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026 ...
-
乳白色的云影漂漂流动,深蓝色的天空似是永远也望不到尽头。青山如墨,被细雨冲刷过留下了淡淡的黛青色,群山环抱之中的桃源依稀是陶潜文章中描绘的景象
门半开着,浆洗衣物的声音悠悠传来。
卫青崖闲闲倚在桌前,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右手的毛笔已经有些秃了,但还在宣纸上写着什么,桌角旁摆着一碟琥珀核桃。卫青崖写两笔字,停下来,偷偷看了一眼门外的顾璎。然后低下头,从衣袖中摸出个雕了一半的木头人儿,用小刀刻上几笔。
写几笔,刻几笔。直到顾璎站直了身子,卫青崖这才忙把木头人儿拢回袖子里,状若无意的咳嗽了几声,低头去看宣纸上的字。顾璎侧过头将衣衫晾到竹竿子上,在衣摆上抹了抹手,转头进屋,开了抽屉,取出一块香料焚了起来。
香烟袅袅的凝成一线,从小香炉中逸了出去。屋子里弥漫着清冽的香气,卫青崖眯着眼,仿佛有一瓣梅花飘飘然的落在他的鼻尖,梅香溢满了衣袖。顾璎懒懒的伸直了腰,随手捻了一块琥珀核桃吃了。
人老先老手,卫青崖望着顾璎一双麦色的手,心里叹息。许多年前,他是握过她的手的,又柔又滑,攥在手里,像握住了丝绸的一角。
顾璎按了按太阳穴:“我这几天眼皮一直跳来跳去的……临之他们两个自从到了澜州,也没再往家里寄信,不知道怎么样了。”顾璎的手总是闲不住,这片刻功夫,她又拿起了丝线缕起来。
卫青崖把宣纸折好,安慰了几句:“能有什么事啊,都是大孩子了。咱俩像他俩这么大的时候儿,天下也走了一半了。”
顾璎的手指巧若飞梭,再乱的麻线团儿到她手里,也只有乖乖就范的份儿:“我不担心剑舟,就是临之,成天跳上跳下,跟个皮猴儿似的。我真担心,她能把澜州城的天,给捅出个窟窿来。"
卫青崖低低笑了一声。
顾璎瞥他一眼,略带责备的说:“你还笑?都是你惯的。”
“师姐!师姐!有信来。”崔翎儿穿一件胭脂红的裙衫风风火火的跑了上来,像一只通体火红的小鸟儿,只有发间的一支碎花钗一晃一荡的。顾璎向卫青崖凝了一眼,卫青崖又咳嗽几声,低头喝茶去了。
红蜡烛摇摇晃晃的燃着,长长的身子越烧越短,最后就剩下个蜡烛头了。滚烫的蜡泪顺着蜡身慢慢的流下来,像一只哭瞎了的女人眼睛。临之恍恍惚惚的睡在床上,脸儿一歪,碰了一脸的灰。
眼前有一层薄薄的海雾,一切又都模糊起来,变得扭曲而离奇。光与影交错在一起,成了一张熟悉的人脸——是昂沁。
他们像往常似的结伴坐在澜州城的屋瓦上,这里地势很高,几乎能俯瞰澜州城的全貌,清澈澈的湖水上层层荡起涟漪,乌篷船上搭满客人。临之从怀里拿出一包梅子递给昂沁,自己又开了一包。
“咝,好酸,我牙都要酸倒了。”昂沁苦着脸,按着左脸。临之清脆的笑起来,笑声穿过湖水,船上的艄公听见这样的笑声,也微笑起来。
“这是盐渍的。”临之又向嘴里丢了几颗梅子:“难得你今天有空陪我出来玩儿,我们玩儿个新鲜的。”说罢,脚下隐隐用力,飞也似的奔了出去,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另一家的屋瓦上。昂沁目不转睛的瞧着,忍不住拍掌叫好。
临之向他用力挥了挥手,昂沁受了感染:“我也来!”昂沁身躯肥大,用轻功跃起来的时候,有些滑稽。临之笑道:“你太慢了,我不等你了!”临之话音未落,又如法炮制的跃到了下一家的屋顶,这次脚步粗重了些,带起了几片屋瓦落在地上。两个人你追我赶的跃到了澜州城的最高处——登辉楼。
一派珠帘卷雨,雕梁画栋的气象。
临之和昂沁停下来,临之解下了佩剑,闭着眼,双臂平伸,在屋顶上来来回回踩着砖瓦走,清爽的风吹起了临之的衣角和头发,昂沁几乎怀疑她要像故事里的仙女摇摇晃晃飞上天去了。
但他不敢去拉临之的手。
凉州的女孩儿常常风吹日晒,皮肤是黝黑的,凉州民风又剽悍,女人能当男人使。他从来没见过临之这般娇颜如玉的女孩儿。他侧过头去,看向远方。
但见眼前不远处摆着一张小桌,上置棋盘棋子等物。两人坐在屋瓦上,一面观景,一面弈棋。两个人竟然丝毫不为外物所累,一时紫衫飘飘,棋随风动。临之有意放轻了脚步,站在一边观看。昂沁全然不懂:“他们这是干嘛?”
