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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037 ...

  •   七日后。

      临之只感脑海之中一片混沌,魂灵似从□□之中抽脱开去,化作了天边的一只羽燕。只不过她究竟要飞到何处去呢?黄沙被风一舐一舐的卷了起来,大漠之中,一间草屋里,悠悠的逸出奶香。一只枯瘦的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抚摸,爱怜的哼起一支凉州人口口相传的歌谣。天空,天空也是湛蓝色的么?

      “阿妈……阿妈。”临之喃喃低语,感觉齿关被人撬了开来,一碗浓浓的汤药灌进喉咙。临之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好像被牢牢的黏住了,浓烈的辛苦气在临之口舌之间炸了开来,临之重重的嗽了几声,睁开了眼。

      屋子里的陈设极简单,一张长长的桌子被窗棂外的日光映着,影沉沉的发暗。身下睡的也是木床,略一摇晃,咯吱咯吱的响。临之伸出手去盖住脸,遮蔽了一点阳光。空气中裹着一点清淡的草药香。

      “阿妈……是你吗?”临之轻飘飘的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一番嘶哑的声音。临之下意识按住声带,竭力吞咽了几下:“我……我的嗓子?”

      嘿嘿一声冷笑传入临之耳中,临之转头去看时,只见窗纸外有人影缓缓走过,只是步履蹒跚,后背佝偻,如一棵在北风中挣扎求存的老树。声音也是阴恻恻的:“你的嗓子发了炎,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

      临之坐起身来,一个高大的人影遮蔽了正午的阳光。一阵风吹过,她那花白的头发便被卷了起来,像冬日里一层层的细雪。来人拄着一根木杖颤巍巍的走了进来,往一旁坐了。日光斜映在她脸上,临之心头通通直跳,掌心里分泌出的汗液打湿了被角。

      临之从没见过这么一张苍老的脸,核桃皮揉皱了似的脸孔上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向里凹着,偏偏那眼珠儿里也和旁人不同,一颗黑漆漆的眼球,眼白却发微微的淡黄色,浑浊不清,鼻翼旁长着一颗黑痣。两片嘴唇是上唇红,下唇发淡淡青紫。

      临之往后一缩身子,先自怯了:“前……前辈?”这老婆婆话语冷淡,声音又尖:“你干么不叫我老婆婆?”临之眼睛转了几转,心中揣摩起来,忙笑道:“前辈哪里老了?”

      这老婆婆又是一声冷笑,径向床边坐定,伸手握住临之的手腕,一探脉息。临之吓了一跳,见她这手背更与旁人不同,肌肤纹路纵横,有如鸡皮,泛黄的一只手上青筋凸起,手指不时微微颤抖。

      “你抖什么?”老婆婆一双眼睛忽的目露凶光,向临之一扫,临之不敢说话,只好由她看了脉息。过了一会儿,她才放脱临之之手,叫道:“手来!”那意思是让临之换另一只手,临之只好乖乖听话。

      如此两只手轮番诊过,这才罢休:“嗯,你好了,你好了。”临之听她说话有些怪异,却又不能不问,大起胆子问道:“前辈……您可曾见过一个人?大约二十岁年纪,他左肩受了箭伤。”

      这老婆婆沉吟一回,呵呵笑道:“他死啦,他死啦。”临之直觉心头如被刀子戳了一下,咕咚一声躺了下去,待要流泪,又觉得两个眼睛又酸又涩,一滴泪也流淌不出,只是这么怔怔的躺着,三魂倒似出了两魂半。这老婆婆疯疯癫癫,踏出门去,口中兀自喃喃不绝:“他死啦,他死啦。”

      往后三日,临之更是没掉一滴眼泪。只是言语常乱,不知饥饿。往往一日之中不进水米。这老婆婆见她这番木头似的模样儿,反觉有趣。

      又过几日,临之身上不适也渐渐消解,但是精神怔忪,不似常人。这日晌午,这老婆婆方强拉她下地,走到另一间房舍之中,临之眼光一动,目光触到床榻之上,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老婆婆好生得趣,见她忽然恸哭,也不加安慰爱抚,反而笑了起来:“哎,你哭了,你哭了,你不害臊,不害臊……”原来李剑舟并非身死,只是陷于昏迷之中,一时不能醒转。临之一颗心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简直不知该怎样才好。走到床榻旁边,伸出手去,探了一下李剑舟额头。感他肌肤温暖,这才把一颗心放回原处。

