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梦》濯吾

2、通天塔

　　挤下电车，他的前方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那是一把长柄剑的形状，不管怎么看都是如此。底座是底端被磨平的规则的椭圆形状。剑身越往上便越细长，直插云霄。上面满布的窗户就好似剑身上的花纹一般，如蛇般蜿蜒，时断时续。
　　“这绝非偶然，这种建筑物好像蕴藏了某种精神，剑从来都是用来伤人之物，怀揣着某种目的，或是意志。以自己所坚持的正义来伤人之物。塑造如此的建筑物带给他一种莫名的不快的感觉。”
　　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漫步走过林荫小径。自称为青堂的人正在研究所门口静静的垂手等待着他。
　　看到他就好似看到了猎物似的，高兴地咧了咧嘴。“墨先生，请随我来，既然您已经来到了这里，那我也有必要对您做出进一步的解释说明。”
　　“这栋建筑物我们将它命名为Babylon，简单来说就是巴比伦塔。”那双拥有锐利锋芒的眼睛又迅速的扫了他一眼，似乎是想看看他对此有何反应。
　　“所以，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墨染沉默的盯着垂直下降的窗外的景色问道。
　　“当然，他在心中早已明了这个名字的含义，在《圣经.旧约.创世纪》中人类尝试建造的通天之塔，却触怒了神......”
　　“神心中想：如果人类真的齐心协力建成了这座高塔，那么还有什么样的事是他们做不到的呢？”青堂保持着一贯的不失礼貌又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说道。
　　“最后，神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无法相互沟通，并且分散于各地，于是人类最终无法建成巴比伦塔。”
　　在电梯厢中的是良久的沉默，只有缆绳在上升时发出的丝丝声不断扰乱着他的思绪，窗外，是灼热的阳光，透过茶色的玻璃却变得异常柔和了起来。
　　突然，青堂副所长收起了他一贯的微笑。“至国家的十三五规划以来，人工智能技术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发展。但要达到如今这个程度，确是远远不够的，总体上来说，那就像是天和地之间的差距。但经过了技术爆炸的十年后，量子力学的长足发展使机器人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思考力，量子态中的三种状态赋予了计算机远超普通计算机的运算能力......”
　　“更为重要的是，科学家们发现了人类的思考其实是基于量子态的变化上的。”
　　“这么说吧，计算机中只有0和1两种状态，而量子计算机是在0和1中还有一种非0也非1的状态。也就是混沌态。只有当要输出结果的时候，混沌态才会变成确定的状态。”他伸手搭在了墨染的肩上。
　　“正如你之前并不知道我是否会伸手搭在你的肩上，在我的大脑中浮现出这个想法前，我的脑中有海量的处于量子态的原子，当我要做出决定时，量子态才会变为确定的状态，也就是是或者否的状态，这也就注定了人类思考的不确定性。”
　　“而我们基于这个原理设计了一批全新的机器人，因为算法的缘故，经过不断地学习，它们能够达到近似于人类的状态。”
　　青堂副所长的眼中闪烁的已经不再是睿智的光芒，而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墨染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是的，他很清楚这位副所长在做什么。“这是妄图盗取神权的行为，造物的精妙是人类无法企及的。即使是一个活生生的细胞，人类想要组装出来也要花费极大的精力。而他们所做的却是在创造一个数百倍强于人类，仅仅只是欠缺情感的新物种。”
　　“我很清楚您心中的忧虑，但我们是基于道德感做出行动的科学家，绝不会做出危害社会和危害人民的事情。我们只是要拜托您照顾我们的第一号机型，等到试验结束后，我们会对这台机器进行回收，抹除她的全部记忆和感情。我们，只是单纯的想要探索边界。”
　　“王安石不是说过吗，“世之奇伟瑰怪，常在于险远。”我们是想看看那险远之处有何等的风景，是先驱者也是开拓者。即使结局是悲惨的坠下悬崖，也不曾有过后悔。”
　　“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相信你！”墨染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罢了，我也不过是个混吃等死，平凡度日的普通人罢了。能来到这里也只是因为你给的报酬够丰厚，这种科学技术的发展只要不危害到人类的社会我就不会反对你们。”墨染顿了顿道。
