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魔》赵百三

35、第三十五章

　　陆青垚从何老大营帐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但因着白日一战，军中氛围紧迫，一时火光大盛将四周映照的一片通明。

　　因着疫疾流行，战后尸体太多来不及埋葬需要尽快焚烧，因此，空气中总有股隐隐约约的焦糊味。

　　陆青垚闻着这股难闻的味道一颗心却是逐渐冷静下来，她想去找周尧，万江却在这时寻了过来。

　　陆青垚对他有印象还是因着他那年迈的母亲，因此见他急急忙忙跑来立时便问道：“你母亲可还安好？”

　　“母亲…”
　　万江喘着粗气，一身血汗，他慌张的说道：“我娘还在，但阿云不见了，陈析洛也不知生死。”

　　何止是这两人，此战中伤亡奴隶大半，且大多是毫无反抗的机会，被魔族肆意虐杀而亡。
　　万江能护住他年迈的母亲，想想也知道是费了多大的心血。

　　“陆将军。”
　　万江掀开衣摆跪下，朝陆青垚重重磕了两个响头，哀求道：“如今军中管理极严，不允我等随意走动，能不能麻烦你派人去找一找阿云和陈析洛。阿云的父母救了我母亲一命，我不能对不住他们。”

　　对不住他们？

　　“阿云父母不在了吗？”

　　万江颔首，堂堂七尺男儿，一张脸却是糊满了脏污的泪水。
　　可奴隶的泪不值钱，他们的血也不值钱。

　　“我知道了，你回去照看你母亲吧，我会找到他们的。”

　　陆青垚手下没有可用之人，且如今乃非常时期，浪费人手去找两名卑贱的奴隶必定会留下把柄，她也不想麻烦离镜和太慧，因此便独自穿梭在军营中寻找阿云和陈析洛。

　　这两人或许已不在人世。
　　陆青垚想到这…一颗心再次烦躁起来。

　　不知找了多久，她累的不行，突然便有些泄气。她顿在原地，脑海中再次浮现今日一战的惨状。

　　今天死了多少人呢？一万还是两万？
　　死的最多的是人族士兵，其次是矮人族，即便是战力最强的妖族损失也颇为惨重。

　　阿云和陈析洛两人在这场战役中并不是特殊的存在，他们死了也便死了。

　　想到这，陆青垚却是突然难过起来，一场战役竟让她变得冷血而麻木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想起一千年前，她的族人一个又一个离开神鹿作战，从那之后却再未回来。

　　等轮到她们这些小辈献上一份力时，神族败势已定，但她和她的同伴还很年轻，即便害怕更多的却是一战到底的热血。

　　那一日，她立在神鹿的白玉广场上等待号令出战，手中握着碧落幻化的大刀，紧张的一张脸泛出淡淡的粉色，她想起逝去的叔叔伯伯，突然想要哭出声来，手指却被身旁的同伴轻轻勾了勾。

　　一千年了，陆青垚已经记不起那人的模样，却知道那人和当时的自己同样年轻，小姑娘压低了声音问道：“青垚，你怕吗？”

　　陆青垚迟疑片刻，轻轻点头，“害怕。”
　　话落，她却伸手一指广场下方俯跪在地的数千巫族子民，坚定道：“但我们不能逃，我们要是逃了他们怎么办。”

　　“你说，我们会赢吗？”
　　声音又低又轻，还带着微微的颤音。

　　陆青垚没有迟疑，她突然亢奋起来，也不知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对面的同伴，她掷地有声道：“会赢的，神族是世上最强大的种族，没人能打败我们。”

　　对面和自己年岁一样的小姑娘没有出声，半响只是低低道：“我想我爹了。”

　　陆青垚知道，她的父亲是第一批出战的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在那几百年间，失去父母的孩子有很多。

　　陆青垚想要抱住同伴，替她擦掉脸上泪水，柔声安抚她，可族长寻了过来，将她带去了平日处理政务的宫殿。

　　进入宫殿后，外间那紧迫的气氛似乎突然消失，陆青垚朝族长扑了过去，柔声唤道：“姥姥。”

　　老人抚摸着她那一头柔软的长发，半响没有说话。

　　至外间号角声响，临近出战时刻，陆青垚脱离老人怀抱，急道：“姥姥，要出战了，我得快些赶回去。”

　　她有些急，老人却微微叹了口气，低道：“青垚，你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为什么？”
　　似乎察觉到什么，陆青垚一张脸憋的通红，“姥姥，我要上战场，我要把那些魔人赶出神鹿。”

　　老人哀伤的看着她，不说话，一条白色长绳却突然出现在手中。陆青垚惊慌的后退几步，只瞬间，却被绳索结结实实的捆绑在座椅上。

　　“姥姥！”
　　陆青垚羞怒的大声吼叫道：“我不是胆小鬼，我不怕上战场，也不怕死，你快松开我啊。”

