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梦》濯吾

1、前缘

　　窗外是如血的残阳，在惨白的墙上投下一片白杨树的影。屋子里是绝对的静谧，死气沉沉而毫无声息的室内,只有墙上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这是在北欧小国常见的景象，这里常年光照不足，但这种景象对他们来说仍然无法习惯，南国的暖阳比这要和煦温暖的多。
　　整洁干净的白色床单上平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心电图时高时低的跳动着，无论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经历过和病魔的抗争，但他此时已经时日无多了，无可奈何的，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床边一个少女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她似乎在强忍着自己的眼泪，但眼眶却不由自主的红了。
　　老人吃力地抬起右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珠，“不必介怀，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的，这次我只是要去很远的远方罢了。”他微笑着，那是看透世事沧桑的笑容，好似能包容一切。
　　“真奇怪，我已经是个这么老的人了，按理说早就应该放下这世间的一切了。但我内心中仍然留有遗憾。”老人怅然若失的低语道。
　　“不要走，不要。”她再也忍不住眼泪了，锥心的悲伤撕扯着她的内心，她泣不成声的呜咽道。
　　“哎，痴儿。我也不过是照料你到半路的人罢了，不可能永远保护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吗。”他的神色突然严肃了起来。
　　“我已经帮你做好了护照，留下的那笔钱应该够你百年无忧了，如果想要再回到中国应该也是可以的，你可以去找那个老家伙，他活的倒是要比我久的多。”说到那个老家伙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最重要的是，你要去找个男朋友成家立业了，我这个老家伙承蒙你照顾太久了。你的未来还有很长，你能到达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也算是对你爷爷我的一个承诺。”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似乎只要她不点头同意他就不会松开一样。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她的眼泪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这样我就放心了，你是个善良，纯真，世界上最优秀的女孩子，所有人类的知性美也许都不及你分毫，你理应有更好的未来。你要学会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跟随着我的行动了。”
　　“但是……但是，我……”她努力擦去自己的眼泪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哭脸，但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哎，没关系的，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但我的这一天来的不会那么快，也许几个月我醒来后才会离开。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我的话，每个月可以来这里看看我，虽然我在沉睡，但也许我能感觉到你也说不定呢。”他微笑道。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这已经是既定的命运了，早在一开始她就应该想到的，但她努力不让自己去思考这个问题。她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但脑海中却闪过了一幕幕温馨的回忆，这些坚固的羁绊即便是死亡也不能断开。
　　她抹了抹眼泪，内心里却暗自下定了决心。虽然对不起他，但即便是违背承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要再见一面就好，能让他完成自己的遗憾，能再一次握住他的宽大的手，再一次和他相遇。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自己的情感究竟是崇敬，依恋还是爱，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情感比任何东西都要坚固。
