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影》疏星微月

44、043

　　天色将晚，野村山坳之中更无半点烟火，李剑舟与临之身上皆空空如也，因变故忽发，之前包裹里的银子不及带了出来，二人只得慢慢在夜间山道上走路，茫茫山河渺远，真不知到何处方是？

　　临之心中迷惘失落，望着天边将出未出的一轮弯月，喃喃自语：“咱们到哪里去的好？”

　　李剑舟伸手从怀里摸出布包，深思了一阵：“白眉大师父托我去中州给他送信，我不答应倒还罢了。我当时一时意气，要学英雄千金一诺，竟一口答应了。既然答应了人家，这趟中州，无论如何也是要去。”

　　临之问道：“前面有刀山火海呢，你还去不去？”李剑舟想了一会，重重的一点头：“去。”临之又问：“中州澜州千里之遥，跋山涉水，渡河险滩，不计其数，你还去吗？”李剑舟转过头来，眼睛一霎不霎：“要去，遇河乘船，遇山开山。”

　　临之听他答得诚恳，转瞬又问：“那么我呢？”李剑舟啊的一声，怔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回答。临之嗔道：“你对别人啊是重信守诺的好汉子，对我……对我便这般情薄如纸。我救了你性命，你怎么回报啊？”临之语音微微上挑，显是存心看他如何回应。

　　李剑舟停下脚步，望着临之秀丽的面庞，半晌说不出话。临之讨了个没趣，便要向前走去。怎料李剑舟一拉临之手腕，慢慢说道：“糜躯碎首而已①“

　　这一句本出自报燕太子书，是战国策中一篇，意通粉身碎骨。临之听了，怔在原地，脸上神色悄然一变：”你要做荆轲，我却不能做燕太子，你也不必好言好语的哄我，事到临头，你依然不会管我……你半点也不在乎我，我……我再也不理你啦。“说着向前奔出几步，伏在一颗柳树之旁，此时月照天星，深夜之中，花香浓浓。

　　李剑舟踌躇着走了过去，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临之也不接住，任凭那一方手帕滚在地上。李剑舟心焦如沸，只好道：“那你想我怎么样呢？”

　　临之回过头去，认认真真的说：“你当真听我的吗？”李剑舟蹲下身去，捡起手帕，只见晚风之下，临之鹅黄色的裙带不住飞动，恍若天上神女，心绪飞远：“唐时有个画家吴道子，壁画一绝，笔势圆转如意，笔下人物衣裳飘带有如迎风，也不过就是这样了罢？”

　　李剑舟道：“嗯，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临之唇角微抿，慢慢走上前来，悄声道：”我要你，慢慢的还。“这一句说得临之心猿意马，双颊娇红，如荼了一层玫瑰胭脂。李剑舟也酥在原地，真觉得言有尽而意无穷，不住品味那”慢慢的“三个字的深意，越想越是意乱情迷，伸手拉住了临之双手，缓缓的道：”什么甜言蜜语，那我一点儿也没学过，盗用前人佳句，又未免拾人牙慧。我……我只知道，师妹……我有一个傻想头……我。“话没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去。

　　临之听他说得吞吞吐吐，言辞闪烁，隐约猜到几分他的心事，此刻既盼他说了出来，好完自己之心。却也没来由的感到害怕，不想他说。

　　李剑舟停了一会儿，重又握住临之手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啦，总归是……是我活在这世上一天，就好好照顾你一天。我若活一百岁呢，便照顾你一生一世。师妹，我……你心里，心里不怪我轻薄吧？”

　　临之呆在原地，月光之下柳丝拂动，掩住了临之半边脸颊，过了良久，临之方微微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却是越说越小：“我……我。”说了一个字，又一捋鬓角，盈盈一笑，用自己的手紧紧握了一下李剑舟的手背，向前走了数十步，这才驻足停留，回头向他道：“走啦。”李剑舟给她这副小女孩儿家的情怀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问道：“去哪儿？”临之等他走上前来，这才笑道：“没法子，你是圣人夫子，我是平民丫头，只好听你的罢。早听闻中州富庶，气象也非定州，澜州可比，那就去玩玩好了？“