　　“青垚。”老人伸手缓缓抚摸陆青垚气怒的脸，柔声道：“神族命运已定，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老人知道陆青垚的羞怒，她耐心的解释着，“前些日子，我替神族占了一卦，得出一个批语。”

　　“什么批语？”

　　“降魔。”老人终究是有私心的，谈及此，脸上露出不及掩饰的喜色，“天神遗孤降临四方大陆，魔族永世困于暗影之域。”

　　天神遗孤？
　　可又如何肯定这折批语指的就是她呢？

　　陆青垚摇头，气冲冲道：“这说的不是我，我要上战场，我的同伴正在等我。”

　　号角再一次吹响，外间在一阵井然有序的踏步声后归于平静，年轻的神族子弟都走了，他们义无反顾的踏上战场，怀着一腔热血保卫巫族子民，保卫神鹿的和平。

　　陆青垚急的不行，几乎快要哭了，她哀求道：“姥姥，你快松开我啊！我要上战场，我不要躲在这，我不要做胆小鬼。”

　　“青垚。”
　　老人笃定道：“天神遗孤指的就是你，因为只有你可以活下来。”

　　陆青垚含泪望着老人，老人慈祥的笑了笑，“青垚，这是姥姥的私心，你不要怪姥姥。你在，神族便还未灭亡，守护好我们的子民，好好活下去。”

　　话落，老人挥袖离去，一身白袍逐渐融入苍茫的天地中。

　　陆青垚挣脱不开身上绳索，她又急又怒，但整个宫殿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寂静的可怕。

　　半响，她想起神族圣物朔回，这面镜子可以查看过往一切，即便是一刻钟之前那也是过去。
　　这般，她忙运输灵力召来朔回镜，查看外界战况。

　　一千年前，神妖魔乃世上最强三族，魔族主动出击残杀神族，妖族以及其余实力强盛的种族皆作壁上观，有的甚至还暗中助力。

　　那一役，神族彻底战败。

　　陆青垚看着朔回镜中，族人一个又一个殒没，看着魔族肆意侮辱他们的尸体，看着姥姥带领着余下族人在临死前替神鹿布下守护阵法，阻挡魔族的侵略……

　　‘天神遗孤指的就是你，因为只有你可以活下去。’

　　‘青垚，这是姥姥的私心，你不要怪姥姥。’

　　陆青垚看着朔回镜中魔族将姥姥的尸体悬挂在阵法外，不停的叫嚣着，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泪水滴落在朔回镜面，逐渐晕染开来，让镜中的一幕幕变得朦胧而久远…

　　魔族在阵法外叫嚣了整整三天三夜，巫族人惶恐不安，具都跪在阵法内朝外面的魔族磕头求饶……
　　即便那群肆杀成性的魔人根本进不来。

　　在确定神鹿已无神族存在，魔族对只有区区数千人，战力薄弱的巫族没了兴趣，很快带着战果离去。

　　在魔族离去的一瞬，陆青垚身上的绳索终于解开了。她跌跌撞撞的走出宫殿，却撞上了数十名巫族长老从又高又长的阶梯上走来。

　　他们脸上皆带着隐藏不住的兴奋之意，在见到陆青垚时脸上血色遽然消退，哆嗦着身子，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怎么还活着？”

　　陆青垚不知他们跪拜魔族之事，只是失魂落魄的重复道：“是啊，我怎么还活着。”

　　一群人中逐渐传来恼人的私语声，他们无法肯定笼罩着神鹿的阵法有多牢固，害怕魔族去而复还发现神鹿仍有神族人，盛怒之下攻破结界占领神鹿，心中不由的害怕起来。

　　陆青垚仰望着神鹿上空的透明结界，看到上面细密的裂纹，压抑住一腔的悲痛，低声道：“阵法不稳，结界有损，我去把它补好。”

　　补好阵法后，陆青垚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宫殿中，她不停的想着姥姥所说的批语，心中的哀伤顿时消减不少，无由来的涌出无数无处宣泄的热血来。

　　降魔——
　　似乎只有这般，她才能有勇气活下去。

　　如果她可以做到……
　　不，她必须做到！

　　只是还未等她有所行动，巫族族长与长老却合力将她困在血刹阵中，强行以她的一身血肉和灵力滋养神鹿，日夜不停的巩固着姥姥布下的维护神鹿安危的阵法。

　　这个决定是当时数千巫族人共同做下的。

　　一千年后，巫族繁衍壮大，几乎有数万之众。

　　他们的祖先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一千年后普通的巫族子民只知道血刹树下有神族遗孤的传说，却不知巫族族长与长老的继任者一代又一代的修复血刹阵，正等着陆青垚彻底融入神鹿的一草一木。

