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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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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日影西斜,两人并肩进了客店。但觉霞光弥漫,一时天色分成两半,一半湛蓝如洗,一半灿黄如金。二者相映交织,别有韵致。
临之仰面道:“师哥,你看那天上的云彩。这个像马驹……那个像是挑着扁担的农夫。”李剑舟仰头去看,果然层层云影隐没于霞光之中,若隐若现。李剑舟凝神看了一会儿,也道:“我看不像马驹,像是狮子。”
临之笑着看他:“你见过狮子吗?”李剑舟摇了摇头,临之道:“你既然没见过,便不能胡说。”李剑舟也笑了,反问道:“那你见过马驹?”
临之点了点头,一张俏脸上流露出自傲的神色:“我当然见过,不但见过,我还骑过呢。”李剑舟心里好奇:“你在哪里见过的?”临之刚想脱口而出,晶亮亮的眼睛一转,仿佛想到了什么事。只好扮个鬼脸:“好吧,我没见过,我刚刚和你说的都是哄你的。居然骗你不过,真是扫兴。”
李剑舟见她刚刚神色一派正经,绝不是一时兴起的戏谑之语。但既然临之不说,也只好不问。
临之转身要走,刚走出去两步,便又回来:“师哥,你看那墙柱上是什么?”
李剑舟眼中闪过疑惑之色,上了台阶,但见客店黑漆墙柱上赫然嵌着一把亮澄澄的飞刀,那飞刀直没入柄,显然是以极大腕力投掷而来,临之伸手拔了两次,飞刀居然纹丝不动。
李剑舟走上前来,手中运力,再三加劲,这才将飞刀原原本本拔了出来。李剑舟将刀柄上用红绳所系的书信取了下来。这信封之中一无落款,二无火漆,一拆就开。一张信纸之中,只用朱墨画了一瓣梅花。
临之心念神动,不由自主又想到路途之中种种奇情怪事,又从怀中取出那方碧绿色手帕,两相对比,形态相同,只不知道是否出于一人之手。
临之定了定神道:“第三瓣梅花。”李剑舟与临之互望一眼,刚刚同赏云影之情又不免无影无踪。李剑舟垂眼望着地面,漆黑的眼睛里依稀映着晚霞的颜色。临之又道:“下面还写着两句诗文。”
李剑舟重新拿起信纸,读了一遍,道:“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①这是陆放翁的绝句,意思是说梅花吐蕊时,总是在冰雪覆盖的严冬时节。只是,写信之人以梅花自比,未免太过孤高自许了。从古至今,又有几人敢以松柏,梅花自比呢,没的玷污了两句好诗。“
临之少见剑舟脸上有此微怒之意,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答言,只将那柄飞刀在手中把玩:“师哥,你说要把这飞刀深深嵌入柱中,需得多大的腕力?”李剑舟从临之手中接过飞刀,对着那柱子想了一会儿:“我是做不到的,这些暗器什么的,我又懂得太少了。”
临之道:”咱们是不懂,可是有人懂,不但懂,还是暗器的大行家呢。“临之话说一半,便闭口不言,只是微笑着看李剑舟,李剑舟眼中一亮,欣喜十分:”是啊,就在眼前的事,我却想不起来。师妹,论及聪明机变,我当真远远输给了你。柳家的暗器武林闻名,想必要比咱两个在这里站着打哑谜强得多了。“
说着,便取出手帕,将飞刀包好,揣入怀里。李剑舟忽然又想到一事:”那么,他投掷飞刀,也一定进过客店,我们去问问店家。“临之点了点头,两人来不及进房休息片刻,重又出来。
店家正在柜前算账,粗粗问了几句,也是答非所问,全无头绪。正在一片迷惑之中,二人又听得街上传来阵阵吵嚷叫骂之声,两人倚门细看,却见一群人正满街追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但见那男孩打扮得蓬头垢面,邋里邋遢。
身上衣衫也都露了碗大的洞,前襟上一片油渍,十足是个混迹市井的乞儿。但身手极为灵活,一会儿上蹿下跳,一会儿丢砖弃瓦,弄得一条街上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临之不由想起自己少时情景,忍不住低低一笑,抬头一看,却见李剑舟也正看着她微笑,显然也是想起从前她上树捉鸟,下河捞鱼种种旧事,二人眼光一触,便又分开,心头却不自觉的都有温馨之感。