　　李剑舟也是一笑，自出生以来从未感到如今夜这般快活安乐，志得意满，更觉天下英雄殊不足畏，胸中豪情万丈，携了临之之手，走入夜幕之中。

　　这日二人来到黟镇，这镇子在澜州左近，又是通往定州必经之路，本来应是人烟稠密，市肆繁盛的所在，走进镇中，才发觉并非如此。街道两侧虽也有些店铺，却都门庭冷落，匾额上的字迹也斑驳褪色，行人虽不少，却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像是长年累月，缺衣少食一般。

　　临之和李剑舟囊中羞涩，又是晓行夜宿，几日下来，身上所着衣衫早已是又破又旧，混迹在这般人群之中，也是丝毫不显。又走了一阵，临之膝盖酸软，找了一处店铺门槛坐了，招呼李剑舟过来同坐。

　　两人这般坐了一会儿，静静看那街道上人来人往。李剑舟长叹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临之抿了抿鬓角：”我不知道他们苦不苦，我只知道咱们两个要是再不吃饭，肚子一定挺苦了。“

　　李剑舟面露歉意：“可惜我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拿银子。”临之打量着手上佩剑，眼神一亮：“师哥，你说我这把剑能值多少银子？”李剑舟从中打断：“不成，怎么能当了防身的兵刃？”临之侧头想了一会儿，眼光盯住一个角落不放，李剑舟顺着临之目光看去，只见街角之处蹲着两个乞丐，这两个乞丐衣衫上虽也沾满油渍，双手却都捧着一大碗鸡肉，犹自大快朵颐，吃到兴起处，还哼上两句小曲，聊以助兴。

　　临之微微一笑，显然想到了什么妙策，向李剑舟使个眼色。李剑舟隐约猜出临之所想，按了按临之的手。临之轻轻道：“你放心，我不惹事便了。“说着解下佩剑，塞到剑舟手里，让他走得远些。

　　李剑舟将信将疑，心想：“这里人生地不熟，师妹又是爱玩的性子，难保不出什么乱子。”犹豫着站起身来，向人群中走去。临之目送他走得远了，这才胡乱找了个僻静无人处，将衣衫胡乱扯了几个大洞，索性把头发也解了下来，弄得越凌乱越好，找了一根木棍拄在手上，步履蹒跚的走到两个乞丐身边，嘻嘻一笑，拱手做了个礼：“二位老兄让让。”

　　那两个乞丐正吃到兴头上，忽然见到个女乞丐，自然十分惊讶，且这女乞丐容貌也算不错，不约而同嘿嘿一笑，挪了挪肥大的身子，给临之腾出个空位。临之也不客气，往地下一坐，同那酒糟鼻的乞丐攀谈起来：”老兄敢情也是丐帮中人？“那酒糟鼻的乞丐大口咀嚼了一口鸡肉，将剩下的鸡骨胡乱丢在一边，听这面生的女乞丐忽然提起丐帮，斜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怎么？你想加入丐帮？“

　　临之听得此问，正中下怀，连忙附和：“是啊，不瞒二位说，我自凉州而来，一路上就想讨口饭保命，听说丐帮是天下武林门派之首，帮中的兄弟又都是些苦出身，不比快刀何家，金针柳家那么高高在上，就想投奔去，混一口饱饭吃吃。”临之一双眼睛最会传情达意，说到这里时，双眼闪闪，甚是希冀。这酒糟鼻的乞丐听得临之一番有意恭维之语，十分妥帖入耳，刚要做声，怎料他身旁另一个满脸麻子的乞丐伸出一只脏兮兮的黑手来：“大哥，只休信她。她看着脸生，只怕不是好人。你说她一个凉州来的，说话怎么不带凉州土音？”

　　酒糟鼻想了一想，也觉有理，上上下下打量了临之几遍，见她身着破衣，头发散乱，面色发黄，手里拄着一根木棍。临之见他起疑，忙接过话头：“谁说我不会说？我这就说几句给你听听。”说着，一清喉咙，清清楚楚说了几句凉州当地的土话。她虽自九岁起便跟随师姐生活在定州，但乡音难忘，时隔多年，一开口，总还是能说上几句凉州当地的土话。