　　他是一个青年，是那种在容貌上平平无奇，于才能上也没有显著突出的地方的青年。
　　他如同这个浩渺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粒砂砾，抑或是一个巨大机器上的小小部件，因此，他从未窥见过这整个世界的全貌。每当他在床上呆呆地躺成一个“大”字，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天花板时，或者是走在匆忙拥挤的人群中时，还是朋友间的欢声笑语过后，盈满他内心的，却是深沉的空虚。因为他明白，这些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附和着别人的笑声并不能使自己感到真正的快乐，越走在人群中越能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仿佛所有人都像电车一样有了自己既定的轨道，唯独自己不知道要去往何方。自己的渺小之感便在此时越发深刻的凸显了出来。
　　因为他无法确切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只是顺从着他人的思想，他人的行动，他人的作为。顺应着时代的浪潮，做着别人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渐渐地，自己也认为自己应该如此。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质疑，单纯的感官上的刺激如果能带来快乐，那就应该去追求它，在他的感受中，物质上的感受往往来得更强烈，也更迅速，更浅显。而一旦结束后带来的空虚感却蔓延整个心灵，比那一时娱乐所带来的快感更加持久，而挥之不去。
　　但是在这一天，某些东西却突然改变了。那是凌晨时分，他独自一个人缩在被窝中看着电影，只有当光陆怪离的影像映入眼帘时，他的思绪才会凝结不动，因此不会认识到自己确切的处境。
　　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很规律，让人不由得想起寺庙里的钟声，或是屋檐滴落水滴的声音。“谁？”他透过猫眼向外看去，一个戴着高礼帽的奇怪男人站在门口，垂手等待着。
　　他的容貌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有点丑陋，但那双眼睛中透露出的光芒却好似星辰般明亮。即使是隔着门，青年也能感受到他心灵的锋芒，那是一种透彻到极致的清醒。而这种特质，正是他未曾拥有过的，因而他像是是被刺痛了似的，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门外传来了那个男人有磁性的声音，“墨先生，能否烦请您开个门。我有一件重要的事，一件您肯定会感兴趣的事。”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青年紧贴着门问道。
　　“显然，鄙人为何会知道您的名字并不重要，也许是在脑海中的某处有您的印象，或者是您的名字恰好符合我的所知。但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您所缺失的某种东西，或许不单是某种，而是多种。”他抬起了头，那双如同鹰眼般锐利的双眼迅速的扫了一眼猫眼，仿佛他能透过沉重的大门看到背后的青年似的。凌晨时分对面邻居家的青色大门紧紧地锁着，他在屋外默默地站立。
　　鬼使神差的，青年轻轻地打开了大门。或许是因为在他看来，这种文质彬彬的绅士，本质上就是来登门拜访而非入室抢劫的，又或者是他认为现在的自己即使被抢劫劫匪也绝不可能得到什么东西，事实上，他现在身无分文，屋子里值钱的东西只剩那台沙发和电视了，而这又绝不可能被搬出门外。
　　更为重要的是，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自己确实缺失了某种特别重要的东西，一种他曾经拥有而现在却早已忘却的东西，一种他竭力想要去逃避的感受如同钝刺般刺激着他的神经。而自己若是不打开门，将会错失掉那个足以改变他人生的事情。正是这种强烈的不安感促使他打开了门。门外的男人抬起帽子示意了下，便径直推门进来了。
　　“您能够让我进来，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已经说明了您知道您确实有所缺失，不是在身体方面，而是在，更为深层次的方面上。”那个男人四处打量着说道。
　　“所以这就是你深夜闯进民宅的理由吗？”青年被他揣测出了心中的想法，略有不快的说道。
　　“当然不是。”那个男人似笑非笑的说道。“在下来到这里是想推销贵所的一款人型机器人。”
　　“当然，在下并非那种普通恶俗的推销员，强制给您推销一些华而不实，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那个男人沉吟着说道。
　　他坐到了沙发上，掏出了自己怀中的证件。“这是在下的证件，货真价实的中□□员，而且还是国家政府下属的科学技术发展部的科研人员。”