      不知几时,这老婆婆自顾自合上门,退了出去。李剑舟自在睡梦之中,只听耳边若有若无的传来阵阵哭声,费了半天力气,才勉强睁开眼睛。只见临之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眼中泪珠扑簌簌的滚落下来。往往一道泪痕还不干,又有新的泪水滚了出来。李剑舟从未看过临之如此大放悲声,一时也呆住了,半晌方道:“我们都活着吗?”

      临之乍听人声,尚且不敢相信,半信半疑的转过身来,又忍不住喜出望外:“我,我早说过啦,我们……我们都不会死的。”

      李剑舟叹了一声,两眼怔怔的望着屋顶:“你还哭什么?等我真的死了那时,每年清明时节,你来我坟茔上祭拜于我,那时再哭,也还来得及呢。”

      临之忖度他这句话里始终有挥之不去的自弃之意,勉强忍住眼泪,低声说道:“顾师姐和卫师哥都盼你好好活着……我,我也是这样想。”

      李剑舟只感心头大为震动,一时房中寂静无声。李剑舟望着临之那双哭得水汪汪的眼睛,此时又红又肿,心中大为怜惜,但又说不出的得意受用。

      神移意动,身上只觉得轻飘飘的,创口却没那么疼痛了。身下所睡的,也仿佛从木床换做了丝绸。单是这样,也还不足以形容,就算临之此刻要他把天上星辰摘了下来,他恐怕也要一口答应。
      不觉伸出手去握住了临之的手,临之微微低头,一张脸上本来毫无血色,此刻居然也是俏脸生晕。
      李剑舟长叹一声,勉力用手指抚了一下临之的眉毛:“好,你放心,我不死就是。”临之听了他这句许诺,别过头去:“我说的话你从来也不会听,又何必骗我?”

      李剑舟顿了一顿,悄悄说:“师哥答允了你的事,以后绝不会再反悔了,你别哭啦,擦一擦脸。”

      临之喜上眉梢,用手背抹了一抹眼泪,点了点头。李剑舟支撑着说了这几句话,已感力尽神危,左肩伤口不住疼痛,也不好在临之面前表露,只好道:“我累了,还想睡一会儿。你身上没什么伤痛吗?”

      临之笑道:“我已经好了。”李剑舟应了一句:“好了就好,那么你出去歇歇吧,可别再哭了,两个眼睛都肿起来,可一点儿也不美了。”临之替他掖好被角:“我知道。”

      此后多日,临之每日早起晚睡,将屋舍之中一应洒扫之活计做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那老婆婆秉性又怪,见临之这般勤快,反不加称赞,反而常常令她端茶倒水,捏肩捶腿。临之初时虽然不甚情愿,但转念想起这婆婆对二人实有救命恩情,因此一任差遣,任劳任怨。到得晚间,又帮着煎药,这一日之中真忙得如陀螺般团团乱转。将药熬煎好了,送到李剑舟房中。

      李剑舟神态气色却不易好转,脸色仍是蜡黄,倚在床头,闲闲望着窗外。临之心头对他很有几分气恼,想起他不听自己劝告,却又想他如今重病在身,自己不能不管。因此虽然每日送药送饭,却连一句笑语也不肯给他说了。李剑舟隐约猜到几分缘故,又不知该怎么办好。

      这日夜间,临之又来送药。等他喝完了药,临之将手巾一递,拔腿就走。李剑舟忙道:“师妹留下,我有几句话说。”临之面冷如霜,却还是依言停步,却不转身。李剑舟一时难以开口,半日才吞吞吐吐的说:“倘若我有什么做得不好,请师妹指点迷津,莫要做个闷葫芦,你师哥从小不擅打哑谜,猜不准的。或者等我伤势好了,给你磕头赔罪好么?”