临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昂沁知情识趣,一时也闭口不言。四个人互相之间,也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眼见这两位女子静静坐着,眉目之中却尽是温良平和之色。
手持白子的女子略微一拂裙带,眼睛却盯着棋盘东北角一处痴痴做想,手中握着白子,却又游移不定。手持黑子的女人一手轻敲棋盘,闲适之色尽显:“两个小孩子也懂下棋吗?”临之这时心中忽然想到卫青崖:“要是我师哥在这里就好了。”不自觉的应道:“晚辈叨扰了。”
手拿白子的女人放下棋子,轻声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是个伶透孩子,你们走吧。”
临之携着昂沁从楼顶飞了下去,手拿黑子的女人却忽然落下了最后一枚棋子:“左少使,你又输了。”手拿白子的女人看了看棋局,失笑:“百密一疏啊,论棋艺,我还差蒋婆婆一筹。只是方才……”
“蒋婆婆”安静的坐在那里,摆弄着棋子:“我从前初学弈棋之术,想的是如何赢得对手,那时候我每输一盘棋,就要长吁短叹,自怨自艾一段时间。有人对我说,我的心太窄了,总是计较一些无谓轻重的小东西,难成大事。后来我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这棋盘上的经纬,又何尝不是人间的天地。这黑子和白子,就像是江湖中的善恶。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道?一切不都是黑白交杂,善恶交织。不存在至纯至洁,自然也就没有大奸大恶。来来来,我们再下一盘。“
寂静中带着死亡的气息,临之只感觉眼角湿漉漉的,像是流血。鲜血流进眼眶,一切都变成鲜红色。昂沁壮硕的身体如一张薄薄的纸,飘飘然的落下去。
有滚烫的血溅在临之的脸上,初时还是温热的,渐渐也就冷下去。
骨骼咯吱咯吱的作响,最后化为了骨架。眼睛也不再是眼睛,只是黑与白混合成的灰色。临之咬紧了牙关,脊背却下意识的绷紧。
她知道这是梦,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胸口有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四面都是昂沁的声音,像远古传来的含混不清的低吼。这匹骨架斜坐在屋顶上,伴随着阴沉的低吼重重的倒向了地面。
粉身碎骨。
临之发不出声音,双脚像被铁钉钉在了地面。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也崩断了,临之想哭,想喊。一切都是徒劳,光影裹挟着临之飞速的向前去。
小酒馆。
周围都是人。
临之并没有看见他们,却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呼吸。粗重的,轻微的。混杂在一起,像一座牢笼似的,临之走不出去,再怎么走,也只是回到原地。直到临之见到了一个人。
李剑舟坐在最中央的椅子上,竹灯笼在他的头顶摇摇晃晃。一丝一缕的光透过空隙射到他的脸上,明明灭灭中,临之看不清他的脸色。临之仰头去看竹灯笼,外面糊着一层纯白的纸。
李剑舟并没有看临之,只是在这样晦暗的灯光中站起了身。临之从来没这么近距离的端详过他,如今才恍然发现他身量已经很高了,修长的影子伴随着他的脚步慢慢的走。不安像水一样汹涌,临之站到最前面,盯着他看。
临之突然回想起从前他们在定州的时光,李剑舟总是温和的微笑。文雅柔和几乎成了他所有的注脚。但他不愿意去做的事,却是谁也勉强不来。
“这个孩子的主意总是拿得很定啊。”卫青崖曾经这样说。
李剑舟抽出了剑,剑锋微钝。
临之急切的回忆着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的胸膛空空的,只剩下不安。
剑刃割破肌肤的声音,鲜红的血四溅开来。落在地上,是红色与黑色的圆点。像一朵朵梅花。临之试图伸手去挽,可挽到的,只是一片腥臭的空气。李剑舟倒了下去,和昂沁一样。他的眼珠微微转动,最后定格在窗外的最后一缕阳光,人们心满意足的离开。
一切静如死水。
“师哥!”伴着一声凄厉的呼喊,案上的红烛走到了生命尽头。临之挣扎着醒来,枕头上却也湿了碗口大的一片。
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