　　确实，青年看着证件上烫金的徽章，以及那个科学技术发展部副部长的头衔。“固然其中有可能有虚假的成分，但如若是假的，他拿这种东西来骗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自己只不过是个穷的叮当响的普通人罢了，下个月可能连房租都要付不起了。”青年暗自思索着。
　　“是的，我完全没有骗您的必要。事实上，我们现在确实需要您的帮助，而您也在同时需要我们的帮助。难以确定是您需要我们多一点还是我们更需要您，可以说，我们两者在某种程度上都需要帮助。”那个男人仿佛看穿了青年的想法似的。
　　“您可以选择不帮助我们，因为这本来就是您的自由，但如果您选择帮助我们。您就可以得到一笔价值不菲的报酬，我还可以将您安排进我们的研究所。不管怎么说，请您明天务必来我们的研究所看一看，这样您或许可以做出决断。”那个男人摘下帽子，深深的弯下腰鞠了一躬。
　　“但是，为什么是我？”青年有些疑惑道。
　　“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非要说的话，也许正是因为您缺失的那一部分东西，使您变得独一无二，您是我们现阶段找到的最符合我们需求，也是能给予我们最大帮助的人。”那个男人微笑着推门出去了。只有空气中还回荡着他的话语，“鄙人之名为“青堂。”常青树的青，堂堂正正的堂。”
　　“我的名字叫墨染，虽然不太清楚，不过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吧。”青年声音有些低沉的说道。
　　青堂径直推门出去了，而墨染心中的思绪却纷乱得如乱麻般，一夜未成眠，他在沙发上一直坐到了天亮。
　　“那个研究所是研究人形机器人的吗，可是在2045年，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里，机器人已经被广泛运用在各个产业上。他们拥有比人类更高的反应速度，比人类更敏捷的行动，比人类更高的智力，但从本质上仍然是受制于人类的，它们也只会单纯的执行人类的命令，绝不存在反抗的现象。人类也因此得到了空前的繁荣，确切的来说是部分人类，只有那一部分掌握机器人工厂的人的财富日益膨胀，有时候因为生产力过剩甚至不得不限制机器人的工作。那么，为什么他们还要进行机器人的研究呢，前人所走的路已经到了尽头，继续走下去的话........”
　　墨染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模糊但是却十分可怕的想法，他不能确切的把握他，但那无疑是一个可怕的念头，他难以置信的甩了甩头，走出了家门。
　　远处一个小女孩牵着气球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她的母亲气喘吁吁的追在她身后，急切的呼喊道，“冉冉！冉冉。”而那个小女孩却调皮的往前跑去，边跑边回头笑着，“妈妈，你追不上我的，你跑的太慢啦。”“嘿呀。”她没有看到前方的墨染，笔直的一头撞了上去。
　　墨染连忙扶住那个女孩不让她摔倒，后面追赶上来的女子十分紧张的紧紧拽住了小女孩的手臂，有些焦急的斥责道，“叫你不要乱跑，不要离开大人的身边你怎么就是不听呢？还不给哥哥道歉？”
　　小女孩却嘟起了嘴，“我们都到家啦，为什么不能跑啦，又不是在马路上。”看到母亲皱眉的样子，她却突然变出了一副天真的模样。“妈妈，是我不好，下次我不会这样跑了。”
　　墨染正打算松手却被她紧紧地拽住了，“哥哥，对不起啦，我刚刚没看见你在前面。”她眨巴着一副大眼睛说道。“真是有趣，那一双眼睫毛就好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这孩子倒是调皮的紧，不过倒也可爱。”墨染内心暗自思索着。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半蹲下身来，将之前小女孩险些放跑的气球的线递到了小女孩的手心。“给，我没事的。”
　　小女孩开心的一手牵着气球的线，一手被紧紧地握在母亲的手里，就这样一蹦一跳的往隔壁楼的方向走去了。她的母亲却回过头来给了墨染一个表示歉意的笑容，墨染也只能用灿烂的微笑回礼。母女二人行走在晨光下的画面就好像是一幅画一样美丽。
　　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的思绪却难以遏制的活跃了起来，“为什么呢，自己好似着了魔一样，居然想要去找那个所长。或许，是因为自己感受到的那种充分的违和感，即使行走在人群中，却感觉自己并非他们的一部分。他们身上，有我所缺失的那种东西，而自己所羡慕的，正是那份东西。”
　　“或许，千百年来，人潮永远是如此的汹涌不息，他们有目的的向着某个方向移动。就像奔流不息的河流一般，从上游流至下游的本能是如此强烈，如此正当。而人们也在这移动中感受着跌跌浮浮，感受着那一份充实感，即使人生中充满了不快和磨难，也能让人坚持下去的动力，或许正是源于在这移动和追求的路途中感受到的愉悦充实感。这是我未曾拥有过的东西。”他暗自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