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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漩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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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韩沛莹、詹梓易的相处中,元问体会到,上位者的注意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代入秦朝亦如是。
他们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做错了有人兜底,一句吩咐给他人造成的天大困扰最后也不过是听来的一桩趣闻。
姜凌声被查说明她多有破绽,可也说明了她对秦朝确有可用之处,秦朝上心了,她的谋求成功了一半。
元问无意成为谁的绊脚石,不得不承认樊庆和唐舒窈是对的,不说程誉确实能做些什么,他光是摆在那儿就能解释通许多东西。
至少一些关于元问和姜凌声过往的指控将是不成立的。
她很感激三人的在此事上的付出,但她有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或者说不是预感,而是对必然发生的事情的一种预见。
执意留在北阳的冉玲开始着手准备回瑞庆的事,哪怕元问刻意屏蔽,也能从母亲的只言片语和瑞庆打来的许多陌生号码中知晓奶奶情况很不好。
矛头一下指向了元问,所有人都认为,无论如何元问应该回一趟瑞庆。她是老人家心头的挂念,回了这一趟,老太太说不定一高兴熬过了这个坎,再活几年皆大欢喜,哪怕熬不过,见上最后一面也是了了牵挂。
父亲在问,姑姑在问,表姐在问,舅舅在问,相干的不相干的亲戚都在问,冉玲不是个能守住事的人 ,拖下去只会是个隐患。
事到临头,元问发现自己比想象的要冷静得多,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林卉无知无觉,并未深思元问所说的去医院顺路是怎么个意思,看见她往肾病科去还关心了冉玲的病情。
然而结果很不尽如人意,坐诊专家问诊后只看了元问一眼就摇头:“未婚未育,体重过轻,你母亲也不是十万火急的情况,哪一项都不合适。”
但号不白挂,流程、预后说了很多,并发症拎出来讲了又讲,元问听得似懂非懂的,只是明白在不得不回瑞庆之前自己肯定没法解决这一堆破事。
程誉今天约了她帮忙取走樊庆的一些东西,两人定好了时间在律所门口碰头。元问到得很早,犹豫了一阵又一阵,最终走了进去。
程誉所在的律所,在北阳不说数一数二,也是排得上名号的,来来往往一堆人。
前台不认得她,但见过她和程誉在一块儿说话,看状态应该不是客户是朋友:“您来得不巧,程律有事出去了,少说也得两三个小时之后才能回来,您和他有约好时间吗?”
冉元问随手拿起一本宣传册,“没关系,我在大厅等他,他要是回来了,麻烦你跟他说一声。”
律所里大家忙忙碌碌,有人接待就是有预约的,没人接待大厅里等人的也不少,元问混在其中并不显眼,程誉回来时目光寻了一圈才找到她。
前台跟他说看见人坐在等候区的发财树旁边,可他找到的人此时坐的地方更靠近接待室,还在翻着那本薄薄的宣传册,明显是看了好几遍心不在焉又翻着。
同事老姚从接待室里推门出来,大厅里那么多人,珠光宝气、器宇不凡甚至称得上奇形怪状的人都有,元问是其中垂着头最不显眼的一个,偏这哥们儿头一眼瞥向了角落里的元问,然后才转头发现他。
程誉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资料,笑着打招呼:“老姚,有案子?”
姚律长了一副沉稳相,然而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猜是自己刚才眼神没走对地方让他瞧见了,和气笑着:“来咨询的。快到晚饭的点了,一块儿吃饭?”
元问已经看过来了,程誉冲她点头示意,顺手拍了拍老姚的肩:“约了朋友,下回我请你。”
东西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樊庆有助理有下属,怎么看都轮不到元问来帮忙取,什么意思两人心照不宣。
“好长时间没见了。”程誉从柜子里抱出一个纸箱,瞧着小小一个,但抱着很有分量,“车停哪儿了,我先给放车上。”
元问愣了一下,她那车是回来了,但实在心里膈应,还在车库里放着:“不麻烦了,给我就好。”
元问揣着明白装糊涂,程誉就明显上道得多:“东西放我车上,我们这儿附近有几家店还不错,吃完我送你回去。”
两人绕了一圈,最终却选中了一家环境十分雅致,但味道不太好评价的店。
程誉吃得眼角直跳,吃完散步时还在努力往回找补:“我也是听说味道还不错,失策了。”
其实也没那么难吃,只是形式大于实质,被他夸张化了,元问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哪有见人平白冷脸的,元问从头至尾都在笑着,只是这会儿是发自内心的罢了。
那笑容是真诚的,虽然笑意不深,可有了平常的对比,街边氛围感的昏黄灯光都模糊不去其中那一点豁然开朗的意味。
程誉也跟着笑起来,语气轻松了不少:“有心事?”
