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魔》梨亭不悔

6、秋瞳

　　七月流火，虽向黄昏，偶有的一缕醺风依旧没有凉爽的意思。尤其置身市井，人群熙攘，小贩商贾吆喝声此起彼伏，教人倍觉嘈杂躁热，细密的汗珠似悬沁在肌肤上，粘腻着不曾干过。

　　此时距离中秋尚有月余，大小摊面上却已然摆出桂花糕、板栗酥等应节糕点，干果蜜饯亦是琳琅满目，教往来游街的郎君仕女们讨个新鲜。宋代街市贸易繁荣，自宵禁取缔，收售更是热闹非凡，殷九汐穿行于纷杂人群间，不时可闻两侧酒肆里欢饮划拳声时时传出，一抬头便可见瓦子里莺莺燕燕翘首探头，葱白手指轻招各色帕子，媚得勾魂。

　　如是纷扰喧闹的市井生活也觉可爱，她被面前铺面上的糖渍梨条吸引，旁地一看，见还有乌梅、甜杏干，不禁停驻脚步。摊主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儿，历经风霜的面庞投射上夕阳的余晖，泛起油亮红光，见她便笑，一笑满脸沟壑纵横：“小姑娘，爱吃尽可以尝尝，先尝再买，保准你回头还来！”

　　殷九汐最爱那糖渍雪梨，幼时在府上念书写字，总要边读边吃，口味自然也是异常的挑剔。眼下她虽已有八分决意买了，还是不由伸出手指，想拈一条来尝尝滋味。可盈盈纤指尚未触及那蜜饯，冷不丁豆大一滴雨点，“啪”地一声砸在她素白的手背上。

　　她抬头仰望，方才彤云滚火的天边霎时已乌压压坠着千叠浓云。天空阴沉，而闷热更盛，雨点已接二连三打在她额头、颊侧，愈来愈密，空气中蒸腾起淡淡灰土苦腥。

　　是夏日傍晚的大暴雨将要来了，一时间，市井人群匆匆奔走避雨，商铺小摊也关张收拾，闷地里爆响个惊雷，借着尚明天光，见滚滚乌云间亮白乍现，白雨跳珠般噼噼啪啪乱砸下来。殷九汐抬手虚挡在额顶，也顾不得再品尝蜜饯果品，四顾下街坊巷陌一片杂乱，心道公子交代的酒却不可不买，只得加快脚程，往西街那酒肆赶去。

　　雨势突然，街上车马急乱，不时有行人与她摩肩。行经一条窄巷，前面是三人横住了巷子，中间男子玄衣金带，看得出原本挺拔的身形此刻微向前倾，脚步踉跄不稳，右臂曲前捂住胸口，应是受了伤。左右两人作仆从打扮，一人撑伞为中间那人挡去骤雨，另一人搀扶他左臂，想是伤势非轻，三人前行并不很快。

　　殷九汐无伞，暴雨汹汹，尽将她肩头后背处衣衫打得透湿，她满头满脸皆是雨水，又怀要事在身，不免心中焦煎难耐。欲提脚上前，疾步超越三人，中间那公子却先她一步察觉到身后响动，戒备地侧头看了她一眼。

　　只那淡漠的惊鸿一瞥，却足以作晴空霹雳令殷九汐呆立在当儿。倾流如注的暴雨击打在身上刹那间恍若无物，那双眼，无论历经几番流年，任凭它的主人从黄毛稚子生长成茂茂少年，她还是能从铭刻进骨髓的伤痛里轻易回溯，是他——眼头圆润而眼尾修长，墨玉瞳仁沉浸入深邃诡谲的眼波，三分风流，六分玩世不恭，多了一分深藏叵测的决断筹谋。

　　是十年前与她擦肩而过的顽劣孩童，如此笃定，如此憎恨心酸五味杂陈。

　　怔忡间，前面三人已行出了小巷，殷九汐回过神来，只机械地跟了上去。街上有车夫遇着她狠勒缰绳，马匹闷出一声气喘，前蹄陡停，牵连其后的车厢整个一震。她只是迟滞地略抬眼眸，身子连同左臂撞在车辕上又挤了过去，脚步似有千斤沉重，踩着雨水，失了魂魄一般呆呆跟住那玄衣公子。

　　粗野匹夫在身后怒骂了一句什么，她不曾听清。仿佛前面是阿鼻地狱，而她执意独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