　　“但，如果你们真的表现得不正常，触犯了底线。我肯定不会配合你们的。”
　　“不会，怎么说我们也是国家正经的研究机构，这也是国家拍板的发展计划，为的就是创造出更有效劳动的机器人。”青堂道。
　　“不管怎么说，顶楼已经到了，您先进去参观一番，再作出决定也不迟。”
　　电梯稳稳地停住了，青堂在门口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的迈出了电梯。
　　工作人员穿着蓝色的长褂子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他们的手中都拿着纸条或者册子，紧张地注视着装满蓝色液体的容器填写着数据。看到他们时也不曾放下手中的工作，只是对他们露出一个微笑。
　　迎面走来一个年轻人，但他却并非穿着蓝色的工作服，而是一套休闲的T恤。他的身材十分匀称，四肢修长，健壮的臂膀把衣服撑的有些紧绷，看起来像是一个规律性锻炼自己身体的人。但他的面容却带着孩子的稚气和天真，他像是一只敏捷的猿猴一样三步做两步的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灿烂的微笑。“青堂副所长，这个就是我们和公安部门筛选出来的志愿者吗？”
　　“是的，所长，经过我的一番劝说，他已经答应帮助我们了。”青堂笑着说道。
　　“什么，他是所长！墨染的心中顿时天雷滚滚，看起来和我的年龄并没有什么差别”
　　想到自己的混吃等死以及这个所长的年轻有为，心中的灰暗便越加深沉。副所长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心中的想法，笑着说道；“人生天地间不过一瞬，每个人都有其固有的价值。如果您能够帮助我们完成研究的话，我们说不定都能名垂青史。来，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能信你就有鬼了，你明显就是一个科学怪人。还是随便找个借口推脱了这个差事算了。”墨染心中暗自想道。
　　穿过两道虹膜认证的钛合金门，又经过了一番消毒处理后，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此生从未见过的宏伟景象。
　　无数的机械手臂在空中移动着，似乎在搬运着东西。而头上是数十个硕大的玻璃缸，就像在水族馆里的水缸一样。里面满溢着碧蓝色的水，随着机械手臂的略过，水面时不时的掀起阵阵波涛。
　　处在墨染前方的显然是这次游览的重点目标。碧蓝澄澈的水中，洁白的裙裾随着波涛漂浮上下。面部柔和的曲线让人想起维纳斯的雕像，一头黑色的秀发在水中如同藻荇般浮动着。她紧抿着嘴唇，双眼如同澄澈的海水般碧蓝。她直视着前方，却不是在看着他们，仿佛是在眺望更遥远的地方似的
　　水中悠悠不断的上浮着气泡，到达水面时又消逝为一朵水花融入水中。在她纤细的肢体旁，就如同无数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般飞舞着。
　　墨染却看得出了神，“这是，比梦境更美的地方。”他喃喃自语道。
　　是的，自从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一股近乎于疯狂的喜悦冲击了他的心灵，她是集人类一切之美于一身的存在，她的容貌并不是那种古希腊雕像般的完美无瑕。相反，她的面容带有点孩子气似的俏皮。非要说的话，她就像是人类诞生之初，那个原点的样子，她的灵魂纯净无暇，这点光是从她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得出来，千真万确，毫无疑问的。她的碧蓝的眼睛柔和而又茫然的注视着她所处的地方外的世界，她的眼神里没有掺杂任何的污秽，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她心灵的深处。那片纯白无瑕的地方。
　　随后，一股莫名的恐慌从他的心底涌了上来。“皮格马利翁看到他那不似人间凡俗之物的雕像，那个他所倾注所有精力和热情所雕塑出的美丽象牙女孩雕像变成真正的人时，所感受到的也许正是这种情感。”
　　不可能存于世间的事物被创造了出来，被赋予了生命，这事最初带给墨染的感受不过是惊讶的情感。但他本能的意识到了这件事对于他的危险性，就像动物看到熊熊的火光时，从心底而生的恐惧，畏怖之情。
　　狂热的爱上冰冷的雕塑只是希腊神话中被诸神眷顾之人拥有的权利，而这个理想的具现化的事物，并非人类，即使为她之美所倾倒，她也绝不可能回应你。