元问揉了揉笑僵的脸,颇有几分尴尬,想了又想,还是问了:“上次琛州的事会影响到你吗?”
自然不会是因为两个孩子入学,是在问调查那几家公司的事。
她要不这么问还好,语带关切这样小心翼翼问出口,程誉有些尴尬。再是信任樊庆,他也不是冤大头,哪怕樊庆和元问足够坦诚,不太磊落的,他还是查下去了。
好在对方并不是在做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勾当,像是弄得大家都很紧张,其实更类似于一场背调,琛州那边查得不深,也可以说是十几岁孩子的青春过往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程誉自认为还是在自己可控范围内的,既为了让元问宽心,也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选择用玩笑来结束这个话题:“要是这点事儿都扛不住,学姐不会选我。”
是玩笑,也是事实,两人的对视中严肃更多,最后却又不约而同笑起来。
“没有影响到你就好。”元问很认真看着他,“辛苦你送我回公司吧,我直接把东西给庆姐带过去。”
正是下班时间,停车场进进出出的都是车,元问只让程誉送到了楼下。
前台小姑娘在收尾。她大概是约了人逛街,一旁有人在等着,正聊着八卦。
干前台的,眼多尖的小姑娘,嘴没闲的工夫隔老远就瞧见了有人送元问回来,赶紧殷勤帮忙刷卡。
一伙人不着痕迹离得近了些,听她说:“元问姐元问姐,你今天不是调休吗?”
“过来给总编送点东西。”元问看着她逐渐意味深长的表情,心头蓦地一颤,“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发行部的一个小姑娘悄悄摸过来,“我下班前去找总编签字,看见黄总从琛州回来了,他母亲气势汹汹跟着一块儿来的,我听说好像把三儿也带来了,就搁会客区坐着呢。下楼前我又去看了一眼,人还在。”
元问想了想,“胡助理在吗?”
樊庆的助理练过散打,姑娘们听着就紧张兴奋起来了,叽叽喳喳说着:“在的在的,行政部的也一个都没敢走。元问姐,要帮忙吗?”
再怎么着还有保卫处,不至于让她们一群小姑娘顶上,元问谢过她们后婉拒了。
上楼后果真如她们所说,该下班的都下班了,只有行政部的人严阵以待,眼神时刻不离正在办公区域四处参观的女人。
见元问过来,大家伙才算松了口气。
行政主管一步一个张望挪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那女人黄总前后脚来的,我和老胡一直跟着,楼上楼下逛遍了,去编辑部的时候还乱翻你东西来着,冲你来的吧?”
樊庆的准前夫此人年轻时候精力充沛,喜欢的就是女强人这个类型,可是后来纵情声色,实在玩不起,又与妻子在争执中相看两厌,现在只喜欢那种自然本真、乖巧安静,好拿捏的。
来的女人显然不是这个类型,穿得压根就和自然朴素不沾边,身形动作都透露着嚣张。
她目光略过每一个人,最终落在元问脸上,抬起手挥了挥,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Hello~”
元问仔细分辨一阵,才发现是整个人都透露出违和感的韩沛莹。
头发和眉毛都漂过了,她发质不好,跟只炸了毛的白化狮子似的,扑了很厚的粉来遮掩因为吸X极难看的面色,还戴着副形状夸张的墨镜,但神态动作前所未有的正常,完全无法与那天被拷在会议室门上挣扎嘶吼的疯子联系起来。
然而她本质上还是个疯子,所以一开口就暴露了:“上次送你的礼物还喜欢吗?”