      临之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转身回来,将他手巾取了过来:”你有什么不好,你好得很呢,用不着我指点你。况且你这些话,我也不明白。“

      李剑舟料到临之定会夹枪带棒,只好服软:“师妹心里的不痛快,只管说了出来罢,一味闷着,就闷坏了。”临之将手巾攥在手里,双手来回绞弄:“那好,我问你。你干什么答应那白眉师父的事?你为什么不听我劝告?现下作弄得自己身上带伤了,你就舒服了,就得意了?”

      李剑舟深感临之言语如刀,既锋又厉,长长叹了一口气,心中想道:“师妹这是心里有我,才跟我怄气。”一时声音也柔和下来:“他于我有恩,我焉能不报?那日酒馆之中,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救我一命,难道你师哥还有命活吗?有恩不报,枉为儿郎。”

      临之也想起那日酒馆千钧一发的情状,而今想来,确还是心有余悸。倘若高云的一鞭打中了这师哥的头盖骨,那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倒吸一口冷气,强撑着道:“别人的话全是圣人谕旨,你师妹的话就全是放。”话到这里,一个“屁”字又说不出来,哽在嗓子眼里,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只好瞪了李剑舟一眼。

      李剑舟了然于心,笑道:“要不是师妹你倔强,我此刻或许已经自刎了。”临之哼了一声,扭过头,硬巴巴的说:“要不是看在卫师哥的面子上,我才不来理你呢。要是我有十个八个师哥,我才不会管你的,你知不知道?“

      李剑舟越听越是好笑,面上强作认真道:“可惜卫师哥年纪渐长,要有十个八个师弟吗,或许还好说,十个八个师哥,是不能的了。”

      临之又气又笑,拿起手巾,做势向他手上抽了两下,李剑舟也不躲避,慢慢说道:“哎,病中发闷,偏偏师妹你又整日整日的不理我,你若不气了,打从明日起,就好好陪我解解闷吧?”

      临之瞥他一眼:“这会儿想起我的好处来了,那不能够。”李剑舟见临之脸上已蕴笑意,只是强装凶巴巴的,也笑了。

      临之拿过药碗和手巾,回头嘱咐道:“你早点儿睡吧,仔细,别崩裂了伤口,明天我来陪你。”李剑舟自去睡了,临之洗了手巾和药碗,挽好袖子,预备回房去睡。没想到半空里传来个阴森森的声音:“师兄师妹,近水楼台,当真不赖啊。”说完,又笑了几声。

      临之早已见惯,转过头去,搀扶老婆婆:“前辈,您啊就别拿我寻我开心了。”那老婆婆一张橘皮老脸上神色变幻,向地下啐了一口:“可惜这世上的好姑娘都给这些臭男人拱了。”
      临之只觉这老婆婆越说越不成话,忙打断道:“我给您打热水烫烫脚吧?”老婆婆眯着眼睛看了看临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打滚汤烫我了。”临之笑道:“前辈当真会说笑话。”

      说着自去烧了热水,又怕烫了,兑上温水,往老婆婆房中来,老婆婆房中说不出的阴气森森,案上只点一根蜡烛,偏偏夜里风催得紧,蜡烛头来来回回摇曳,映在惨白的一片窗纸上,更添鬼气。

      这老婆婆一面喝茶,一面脱了鞋袜,伸一双粗脚,下到水中,起初满口嚷热,临之只好起身出去再添温水,添过了温水再来时,偏又冷了。临之又再烧了热水,斟酌加入其中,如此反复折腾过三次,这才罢了。

      这还不算,老婆婆又要临之服侍洗脚。临之这时有了些愠怒之意,可一瞧她花白头发,浑浊的两个眼孔,又按捺下来,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给她洗脚,又生怕手上没轻重,弄得战战兢兢。

      那老婆婆捧了个茶壶,对着茶嘴呷了一口,眼光暗暗打量临之:“是打小儿学剑吧?”临之也不抬头,应了一声:“我九岁就跟我师姐了。”老婆婆过了一会,又道:“怪道这手上茧子这么深,都磨脚啊。”

      临之索性当听不见,洗完了脚,又擦干了,端着水往外走,此时深夜已至,地上都是蒙蒙的一片清辉,四野俱静。

      临之走着走着,禁不住悲从中来,望着天边残月,叹了口气:“不知道师姐现在怎么样了?我这般反叛悖逆,她还会要我吗?”想到这里,更是重重伤心,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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