临之转过头去,但听耳边传来嗖嗖两声,再看时,那男孩儿却已攀上一处民居的屋顶,左手捡起几颗石子向下掷去,那男孩想来精于此道,一连两颗石子都砸中两个中年妇人的额角,立时流出血来。
那小男孩嘻嘻一笑,显然颇为自得,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用牙齿咬了咬,一副顽童戏弄之态。李剑舟收敛了笑容,一手扣着剑柄。
临之摇了摇头:“要去就去,再晚就给这皮猴儿遛了。”
那小男孩将黄金用衣角擦得亮亮的,刚要放回怀里,从房顶逃跑。哪里料到奇变陡出,一只大手将他左手腕扭住了,那男孩儿龇牙咧嘴,显然是痛极,但即便如此,也不说一句讨饶之语。
只用一双眼睛将李剑舟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然后冷嗤了一声,将黄金抛到李剑舟怀里。李剑舟叹了口气,不自觉的对这男孩儿起了几分爱惜之意,手上力气松了几分:“你跟我走。”
两人从屋顶轻轻落地,李剑舟才从众人口中探知一二:原来这小男孩是澜州当地有名的小盗,最好偷鸡摸狗。成日混迹于市井之中,有时偷些吃食点心,有时偷些簇新衣衫。也有心肠极好的,怜他孤苦无依,又是小小年纪,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罢了。谁知这男孩儿自以为手法高明,人又机灵,竟渐渐偷起黄金白银。
当下便要拉他见官去,李剑舟上前一步,将那小男孩与众人隔开了,拱手一礼:“列位听我一言。这黄金贵重,我既出手,也请诸位卖我一点人情。”
“你要我们饶了这小贼?”人群中有人道。
李剑舟将头更低了些:“是。我自知这个要求实在无礼,只是他并非江洋大盗,更加不曾伤及人命。且他年纪幼小,一旦进了大狱,后半生可以休矣。万望诸位,高抬贵手。”
李剑舟一揖到底,众人见他说得诚恳,不似作伪,也不免窃窃私语起来:“这白净小哥儿什么也不懂,还真把自己当菩萨佛祖了吗?”又有人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小贼转过头来又不知道要想什么恶毒法子来整治这小兄弟了。”
“罢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一位老妇拄着拐棍儿,慢悠悠的走出人群,收回黄金:“这金子是我们家的,也该由我做主。孩子,你心肠好,婆婆给你这个人情。大家伙儿也都散了吧。”
李剑舟携着小男孩的手,两人回了客店。临之看看这小男孩,又看看李剑舟,叹了口气:“师哥带他换衣服去吧,我去替你预备饭食。”李剑舟点了点头:“有劳师妹。”
那小男孩一副不懈神气,言语更是傲慢无礼:“你会武功有什么了不起?你仗势欺人,不算好汉。呸,你不过是要我承你的人情罢了,你是我爹爹还是妈妈。”
李剑舟沉吟了一会儿,微笑道:“是没什么了不起。”李剑舟一边说,一边单手用力将小男孩提了起来,那小男孩双腿黝黑,摇摇的坠了起来。却依旧紧紧闭着嘴巴,不说一句。
李剑舟提着这小男孩走入房中,替他找了衣衫,但李剑舟较他年纪为长,衣衫多不合身。李剑舟将这小男孩脱手放在地上,那小男孩借势夺过李剑舟左手,张口在他手臂上用力一咬,便有微微的血腥气溢了满口。李剑舟未料如此,伸出右手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推,那小男孩向后倒退几步,转身奔了出去。
李剑舟一挽衣袖,只见三道深深的牙印嵌入肉中,鲜血慢慢滴在地上。临之取出药膏来替他涂抹,又取了布条给他仔细裹好伤口。临之轻轻出一口气,笑道:”师哥,你的姓氏不好,要我说,你不该姓李。“
临之替他系好了伤口,又道:”你可改一个姓就好了,我瞧“东郭”这两个字就很好。“临之一面说,漆黑的眼睛却亮如点漆,唇角含了一丝狡黠的微笑。
李剑舟苦笑道:“师妹别取笑我啦,我见到了他这副装扮,想起我幼年之时,差不多也是这般。那时城里没粮食吃,我没一个亲人在身边。熬不过几天就要饿死,要不是卫师哥途经那里,救了我出来,又带我回去,给我饭吃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又传我武艺,教我读书,这可多么难得。师妹,你说是么?“
