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本纪》霜天草莓

6、春有芳华(上)

　　长安春雨绵绵的日子，三郎去了一次洛阳。等他回来的时候，城里的绿树已是齐齐伸张枝叶，静候夏日来临。
　　他去问过那家裁缝店，衣服已经被取走。在他离开的期间，不知晚晴可有找过他。
　　那天他夜间归来，晓风早已被急得团团转，提心吊胆担心他出事。他笑说出去散心，自然不能将自己去终南山打了个来回告诉他。三郎将那盏灯笼挂在书房，好像生怕忘了当日奇遇。
　　他在洛阳的时候，特地去拜会了一位擅长捉妖的道长。道长热心为他演示，如何降妖除魔。又是烧符纸，又是舞宝剑，摆弄了好一阵，道长告诉三郎大功告成。三郎在心里骇笑，这哪里能是晚晴的对手。道长说狐妖贪图美貌，每日要服用人心维持美丽的人形，越是美丽的狐妖就越妖孽。大概晚晴这样的狐狸精很是少见，单纯的好像小孩子。
　　那位举人不负众望高中。人们都在猜测，为何这户贫困人家能结交长安名士。有些人说，这对母子捡到天落白银，而他们却拾而不取，终于感动上苍，才得以光宗耀祖。
　　三郎觉得有时候百姓们的想象力确实丰富。难怪祖母的登基照样顺应民意。
　　也许以后都见不到那奇怪的一家，宇文仅这样的奇人，单凭一个人名亦是无从查起。杳无音讯，彻彻底底的。所谓相逢只是冥冥中的注定。也许在相逢之前，已经擦肩而过一千回，只一次注定的回眸，康庄大道一样狭路相逢。
　　有时候，他拿出他心爱的羯鼓，到自家院子里独奏。他试图回忆那首《天问》，断断续续始终不能成曲。人的一生大概也只是一串音符，与旁人的音符相遇，有的一拍即合，有的始终对抗。合得来的音符组成一段乐章，可谁又知道在哪一天会戛然而止。留下他孤独的羯鼓声声，无法比拟当日的娓娓乐音。
　　这一日，他支开晓风，拿起羯鼓，又跑到院子里，可惜那首《天问》与他擅长的“法曲”风格实在迥异。曲调仍然未成，他无奈抬头望天。正是春末的晴好，所见的那块天空蔚蓝，而飘浮着的白云犹如……晚晴的一袭白衣。
　　说到衣服，虽不知晚晴的喜好，可他的姐妹众多，对女子的襦裙服自是了解。她们多喜石榴裙，三郎想这总不会错。他出发前，衣裙已经制成，他不禁神思向往，着一身女装的晚晴会是如何貌美。不想在洛阳，他几乎以为那个窈窕背影就是晚晴。转过身来却发现是伯父的小女儿裹儿。她与晚晴似乎年纪相仿，在一众姐妹里她的确最美艳。只是，那与晚晴又是不同的。想到这里，他放下羯鼓，坐在石阶上托腮沉思。
　　“唉——”
　　“唉——”
　　“为何我要哀声叹气？”
　　“为何你要哀声叹气？”
　　“为何么，是因为——”他转头，对上一对晶莹的大眼。至少有那么一刻，他脑中空无一物。
　　有个少女不知何时坐于他身旁，也学他托腮沉思，既美丽又调皮。
　　“晚晴！你怎么来了？”
　　可不就是她，褪去男装，着一身石榴裙的晚晴分外娇俏。
　　“取衣服那日，我来找过你，可惜你出远门。”
　　“我到洛阳去了，你来了几回都扑空了？”三郎欣喜之余，不由忧心，是否她见到大门上的匾额呢。可是转念一想，身份是他们之间最不用顾忌的了。
　　“哦，那天我是来谢你的。后来，很长时间我都没出过门。”
　　“这又为何？”
　　“还是小兔提醒的，我既然穿了裙衫，自然不能再戴着进贤冠。可是我与她都不知该如何梳头。问了师父，他说他不是千金小姐怎么会懂，何况他十岁的时候就上山了。”
　　“这个……”三郎也帮不上忙，却瞧见晚晴明明梳着飞天髻。
　　“我和小兔只能自己想办法。她说一般人都在清晨梳头，于是我们天不亮就在城里转悠。找到几户人家，可她们梳头又快又简单。小兔说这样的发式与这身裙衫无法匹配，非得找一处奢华府邸，学学那里的千金小姐。她带着我兜兜转转，直到黄昏才发现一个金碧辉煌的地方。我们赶紧闪身上了房顶观望。一个个窗户望过去，这家的女孩子多得不得了。她们正在穿衣打扮，我和小兔赶紧学艺。三郎，你看，这个发髻小兔为我梳的，好看吗？”
