏被他看得心头狂跳,强笑道:“将军息怒,妾身只是……”
“只是什么?”李澜打断她,眼神锐利,“只是觉得我夫人性子软,好说话,便想借她的手,来探我的口风,或是为刘家谋些什么?”
他这话说得直白无比,毫不留情面。王氏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回去告诉刘家,”李澜语气森寒,“有事,朝堂上堂堂正正地说。想走内宅的门路,尤其是找到我夫人头上——”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冰冷无情,“趁早死了这条心。”
王氏哪里还敢多待,连告退都忘了说,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花厅,带着丫鬟仓皇离去。
花厅内,一片寂静。
苏婉柔直到此刻,才仿佛找回了呼吸。方才李澜那冰冷彻骨的话语和毫不掩饰的维护,让她心头发颤,却又被一股巨大的暖流紧紧包裹。她抬起头,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李澜感觉到她的目光,周身寒意微敛。他低头,看她还有些苍白的脸色,眉头蹙起:“吓到了?”
苏婉柔摇摇头,又点点头,细声道:“没……没有。就是她……她说话……”她不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不必理会。”李澜松开她的手,改为揽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往外走,“往后,永宁伯府、刘家的人,一律不见。帖子也不必接。”
“嗯。”苏婉柔依偎在他臂弯里,应了一声。那份莫名的慌乱和无措,似乎被他坚实的力量和果断的话语,彻底驱散了。
回到主院,李澜并未立刻去书房,而是陪她在暖阁坐下。
“朝中之事,与你无关,也无需操心。”他看着她,难得地解释了一句,“北境互市,牵涉甚广,自有圣裁。”
苏婉柔点点头:“我知道。”她想了想,慢吞吞地补充,“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李澜眸光微动,看着她清澈眼底那点纯粹的关切,心头那点因王氏而来的戾气,悄然散去。他抬手,很自然地拂了拂她额前并不存在的碎发。
“不麻烦。”他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晚膳时,除了苏婉柔爱吃的几样清淡菜色,桌上又多了一道点心——酥皮樱桃派。派皮烤得金黄酥脆,内馅是满满的蜜渍樱桃,酸甜可口,香气四溢。显然是李澜特意吩咐厨房,将白日未用完的新鲜樱桃,又做了新花样。
苏婉柔尝了一口,眼睛微微弯起,像两轮新月。“好吃。”
李澜将整个派往她面前挪了挪:“喜欢就多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