那车迄今为止还放在通风处散味,元问简直为她毫无征兆的发疯倒吸一口凉气,哽了好几秒才平复下心情,对行政主管说:“先安排大家下班吧,我在这儿守着。”
大家伙对元问靠谱这件事的认可度还是很高的,哪怕现在看起来是很需要人手的情况,可出于信任,一伙人还是陆陆续续走了。
走的时候有人顺手关了灯,大概是知道形势有异,反应过来也没敢回来再打开。入夏后天黑得晚,有了对比,屋子里突然就昏暗下来,暮色天光倾泻而下,好似某种精致的打光,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把韩沛莹照得跟沐浴神光下凡的天使似的。
元问实在没法认同眼前所见,忍不住皱了皱眉。
韩沛莹瞧见她的表情,冷笑一声,十分嚣张踹开一张被摆放整齐的办公椅,直接坐在了某个倒霉孩子的工位桌子上,还顺带点了根烟:“你知道因为你们我被关了多久吗?”
没有人说话,一阵漫长而诡异的沉默之后,韩沛莹循着元问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她是在看不远处墙上的禁烟标志。
“装什么装!”韩沛莹说是这么说,但明显读懂元问不配合就拒绝沟通的意图,于是十分没有公德心地把烟头摁灭在了桌上。
元问眉头皱得更深了,很是不赞同地叹了口气,然而还是开口了:“我今天休息。”
“我知道啊。”韩沛莹跳下桌子,绕着元问缓慢踱步,不时手贱拨弄一下她的头发,“你早上去了市院看诊,律所待了一下午后刚跟那个姓程的律师吃完饭。我才被家里放出来,可着急给你们添堵了,得到你们往这边来的消息赶紧联系了黄嘉祥,这么慢,堵车了?”
元问被她的疯言疯语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神经一下绷紧了,用了极大的耐力才控制住了表情。
韩沛莹不太满意她的状态,一般人听到这儿,不说恐惧害怕,至少愤怒是有的,可元问看上去不仅没什么反应,连紧皱的眉头都舒展开了,整一个面无表情。
于是她没什么心理负担地追加猛料:“别摆出那副死样子,查你的可不止我一个,但我跟别人不一样——”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元问小腹上,眼里的轻佻暧昧像是要把眼前的人洞穿,“他们只了解自己想知道的,当然,也是他们没那个本事,我不一样,我要是想整谁必然咬死了,知道的远比他们知道得多。”
元问的忍耐力快耗尽了,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侧身避开那道刺人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除了你谁还会查我?”
还是有几个的,韩沛莹猜这其中的有些人她压根不会联想到,只来得及为着眼前和家里那堆破事操心。
“别套我的话。”韩沛莹满脸戏谑看着她,自顾自说着,“其实我挺喜欢你和于维这种人的,怎么说呢——没家世没背景,也不像姓唐的有人护着我不好大动,但总觉得自己特别牛*什么事都能处理好,可实际上稍微制造出点麻烦都能让你们手忙脚乱的。你说你那天出那个头干什么,于维是吃这口饭的,你图什么?就因为和姓唐的是朋友?还是你觉得有詹梓易在,我‘这样的人’其实做不了什么?”
不远处办公室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那是樊庆的办公室。因为樊庆偶尔会在里头休息的缘故,装修的时候就做了隔音,一般动静是传不出来的,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扔出砸在了厚重的门上。
元问转身就要进去,惶急到差点被会客区的沙发绊倒,韩沛莹却不肯放过她,扬声说:“房贷、你妈的病,还有你养着的那两个小屁孩,压力挺大啊,樊庆算是你在北阳的依仗吗?还是那个程誉?”
元问终于回头,以一种极复杂的目光看向她,“你做这些其实并不能到达你的目的,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与过往那些轻蔑厌恶或者居高临下的审视不同,望过来的那双眼睛里更多的是不解与无奈,韩沛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被看得不自觉额角一跳,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她难得直起总是微微佝偻的背脊,“你也就是个顺带的,事情还没完,樊庆自己都一身骚,且看那个姓程的知道你那些破事还会不会蹚这趟浑水吧!”