临之仰头望见李剑舟眼光之中那温柔诚恳的神色。长长出了口气:”师哥,你这是推己及人。可惜这贼是头小狼,反咬了你一口。好啦,我要了饭菜,我拿进来,忙了这大半日,还不吃饭吗。“
说话间临之取进一个食盒,将菜肴一样样摆了上来,二人对坐吃过了饭。又有店仆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不住向里张望。李剑舟便道:“有什么事?”店仆便道:“外头来了一个人,要见二位。”
临之与剑舟对望一眼,都是狐疑。心中想到:“不知道这人是谁?”临之便道:“请进来说话。”一时房中寂静无声,过了片刻,便有一个仆从打扮的人走了进来,临之想着这人约有五十来岁年纪,身着半新不旧的一件宝蓝色直裰,几缕胡子现出一点银色,他慢慢走了进来,见了两人,便要磕头。
亏得李剑舟一把搀扶住了,忙道:“我们武林中人,不讲这些的。您有什么话,请坐下了说。“
这老仆精神却甚是健旺,言语分毫不乱。二人静静听了一会儿,这才知道他的来意。原来这老仆是柳家的管家,今日前来拜会也是受了柳家老夫人的委派。因感念他二人夺药的恩情,选了首饰要赠给临之。
临之初时惊讶不已,不肯就此接受。那老仆眯了眯眼,缓缓道:“姑娘的功夫那不用说了,老夫人私底下也常常称赞。只是老夫人想,洛姑娘是年轻姑娘,又不是中年妇人,也该……稍稍做些打扮。所以这首饰都是老夫人亲自过目选了。”
临之心下暗想:“他来之前,竟把我们的底细都套了知道,可见是筹谋过的。况且老夫人亲自挑的礼物,倒不好不收。”
只好笑道:“那就请替我谢过老夫人见赐,改日我们兄妹再行拜谒。”
这老仆用手轻轻扣了两下桌沿,便有妇人递过一个锦盒进来。这老仆笑道:“就请洛姑娘过目。”临之看了剑舟一眼,这才将锦盒轻轻打开。一时之间,光华璀璨,连临之也不免呆住。老仆面露微笑,却不做声。
原来这锦盒之中特意裁了红布,红布之中盛着一根金凤穿珠的发钗,极尽华贵奢靡。难得的是凤头含珠中的这颗珍珠,虽小小一颗,却色泽莹润,触手生温。
临之从前只见话本之中妙笔描摹官家小姐如何穿金戴银,却从来没想过终有一日自己得见真品,心中乍惊乍疑:“这份礼……这份礼未免,未免太贵重了,我不敢收。”
老仆呵呵一笑,轻描淡写:“这也没有什么,大家姑娘的妆奁里都有几套。更华贵的人家,还有用什么翠鸟羽毛做首饰的哩,只不过老头儿也没见过罢了。况且方才这位李公子说得好,武林中人是不讲那些扭扭捏捏,哼哼唧唧的礼数。又或许……姑娘看不上我们这等人家,也是有的。”
临之脸上见汗,忙道不敢。送走了客人,便是对着这根华彩难言的发钗发怔,忽然又问:“师哥,倘若你是个女子。有人送了你这样的一支钗儿,你心里怎么想?”
李剑舟一愣,手上一顿,一个好好的福字就此折了一笔。李剑舟叹了一声,将字纸叠好了:“那得看送这钗的人是谁,我要是个姑娘……师妹,你干么总想我是个女郎。我好好一个男儿家,又怎么能知道了?”
临之却笑道:“要是我日后的情郎送我这么一支钗儿,我心里自然美得很啊。”李剑舟手上一顿,却不抬头:“你也不害臊,我都替你怪羞的。”
临之摇了摇头,神情却慢慢变得沉郁:“师哥,你师妹是个笨丫头,什么也想不明白。”临之将那凤头金钗拿在手里抚摸:“要说我不喜欢这钗子,那是骗人。可是师姐这一辈子怕也不能买这么一支钗子送我。”
李剑舟越听越迷惑:“你既喜欢,那就留下戴着。”临之又是摇头:“那也不成,你没听过一句俗话吗,拿人手短。我如若收了人家的东西,日后柳家有事求我,师哥,你说我办是不办。”
“自然要办。”李剑舟道。
“倘若柳家要我做的是违背良心,违背恩义之事。又该怎么办好?”临之语调渐转伤怀,清瘦的脸上秀眉紧皱,实在深陷愁绪之中,难以释怀。李剑舟嗯了一声,心中深觉临之此言有理。但又见到她刚刚那副欢喜神色,不能多说。
临之抚弄着金钗,忽然眼光一亮,将凤头中的机括按了下去,但见那颗珍珠稍稍移开寸许,一张小小的纸条从凤头之中“吐”了出来。
临之惊道:“这是?”李剑舟展开纸条,与临之同看,见写道:明日午后后园亭台,折柳相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