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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蜜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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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一过,寒气便一日日收敛了锋芒。
虽早晚仍是寒冷,但午后的阳光已有了几分暖意,檐下的冰棱滴滴答答化着水,空气里也隐约能嗅到泥土的气息。
苏婉柔畏寒,换下厚重的冬装便晚了些。
这日午后,她穿着夹棉的樱草色襦裙,外罩一件杏子红织锦半臂,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晒太阳。
手里拿着绣了一半的帕子,针脚依旧歪歪扭扭,但她绣得很认真,眉眼低垂,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一层轻轻浅浅的金边。
李澜从前院回来,远远便看见这幅画面。廊下光影分明,她安静地坐在光晕里,像一株刚刚抽芽的怯生生的春草,柔软,安静。
他脚步微顿,看了片刻,才迈步走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她。
苏婉柔抬起头,见是他,眼中那点专注还未完全敛去,混着一丝被惊扰的茫然,像林间受惊的小鹿,漂亮的眼眸湿漉漉地望着他。
“将军。”她放下针线,想站起身。
“坐着。”李澜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绣绷,那上面歪斜的竹叶依稀可辨。“在做甚?”
“绣……帕子。”苏婉柔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绣绷往身后藏了藏,她知道自己手艺不佳。
李澜没说什么,在她身侧坐下。他的靠近带来一阵微凉的风,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苏婉柔悄悄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更多位置。
“太医今日来过?”他问,目光落在她比前些日子略有些血色的脸颊上。
“嗯,刚走不久。”苏婉柔点头,“说开春了,要换方子,祛一祛冬日的陈寒,再慢慢温补。”她顿了顿,想起太医开的药方里那几味格外苦涩的药材,眉头小小的蹙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下去,“药……好像比之前的更苦了。”
她只是下意识地抱怨了一句,声音细弱,几乎散在风里。说完自己也觉不妥,哪有因药苦就在夫君面前诉苦的?正要岔开话题,却听身侧的李澜“嗯”了一声,道:“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了?
苏婉柔有些茫然地抬眼看他。他却已转开视线,看向廊外的梅林,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冷硬,仿佛刚才那句回应只是她的错觉。
过了两日,苏婉柔便发现了不同。
每日雷打不动送来的汤药,依旧黑沉沉一碗,散发着苦涩的气息。但盛药的碗边,总会多出一个小小的甜白瓷碟。有时是几颗腌渍得恰到好处的蜜饯金桔,金黄透亮,甜中带酸,也有时是两块切得方方正正,撒着芝麻的琥珀核桃糖,酥脆香甜,还有时甚至是一小勺晶莹剔透的桂花糖露,可以直接浇在药汁里。
每日不重样。
送药来的周嬷嬷笑着说:“是将军吩咐的,说夫人怕苦,让厨房每日都备些甜的佐药。”
苏婉柔捧着温热的药碗,看着碟中那一点点精致的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没再抱怨过药苦,甚至每次都乖乖将药喝完,然后小心地拈起一颗蜜饯,或抿一口糖露,让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心底最深处。
除了佐药的甜食,餐桌上也开始出现变化。
冬日的厚重滋补渐渐少了,多了些清爽鲜嫩的时蔬。有一日,晚膳时竟上了一道她从未见过的点心,碧绿莹润的翡翠烧麦。
薄如纸的皮子,透出里面荠菜和鲜虾的嫩绿粉红,顶上点缀着一小颗橙红的虾籽,精致得像玉雕。
她看得稀奇又喜欢,迟疑着不知如何下箸。
李澜神色如常地夹起一个,放入她面前的小碟中:“尝尝,荠菜正当季,太医说宜食。”
苏婉柔小口咬下,外皮劲道,内馅鲜美清爽,带着春日野菜特有的清香,果然极好。她眼睛微微一亮,又夹了一个,细嚼慢咽地吃了。
李澜看着她小口进食,眉眼舒展的模样,自己也夹了一个,慢慢吃着。
他没说这道点心是他特意让厨房寻了南边来的师傅试做的,也没说为了这口时鲜,费了多少周章。
只是在看到她多夹了一个时,又将蒸笼往她那边推近了些。
春日的阳光一日比一日暖和。
这日,李澜休沐,难得有半日闲暇。
用过早膳,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去书房,反而对苏婉柔道:“园子里新移了几株西府海棠,据说开得早,去看看?”
苏婉柔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入后园。
积雪早已化尽,泥土松软,草木萌发出鹅黄嫩绿的新芽。果然,在园子东南角避风向阳处,几株海棠已绽开了花苞,粉白的花朵点缀在深褐的枝头,虽未盛开,却已有了欣欣向荣的生气。
苏婉柔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那些花苞,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春风拂过,带来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也拂动了她颊边的碎发。
李澜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她微微仰起的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阳光透过稀疏的花枝,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发现,她巴掌大的小脸似乎比刚嫁过来时,丰润了一点点,虽然依旧清瘦,但脸颊不再那么苍白得透明,偶尔笑起来时,唇角会浮现出两个极浅的梨涡。
“小心。”他忽然开口,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苏婉柔吓了一跳,低头看去,原来自己只顾着看花,没注意脚下,差点踩进一个刚浇过水、有些泥泞的小水洼里。
他手掌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稳定有力。
“谢……谢谢将军。”她小声说,手腕在他掌心微微动了动,却没有挣开。
从前李澜手里从来握的都是冷硬的兵器,如今他握着那纤细得一折仿佛就会断的手腕,心里无端端升出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松开手,转而虚虚扶住了她的胳膊:“走吧,前面亭子里歇歇。”
亭子临水,视野开阔。
石桌上已摆好了茶点,是一壶新沏的明前龙井,并几样清爽的春卷、豌豆黄。苏婉柔走得有些微喘,坐下后,李澜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茶汤清亮,香气馥郁。
她捧起茶盏,小口啜饮。
茶水温热,熨帖着肺腑。
她悄悄抬眼,看向身侧的李澜。他正望着亭外初泛绿波的湖面,侧脸沉静。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少了平日的冷峻,多了几分闲适。
“将军……”她忽然轻声开口。
李澜转回视线,用目光询问。
苏婉柔抿了抿唇,似乎鼓足了勇气,才慢吞吞地说:“院子东边……那片空地,春日里荒着可惜。我想……能不能,种些芍药?”她说得很慢,带着些许不确定和小心翼翼,“听说,芍药好养活,开花也好看。”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他提出一个要求。这样微小,甚至不是需要什么物件,也不是身体不适,而是一朵花。
李澜眸光微动,看着她眼中那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和隐藏的忐忑,心底某处柔软得不可思议。他几乎没有犹豫,便点了点头:“好。让李忠去找花匠,选些好的品种。”
苏婉柔眼睛倏地亮了,像是春日里投入了星子的湖水,波光潋滟。
她嘴角弯起,那极浅的梨涡又浮现出来:“谢谢将军!”
她笑得真心实意,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珍宝。
李澜看着她脸上纯粹的笑容,忽然觉得,莫说是种几株芍药,便是她要在这园子里移山填海,他大约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春风吹皱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