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影》疏星微月

64、058【上】

　　“其实我有时心中计较，虽说江湖门派自称同气连枝，互为援手。实际却各有各的算盘。柳家何家互相捅刀子。丐帮总还想着旧日的荣光，虽然中衰下去，心中却还想自己是从前的“天下第一大帮。”就连师姐也总想着，继承祖师当年遗志，与其他几家争一争长短高下。“
　　临之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两腿屈起，成了个抱膝而坐的姿势：“外人看我们是铁板一块，内里的人才明白，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眼下大家相安无事，若是有一日邪门外道兴盛起来，只怕我们也……”

　　李剑舟顿了一会儿，幽幽说道：“师妹，你就是太聪明了。”

　　临之尚且不懂得这其中的道理，还只管问他：“聪明又有什么不好？你也聪明得很呢。”李剑舟并不回答，反以别话岔开：“柳家的三小姐并不会武功，反而被人掳走，这又是为了什么？”

　　临之费力回想了一阵这柳家三小姐的容貌，这才说道：“是啊，她又不会半点武功，和话本子里写的那些大家小姐，也差不多。擒了这么一个娇柔的姑娘回去，除了好生养着，指望她教读书写字吗？“

　　李剑舟不言语，低着头闷闷想了一阵。他自小便是如此，凡有什么心中疑难，轻易不问旁人，只向庭院中寻个僻静角落，一味低头闷想。一个时辰想不出，便想三个时辰，一天想不出，就想十天，最后心中往往得以释疑，只是在外人看来，不免存了些呆气。所喜李剑舟温和敦厚，即便旁人如何说他，他也只一笑了之。

　　临之见他又发了呆气，早已经司空见惯，也静静的在一旁坐着。过了一盏茶时分，临之已是朦胧欲睡，头倒似小鸡啄米一般前后摆动。李剑舟忽然心念一动，向临之道：“师妹，你可知道师姐去柳家拜访之时，都说了些什么？”

　　临之一惊而醒，尚且有些睡意，过了半晌才道：“师姐隐约同我说了几句，大约是说什么庆州万毒峰……什么梅教主之类的事，而后我再想问，师姐便说等回了家去再细说。可是后来我和你跑了出来，这件事便也只好先放在一旁，不去理会了。“

　　李剑舟见临之倦眼惺忪，只好到此为止。二人各自铺陈收拾睡下，只是他二人虽日夜相伴，同止同息，却难得彼此始终尊重爱护，眼下虽庙中狭小，他二人亦不肯相距过近，就在殿内铺了些稻草，一个睡在最左，一个睡在最右。临之连日赶路，常觉身上倦怠乏力，稍一躺下，过没片刻，便沉沉睡着。只有李剑舟，心中暗暗筹划思索，翻来覆去的挨到中夜，这才有了几分睡意。

　　忽然听得一缕柔婉至极的箫声从窗格中缓缓送了进来，李剑舟刚刚合上眼睛，正是将睡未睡之际，听这箫声低低的吹了一节，忽又停下，唯闻树叶沙沙声响。李剑舟向来小心谨慎，便站起身来向窗格中细看。可窗外夜色如同墨黑，荒郊野岭，何来箫声？

　　他正疑心自己听错，将要转身回去睡下。窗外忽然又有乐声响起，这次却和先前大为迥异，只觉这乐声激扬铿锵，似能碎金裂石。不由心中想到：“这是什么乐器？”还未想完，声韵变化又起。这次却是箫声为高，一转一折，始终压制着方才的乐声。然而箫管本自柔美低徊，即便先发制人，亦不显咄咄逼人之态。另一人却也始终毫不相让，渐渐声音越荡越高，便有如自群山之中翻腾而上，越攀越险，越攀越奇，千回百转，却也始终依从乐律，并非生造。

　　临之在另一边早已醒了，只是还有些迷糊，一面打了个哈欠，一面随手扯了一件外袍披上，慢慢挪到窗前，悄声问道：“这是干什么？”李剑舟向她摆了摆手，从怀中取出一根松柴划亮，一点火光摇摇晃晃燃了起来。李剑舟手捧松柴，眼前便明亮起来。临之会意，便用手指在窗格之上慢慢钻了小洞，一只眼睛附了上前。

　　但见夜色之中隐隐约约站着三个人影，瞧不清衣衫面貌，只是体态纤瘦，似乎都是女子。临之抿紧嘴巴，始终不敢出声。这时箫声却渐趋渐弱，吹箫之人似乎气力不济，乐声一点点的低了下去。另一人却不肯就此放过，耳听乐声越来越是奇诡，竟不再以含蓄温雅为美，只一味逞凶压人，到了最后，便有如两面破钹相互锤击，越来越是尖利。