　　这满脸麻子的乞丐听了也是大为惊奇，低声道：“朱大哥，她果然是凉州人，这点倒没说假话。”酒糟鼻乞丐沉吟了一回，抛下吃剩的鸡骨，日光之下只见他一双黑手满是油垢，也不加抹拭，径向临之伸出手来，言语中含几分轻蔑之意：“丐帮可不是给你混饭吃的所在，要入帮的兄弟讲究三条规矩，一是须得出身贫寒，富家子弟不收。二是不得带艺投师。这三嘛。”酒糟鼻乞丐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一下，加重了语气：“为人须得侠义。”

　　临之微笑道：“二位看我这面貌，总不见得是富家小姐一时起了玩心，乔装改扮出来游玩的罢？”满脸麻子的乞丐从破碗中拾了两块鸡肉，向天一抛，伸嘴接住，嚼了几嚼，吞进肚里：“那不错，可你的功夫，我们兄弟可得试探明白。”话音未落，那酒糟鼻乞丐抄起身旁的一根木棍，向临之下腿扫去，这一扫劲力十足，真如秋风横扫落叶，手上虽不大动，可这力气却如波涛滚滚，连绵不断。

　　临之自九岁方始习武，她今年方十七岁，这八年之中日夜苦练，寒暑加功。别人出手攻来之时，身体早已自然而然的形成习惯，左足刚要跃起躲避，硬生生的收住了，木棍勾住临之脚踝，带了一跤。

　　酒糟鼻乞丐看了一眼临之：“你果然不会武功，这第二条倒也符合。”临之重又站了起来，谁料那麻脸乞丐忽伸手臂，握住临之手腕，向外一带，忽忽又是两个跟斗摔得结结实实，临之也不气恼，拍了拍身上的灰，翻身爬起。

　　酒糟鼻乞丐嗤的笑道：“你可知道，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要想加入，谈何容易？况且帮中内部正是风云变幻之时……只怕不容易啊。”临之听出弦外之音，有意坐得近些：“我在澜州时也曾有幸远远看过几位丐帮的长老，当真是……当真是英武不凡。虽然这身上服色不美，却难掩风尘英豪之气啊。”临之这番恭维说得二人也极是受用，当下便道：“算你运气好，明日我们帮中便要推举新任的帮主。四海之中，凡丐帮兄弟皆需到会，到时我们兄弟便携你去那英豪聚会之地，真正长长见识。”临之微一低眉，心中已有盘算，接口道：“那敢情好！就托赖二位大哥了。”说完，又一抱拳，扬长而去。

　　麻脸乞丐扬声叫道：“那我们去哪儿找你？”临之站定回头：“还在这里碰头便啦！”说完，自顾自的走了。麻脸乞丐收拾了破碗，向酒糟鼻乞丐道：“朱大哥，这人有点说不出的邪门？”

　　酒糟鼻用手背一抹嘴巴：“不错，我在这地头上混了这些年，也觉得凭空冒出来个女人有点怪异。”说罢，携着木棍破碗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我们去找褚长老通个气儿，别让龌龊小人坏了明日推举帮主的盛会。”

　　临之一路奔回，李剑舟端然坐在路旁的茶摊上，喝着第二碗白水。乍见了临之这幅不着修饰的形貌，瞠目结舌。临之微微一笑，脸上一烫，用手捋了捋头发，插正簪子。李剑舟这才道：“你这是？”临之笑道：“你跟我来。”

　　两人走到一家当铺之外，临之摊开掌心：“把佩剑给我。”李剑舟一扯临之衣袖：“不行。”临之左眼睁，右眼飞快一眨：“富贵险中求，你就信我罢，我包管咱们有好饭吃呢。”说着接过剑来走进当铺之中，李剑舟见劝她不住，反被她小小的撒了个娇。只好在门外等候。过不多时，临之提着钱袋出来，转头向店家道：“我一二日间便来取，到时还有好东西来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