　　“好，好，好看！”三郎努力憋住笑，忍得很是辛苦。她去见的哪是什么千金小姐，分明她们进的是长安城里最大的那个什么楼。
　　“师父也说不错。”
　　“你没告诉你师父，你从哪里学来的吧？”
　　“我只说这才是城里姑娘的打扮。”
　　“还好。”他细细打量晚晴，在心里暗暗比较，裹儿固然是明艳动人，可晚晴却多一番清丽出尘。不出几年，两位美人都将亭亭玉立，不知到时又是如何的动人光景。可忽然又想到，晚晴毕竟不是同类，不知多少年才能长一岁，或许等到他白发苍苍都不得见。想到这里，他神色不由黯然。
　　“三郎，那个是什么？”晚晴指着羯鼓问。
　　“是我最钟爱的乐器，羯鼓。你看，它两面蒙皮，腰部细，用公羊皮做鼓皮，因此叫羯鼓。它发出的音主要是十二律中阳律第二律一度。”三郎拿起鼓杖随意击打了几下。
　　“听这声音，激烈、急促，似乎适合行军使用。”她从三郎手中接过鼓杖也打了几下。
　　“也对。我以为你久居山中，不曾知道外间的战火呢。”
　　“你忘了？我已经度过一千年的时光。我与师父最初相识在秦时，我见过始皇帝立于战车之上，带领千军万马吞并六国呢。”
　　“那……你师父是长生不老之人？”
　　“不是这样。我记得,师父是在始皇帝去世之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而后，他在魏晋时候转世。如今，是他做人的第三世了。师父是修道的有缘人，每次不到十岁就能悟道，他会独自一人到终南山来。而我就在原地等候，陪他走完一世的时光。”
　　三生三世都有人等待，三郎不禁嫉妒起那个宇文仅，不由脱口而出：“幸亏你是妖。”
　　晚晴却是一愣，她自与三郎结识，并不曾想到他们之间人与妖的天壤之别。
　　三郎见她神色稍有黯淡，立即又说：“其实，这羯鼓最适合在登上高楼时演奏，眺望四下的风景，时值清风明月，而鼓声阵阵传到远端……”
　　晚晴被他一说，简直心驰神往，说：“今晚就是满月之时，你把羯鼓借我吧。”
　　“怎么？不能与我一起吗？”
　　晚晴笑颜如花，说：“也好。”
　　两人笑着对视，一时间却是无言以对。
　　“啊呀，差点忘记正经事！”晚晴大叫一声，把三郎吓了一大跳，“我今日来有两件大事要办。一是要谢谢你，让师父帮助那位举人的愿望达成，又帮我做了这一身裙衫。”
　　“要怎么谢我？”
　　“师父说你什么都不缺，我想来想去，请你在城中最贵的雅叙居吃饭可好？”说着，她拿出她那只鼓鼓囊囊的荷包，满脸期待的望向三郎。
　　“到底是请我吃饭呢，还是你想去啊？”三郎不怀好意地问道。
　　晚晴脸红了，低头说：“你这人……有些事不说穿不好吗？”
　　“哈哈！逗你的，我正想去呢。对了，你刚才说还有一件事要办？”
　　“嗯，对，我想待会再去订制几套裙衫。”
　　“哦，这样啊。那我们得先去裁缝店，不然天色一晚他们就打烊的。付了订钱，我们就去雅叙居。用过晚膳，我们到城楼去。”
　　“演奏羯鼓是吧？太好了！”晚晴拍手称好。
　　“只是，这羯鼓带来带去不方便……”
　　“这有何难！”说着，晚晴拿过羯鼓和鼓杖，一下在她手里变作巴掌大小，她随手塞入衣袖，说“看，这不就行了！”
　　“好！真不错！”三郎翘起大拇指。
　　两人正要往外走，忽然三郎又拉住晚晴，说：“这个，等一下，你能先出去再进来，或者在外间等我？不然……”
　　晚晴这才想起来，这府邸里怎么能凭空出来一位陌生姑娘呢。她笑着点点头，说：“我在门口等你吧。”一下子又不见了踪影。
　　三郎无奈摇头，这般神出鬼没，幸亏他早就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