明明是威胁的话,可她说完就一脚踹翻身边的椅子转身走了,脚步虚浮的背影稍显气势不足。
办公室内又是一声巨响。
元问不知道韩沛莹究竟是怎么叫来黄嘉祥的,但麻烦已经带来了,做比说更重要,放在后备箱的猫就是个很好的手段。她本人大可不必要出现,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绑走糖豆的前车之鉴犹在,于维也尽职尽责在处理那些破事时顺带告了个状,韩家和詹梓易一定程度上遏制住了她疯狂的行为,如此这般行径很大可能是她在借着手里的关系网满足自己幼稚的报复心理,顺带找回十分混乱的那天在酒店丢失的面子。
从刚才的对话来看,连瑞庆发生的那些破事都查到了,居然没有牵扯到姜凌声,也幸而没有牵扯到她。
元问胡乱想着,目光四处搜寻,而后拿起会客区茶几上的小花瓶冲向了办公室。
办公室没落锁,推开门就是一片狼藉,好在闹剧的始作俑者只是一个瘦弱的老太太,碎的都是些小物件,她的儿子则是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这一幕。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眼见争吵无果,老太太东西就要往樊庆身上招呼,樊庆小年夜那张挂彩的脸犹在眼前,始终警醒着的元问比黄嘉祥反应更快,当即扔了手里的花瓶一个纵身扑过去。
那是一个摆在不知何处的香熏,很小,却是玻璃制品,带着一点破空声堪堪擦过元问的肩胛骨,疼得她闷哼了一声。
一直隐忍不发的樊庆终于是忍够了,几步上前甩了准前夫一巴掌,怒道:“黄嘉祥!道歉,然后离开!”
黄嘉祥没动,在与儿媳无数争斗中始终处于上风的老太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所震慑,惊疑不定看着自己儿子犹疑间不时瞟向门外的眼神,一时不敢有所动作。
元问最先反应过来,捂着因为过于瘦削而对疼痛异常敏感的肩胛骨缓缓站直了,轻声说:“她已经走了。”
声音太轻了,樊庆被强行压抑的愤怒烧得有些发昏,没怎么听清,闻言只是回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妈,你先出去。”黄嘉祥哪怕没听清,看局势也看懂了,把老太太送出去后落了锁,“抱歉,我妈年纪大了,你多担待。”
他是个中等身量的南方人,比樊庆大上不少,人到中年身材发福,除了眼神看上去精明些,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外强中干。但总体来说,除了对婚姻的极不忠贞,在离婚这件事摆到台面上来之前,对樊庆,不论是在事业还是在家庭和睦的表象上,黄嘉祥的处理方式都是无可指摘的,就是他母亲与樊庆的那些争吵都知道挑他远在琛州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至于今天,母子两人为什么会结伴而来,别说元问,就是樊庆自己都想不通。
黄嘉祥沉默良久,看着面前两人一个冷漠,一个油盐不进的模样,爱说教和稀泥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毕竟是我妈,咱俩也还没离婚,我爸突然病重想看看孩子,你把人藏起来算什么事?”
樊庆才不管他的絮叨,确认了元问并无大碍就直接进了休息室收拾东西打算尽快离开,是多一秒都不想待。
屋内又沉寂下来,方才扔出去香熏瓶已经破碎漏空,本该缓慢释放的木质香爆发式涌出,浓烈的气味随着空气的流动一点点侵蚀着每一个角落,熏得人几欲作呕。
元问强忍着吐意,开口的声音有些嘶哑,当然她本意也是要压低声音的:“才从琛州赶过来吗?”
公司管理层级分明,黄嘉祥这个级别的人物平常是很少与元问这类人对话的,何况哪怕他常年驻扎在琛州对公司也有着相当大的控制权,元问试探性的问答他完全可以回避,可他还是说了,声音也很低:“我两天前就回来了,但和樊庆的交涉始终不顺利,闹得非常不愉快,我知道她的底线是不要闹到公司,但——”
“今天下午我接到一通电话,对方的意思很明确,只要我能尽快到公司给樊庆找个小小的麻烦,那么我马上就能得到孩子的消息。”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极力克制的表情也还是透露出一股古怪,“我起初很疑惑,但现在好像又明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