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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39【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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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婆的睡房之中摆满了历朝历代的古籍医书,只有一张小床供给睡眠。眼下这老婆婆歪着身子坐在床上,一条腿依旧搁在地上,怀中依稀拥着一个小小的襁褓,低低又唱:“马儿跑,羊儿跳……湖面之上静悄悄……”
房中一片寂静,临之看得累了,刚要迈步回去,只听老婆婆厉声道:“还不给我滚进来!”临之浑身一抖,少不得推门走进,先行了礼:“前辈。”
老婆婆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只将手指在唇前一比,柔声道:“小声点儿,不要吵醒了他。”临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木木的站了半晌。那老婆婆方道:“你道这个孩子是谁?他啊,是我的侄子,我呢,我是他的姑母。”
临之不敢接话,看这婆婆神色又流露出疯癫之态。谁知她只是轻轻拍着孩子,末了,在他额头上低头一吻,爱怜已极,轻声说:“你瞧,他多么乖啊,就这样静静躺在我怀里,一点儿也不哭。他是单眼皮,这很像他爹爹的,他的爹爹就是我的弟弟,你知道么?”
说到这里,语音颤抖,悲不自胜,往事历历在目,说话语气也随之一变:“我们一家子生活在宛州,穷得过不下去,爹说中州是天子脚下,遍地都有金子捡。就带着我们去中州过活。可是皇帝有位妃子生了病,怎么看也看不好,我妈就对我爹说:”你的医术那般好,何不就把皇榜揭下来,倘若你给皇帝的妃子看好了病,我们一家子的吃穿嚼用,一辈子也不用愁了。“
临之听她口吻换了一副温柔神态,似是陷入旧事之中。只好听着她说。老婆婆喘了一会儿,将那襁褓换了个手抱着:“我爹很高兴,他去到皇宫里,当真看好了妃子的病。可是皇帝不但没给封赏,反而派人将我爹拿去,关在死牢里啦。我妈是个普通妇人,她什么也不懂,四处托人求情救我爹,流水似的银子花出去,也没有什么用。”
临之渐渐听得入彀,老婆婆觑了临之一眼:“后来……后来我爹当然是死了,他是给人用白绫勒死的,就像这样。”说罢,这老婆婆当真吐出舌头,两个眼睛向上一插,露出大片眼白。
临之吓了个冷战,老婆婆又呵呵一笑,仿佛叙述别人家的故事一般:“我妈经不住吓,也死了。我这个弟弟那时候很小,我心里痛成十七八瓣,可哪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拉着我弟弟一起死了,我到处给人干活,养活这个弟弟,供他读书写字。他要学医,我起初不肯,可他是我爹爹的独子,天生就有这个禀赋。我没法子,只好由他去学了。他学得很快,不时给我写信。他十七八岁时,一个镇子里发了瘟疫,我这个弟弟爱做英雄汉,从棺材里救了一个美秀姑娘回来。“
临之心想:“这说不定便是这孩子的妈妈了。”只听老婆婆歇了一会儿又换了一副语气:“他不肯让我知道,偷偷把人家姑娘带在身边,治好了病。这也是姻缘天定,倘若我这弟弟粗笨愚鲁些,今天便也没这个孩子啦。呵呵,纸包不住火,他把这个姑娘带来给我瞧了,她虽弱些,书卷气却浓,我心里头喜欢,送了她一个亮闪闪的金镯儿。”
“可是我这个弟弟太不成人,他放着好好的媳妇不要,非要报什么父仇不可。我劝他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既然是圣上谕旨,我们平头百姓又能怎么着?还不如太太平平过日子好呢,终于给人害死在大狱之中……“
临之眼眶一湿,强自忍住:“然后呢?”这老婆婆叹了口气:“我这个弟媳,当时怀着身孕,所幸她为人坚韧,并没殉情……后来她和我说,要到凉州去避世隐居,从此不再过问外头的事啦。我想她一个孕妇,终归是不成的。有一年,她让人送了这个孩子给我,托我抚养成人,至于她自己怎么样,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了。”
老婆婆说到这里,忽然又道:“我胳膊酸得很,你来给我抱一会儿孩子,成不成?”临之有些紧张,又不忍怫了她意,坐在一边,双手接过襁褓,定睛一看,不由得呆了。
原来这襁褓之中哪有什么孩子,竟是一个稻草捆扎的娃娃,另用两个漆黑的纽扣做了一双眼睛,临之手上一滑,襁褓便要摔在地上。亏得老婆婆眼明手快,一把攥了过去,细心抚慰,轻声呵责临之:“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连个孩子也不会抱,好了好了,你滚出去,我可不想再看见你了。”临之一时愣住了:“婆婆,你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
老婆婆向地下啐了一口:“什么疯不疯的,我看你才疯了呢,快滚,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