　　只听得窗外“哇”的一声，似乎有人身影一晃，呕出一口血来。临之想道：“修习乐律之人，借奏曲而比武，这本是风雅之事，但又何必苦苦相逼至此？不知这三个人究竟有什么血海深仇，须得施此辣手？”还未想完，听得“呼”的一声，眼前霎时漆黑一片。临之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李剑舟做了个收声的手势，快步走到前殿塑像之后。

　　二人刚刚坐定，只听风声一动，庙门便被推开，三人慢慢走进庙中。临之屏住呼吸，右手紧紧握住李剑舟的手腕。李剑舟向她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坐在这塑像之后听那三人说话。

　　岂知过了好半天，这三人居然各不言语，互不理睬。只是取出火石生了一团火，照亮了前殿。二人靠在塑像之后，更是满腹狐疑。临之心中想到：“莫非这三人都是天生的哑巴？”又过了一刻钟功夫，只听得一个破锣嗓子似的女声缓缓说道：“叶师妹，你好本事啊。”

　　过了片刻功夫，又一女郎接过话来，她声音却是又轻又小。也亏得此时庙中安静，若是在吵闹之时这女郎开口说话，那么定然是听不到的：“师姐……我……我不想冒犯你，请……请你见谅。”临之唇边显出微笑，听她声音便隐隐能猜出这女郎素日必是腼腆羞涩，不善言辞，否则岂能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这破锣嗓子师姐听她语意已软，却不肯就此罢了，反是更加进逼一步：“谁不知道叶师妹是”红竹夫人“的爱徒，我虽比你年长几岁，可到底同门学艺，拜了一个祖师爷。你倚技压人，反而激得自己呕血，这也算是现世现报。这样吧，你跪下，让我听个响，这事也就过去了。”

　　临之心中一转，知道这破锣嗓子师姐没安好心，借故拿捏她，更要逼她磕头行礼，不觉悬心，适才她听那女郎说话，已知她是个心软意迟之人，这一跪，到底跪还是不跪？若是跪，同辈之间不行大礼，若是不跪，这师姐是个厉害角色，又如何能善罢甘休？只是言语中听她提及“红竹夫人”，心中为之一动，暗暗想道：“这红竹夫人是当年有名的”四杰“，出身玉音楼中，难道这三个人都是玉音楼的么？

　　前殿之中火光晃动，映得那女郎脸上微红。窄窄的鹅蛋脸面，低眉站着，也不说话，也不跪下。另一女倚在火堆旁，只是笑嘻嘻地搓手看她二人对峙。那破锣嗓子师姐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也不心急，脸上带着一缕甜丝丝的笑。

　　另一边二人坐在塑像之后听候动静，没想到这一等，又是一盏茶功夫。李剑舟倒不觉怎样，临之却是按捺不住，只是心焦，只听得那女郎忽然说道：“师姐，我没做错。”这一句话说得倒比刚才简断爽快，临之听得一愣，万没想到片刻之中，她就转了个性情，一时寻不着头绪，只得耐着性子再听下去。

　　破锣嗓子师姐一听此话，怒气上冲，说话时呼吸也粗重了几分：“好！好！这才有骨气呢，配做红竹夫人的高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为了偏袒你那对不干不净的师叔师伯，你连长幼尊卑也不顾了！”

　　“师姐，请你说话放尊重些。”这女郎语气忽转冰冷，显然动了真怒，只是还强自压抑。这破锣嗓子师姐含笑说道：“叶师妹，你方才这句话可一点都没结巴。原来素日掌门面前，都是乔装柔弱，做给人看么？”

　　其实这女郎素日言语倒真是愚拙，不似聪敏之人天成的能言善辩，只是这师姐话中句句带刺，实在逼得不像，气到极处，便自然而然话从口出。
　　二人正剑拔弩张之时，只听得一个稚弱女声说道：“逢秋姐姐，你脸上怎么那么白，你很冷么？月姐姐，你们什么时候说完了话，给我烤鸡腿吃啊？我等你们好久，你们只顾自己说话，也不来管我，我肚子实在饿了。”

　　二人这才止住话头，均自默默无语，只听得“毕驳，毕驳”树枝燃得噼啪作响，一阵阵麦香气随风送了过来，临之知她几人正着手烹调饭食，过了一餐饭功夫，只听那破锣嗓子似的师姐缓缓说道：“叶师妹，你也不用和我使脸色，这既然是掌门人的意思，也只好清理门户。要怪就怪卓师伯行止不端，将上代掌门的手令偷携而去。这岂非明着打掌门人的脸，指责他这个掌门做得不端不正吗？”言语之中，更是洋洋得意

　　那女郎轻轻叹一口气，心中默默想道：“那也未必……未必要……杀人灭口。“她师姐妹刚刚一场纷争，她又自知刚刚受了内伤，若是再起争执，势必就要动手。另一个师妹沈冰虽然武艺甚高，却是娘胎里带来的痴傻，不明事理。若是二人动手，她势必各不相助，反而要吓坏了她。想到这里，又是一声长叹。站起身来，飘飘然走到庙门口，望着外面幽深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