　　可惜神鹿出了离镜…

　　一千年后陆青垚醒来，魔族侵入神鹿残杀巫族人，陆青垚将醒没有能力护住他们。

　　姥姥让她护住巫族子民她没有做到，而降魔？
　　巫族人死后的怨气幻作天魔周尧，在听到他出世的第一声哭泣时，陆青垚只觉得讽刺。

　　或许是不甘，或许是迟来的忤逆之心，在太慧和离镜动手诛杀周尧那一刻，陆青垚出手救下了他。

　　跟随太慧加入天启军的这半年，陆青垚并没有如同其余各族那般对魔族有多深切的仇恨与恐惧。

　　一千年，她心中的仇恨已经淡了下来，有时她甚至阴暗的想着当年若非其余各族暗中助力，神族怎会那般轻易被魔族打败。

　　神族战败，人族崛起，但无论人族还是妖族都无法制约魔族。四方霍乱并非一蹴而就，是这么多年各族的私心造成的。

　　陆青垚一心想要神鹿恢复过往的美好平静，想要神族壮大复苏，可她不知她正逐渐变得冷血起来。

　　神族崇尚自由与善良，她却在渐行渐远。
　　一场突如其来的战役让周尧有所改变，也让陆青垚察觉到自己的本心。

　　方才她竟是想着阿云和陈析洛死就死了，反正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如果逝去的族人知道她有这样的想法，那该多难过。

　　这般想着，陆青垚突然疯了一般跑了起来。

　　她要找到阿云和陈析洛，如果他们还活着，那她一定要找到他们。

　　像是听得她内心的声音，陆青垚终于在一处昏暗的角落发现了阿云和陈析洛两人。

　　陈析洛正与一个不成人形的魔人扭打在一处，那魔人气息微弱，但却非陈析洛一个普通人族可以抵挡的，尖利的牙齿刺入陈析洛的脖颈，只瞬间，他的脸色便变得难看起来。

　　陆青垚大步上前，一鞭子将魔人抽离他的身边。

　　陈析洛跪在地上不停的咳嗽，一只手紧紧捂住脖颈的伤口，另一只手指着躺在不远处的阿云，“救…救他。”

　　陆青垚快步上前将阿云抱在怀中，入眼是他那齐肩断掉的左臂。

　　来不及多想，她立即运输灵力替阿云医治，随后上前查看陈析洛脖颈的伤口。
　　很幸运，陈析洛脖颈的伤不重，只是伤口处有残留的魔气，陆青垚替他将魔气逼出，随后去看卧倒在一旁的魔人。

　　那人…已经死了？

　　魔族只要魔丹还在，便不会死，可方才陆青垚那一鞭子下去并未发现魔丹碎裂的迹象，难道是方才在医治阿云时，魔丹抵挡不住碧落的残余威力销毁的吗？

　　“方才有金色灰尘从他体内飘出，那是什么？”
　　陈析洛低声问道，眼神仍旧警惕的看向四周。

　　陆青垚却是突然松了口气，解释道：“那是他体内的魔丹碎裂，日后若是再遇魔人，若不曾发现金丹碎裂的迹象，即便那人被五马分尸也要警惕。”

　　话落，她垂眸看向他大腿的伤，问道：“能走吗？”

　　陈析洛缓缓点头，动作迟缓的朝前走去。

　　陆青垚看着他歪歪倒倒的背影，抱着阿云无奈的走到他身旁，用手肘轻轻怼了他一下，提示道：“把手靠我肩上吧，我抱着阿云，没有空余的手搀扶你。”

　　没办法，这一战几乎消耗了陆青垚体内的所有灵力，她如今能抱着阿云，再承担一个陈析洛的重量已是十分难得了。

　　陈析洛偏头看着女子秀美的侧脸，微微垂下眼帘，低声拒绝道：“我身上脏。”

　　陆青垚偏头看去，奴隶的生活环境不好，即便是平时一身也难免有脏污汗臭，今日一战，陈析洛也不知是躲在什么地方，一身的污秽。

　　只是……
　　陆青垚垂头看着她那一身的污血，她也没好哪去啊，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

　　“我不嫌弃，你靠吧。”

　　陈析洛闻言，思忖之后伸手试探的揽住女子右肩，将大半的重量靠了上去，因着离的近，他甚至闻着一股淡淡的味道。

　　不是香味，可也不臭。

　　因着人族世代为奴的规定，陈析洛不想养育后代，因此一直不曾与女子亲近，此时闻着陆青垚身上的味道，他默默想着或许这是姑娘家独有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在他们身后，一只黑猫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月色下。

　　听见陆青垚那句‘我不嫌弃’，黑猫金黄的瞳仁微微眯了起来，随后，黑猫转身走至那名已然死去的魔人身旁，低头安静的查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