　　是的，情感与理智的博弈中，汹涌的情感洪流也未能冲破他的心门。他总是理智的和生活中的一切保持适当的距离，避免过于沉迷其中，以致损害自身。他也很明确的和身边的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过分的亲昵和接触都会引起他的不适。
　　在他的想法中，和身边的人建立亲密的关系也就意味着失去之时的痛苦会越加浓烈。对于所爱之物亦是如此，正是因为爱的过分深切，所以在终有一日失去之时的绝望便越加庞大。而若是穷尽一生也无法追逐到自己所求之物，内心的失落之感便会蚕食自身。
　　无疑，此时他正处在喜悦和痛苦交错的深渊之中，无法挣脱。
　　青堂敏锐的注意到了他的面色变化，轻微的有些扭曲的面容明显已经将墨染的想法展露无遗。
　　“我认为不必过于纠结，人生也不过是在追求无望的痛苦和希望之间来回的变换中耗尽罢了。正如前人所言，生命不过是在死神的候见室里等待接见。但若有一簇美妙的花束点缀在人生的旅途上，我认为这便使此生的疲乏得以解脱了。”青堂一如既往的笑道。
　　“我们设计出的机器人，如你所见。我们采取了全新的算法，这让她能够拥有如同人类般的学习能力，而在另一方面，这也就意味着，她在刚诞生之时，是一张空白纯洁的白纸。她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虽然可能她能够学习。”
　　“但这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们是这个领域的先驱者，甚至可以说是下个时代的缔造者。因此，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要你，教会她人类的情感。”
　　青堂十分罕见的陈恳的表达着自己的想法。而在听者的耳中，却是另一番狂风骇浪般的冲击。
　　“这......”瞠目结舌到仿佛思绪都停止了。
　　“先和她打个招呼吧，老是把人家晾在那边可不是对待女士该有的礼数。”那副捉摸不透的笑容又一次浮现了出来。
　　墨染就那么傻乎乎的，好似在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推动着他前进一般，就那么僵硬的走了过去。巨大的水缸轻微的震动了一下，里面的水瞬间便被排干了。它缓缓地下沉着。直至它沉降至地面，整个水缸与地面并未完全接触，而是构成了一个三十度左右的角度。
　　位于墨染前方的墙壁打开了，那张动人心魄的容颜就那么直直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如同碧湖般的双眼就那么沉静如水的看着他。她缓缓地伸出手去，“你好，我是你的实验伙伴。”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却又有些甜美。有些稚气又有些天真烂漫的语调，就像陈诉月球是绕着地球转的事实一样，没有掺杂任何个人的情感，也丝毫不担心自己面前的人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就这么将自己托付给了他。
　　“复杂与污秽见多了之后，在遇见纯真与善意之时，反而会被惊骇的不知所措。本是出自人人恶意而生的举动，防备他人，怀疑他人，谋算他人，几乎成了这个世界中人们的本能。而在遇到一个居然不这么做的人时，自然而然的会产生质疑与困惑。就像一个长期处于黑暗的人突然被强光直直的照射之时，产生的不适和骇然之情可想而知。”
　　他不知所措的伸出手去，有些不安的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你好，我叫墨染。”多么美好的画面，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天使俯视着众生，柔和的握住他的手。这是他未曾见过的幻境，一方面，他极力想要摆脱这份涌动的情感，而在另一方面，无法言说的吸引力却将他牢牢地栓系住了，而且微不可见的将他一点一点的拖向她。
　　“他的内心深处的直觉在不断地告诫着他，即使是千万个恶魔在耳边低语，也绝不应该签订这出卖灵魂的契约。对于这些事物，不应过分厌恶，也不应该过分沉湎其中，唯有中庸的做法才适合。最为重要的一点在于，她并非人类，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徒劳无益。”墨染使劲的摇了摇头。
　　他也露出了有些虚伪的笑容道，“青堂副所长，你应该知道，空白是没办法填补空白的，很明显，我没办法成为一个优秀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