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清鸦

2、第二章

　　而且此刻就在她房中。

　　此事因由说来不长，昨夜里秦淮照例到河边树林子里偷练，不巧撞见一个疯疯癫癫的黑衣女子，那女子便如画像中的模样，只是画像上那人比之真人要正经许多。

　　河边树林不算大，连秦家大宅的四分之一都够不上，不过树林临近楚阔河，向来是情人幽会之地，至于这情人，到底是夫妻图些别情相会还是痴情客无奈私会就不得而知了。

　　起初秦淮在此处偷习武艺，搅扰了好一些人，那些私会的自是不敢提，只能下次避开，那些名正言顺的夫妻伙也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间或有那么一两人把此事称为异闻报了官，官府遣人来查过几次，没有抓出个由头来，又见无案情发生，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往后，来往这片林子的人便愈发少了，到如今，半夜里更是人影全无。

　　秦淮对此，甚是满意。

　　那晚秦淮练剑练至一半，忽觉腿上一麻，膝盖一软单膝跪了下去，听耳后风叶簌簌，回头便瞧见一名黑衣女子把着根竹竿站在十步远处。

　　秦淮还未吭声，那女子却浑似怕秦淮不知道那一下是她偷袭的一般拍了拍手，道：“招式还不错，就是基础功太差劲，碰到专门走下三路的，不等一套剑招使完你就得去和黑白两位爷喝茶下棋了。唔，你会下棋么？”

　　秦淮不明此人善恶，心中虽有恐慌，却也没敢露怯，佯装镇定地翻身坐下揉着发麻的左腿，道：“略懂。”

　　她话音刚落，眼前便多了一条人影。

　　那女子倏忽之间来到她跟前，也不知是如何动作，秦淮只觉得眼前一黑，似有微风从面门拂过，在回过神时原本紧握手中的木剑已到了那女子手上。

　　女子颇有兴趣地把玩了两下，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姑娘？深更半夜的，偷偷跑到这里来练剑，难不成不是正经学来的剑法？这木剑瞧着倒是不错，莫非是我误会了你，你刚刚那一套耍的不是什么剑招，而是捉鬼时的跳大神？”

　　借着月光，秦淮仔细看了女子两眼，这人长得其貌不扬，脸上灰一片白一片的不知涂了些什么东西，唇间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乍一眼只觉寻常，只是那一身破烂不堪的黑色的夜行衣，还带着些血腥气，分明是刚杀了人逃窜进来的。

　　秦淮心里紧了紧，面上却是不肯露出半分忌惮，站起来道：“你也未必是正经来路的人。”

　　女子打量了秦淮一眼，道：“看你穿着不像是平常人家的闺女，该是养在锦衣玉食里的金丝鸟儿。你这么拆穿我，就不怕我杀了你灭口么？”

　　“彼此彼此。”秦淮毫不客气地回应，又辩驳了一句：“我不是什么金丝鸟，鸟有翅膀，我可没有。”

　　女子挑眉，那嘲弄的目光落在秦淮身上毫不加以遮掩：“怎么，就凭你这点绣花拳脚，还想杀我灭口？”

　　她抛了抛手中不知怎么变出来的石头，很是挑衅：“你有没有翅膀不打紧，往后去了下面，叫阎王爷送你一对。”

　　面对女子随口而出却毫不似作假的恐吓，秦淮不由抖了一下，退后两步，沉声警告道：“我乃柳州秦家子弟。”

　　她往日瞧那书里，总有些看不上那些动辄拿家世压人的顽劣，如今轮到自个儿身陷危机，竟是脱口而出，反倒于一瞬对那些人理解了几分——若非求己不得，又何须搬出家世身份？

　　秦淮不由心中涩然，然此刻也顾不得许多。

　　“秦家？”

　　她抬头盯着女子，仿若是在探寻什么，谁料那女子并未如意料之中露出讶异或担忧之色，只是稍稍打量了她两眼，而后忽然两眼一翻，整个人直挺挺的朝她砸了过来。

　　秦淮一惊，下意识拔足逃离，偏腿脚似使不上力般不能动作，只能闭眼无奈硬接了女子的身体，还未灵便的腿脚往后掺了掺，抱着女子一块儿跌坐在地上。

　　月朗星稀，铺了厚厚一层落叶的地面足够柔软，却在重力之下透出几分潮湿，不一会儿便浸湿了衣裳。

　　秦淮呆愣几息，终是回神此刻境况，小心翼翼地将女子的脑袋扒过来一看，晕了？

　　秦淮松了口气，将女子从腿上推到地上去，略做思量后，从地上爬起来，拾起木剑准备离开，谁知脚才迈开一步，裤腿便被一只鸡爪子般的手狠狠扯住了。

　　秦淮低头，拔脚，没拔动，于是弯腰一根一根地掰开女子的手指。她刚掰到第二根手指，那只手又迅疾地掐住了她的脚踝。

　　秦淮摸不准此人路数，深吸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今晚发生的事我不会与任何人讲，你大可放心。”

　　女子睁开眼，冲秦淮露出一个很是无赖的笑：“我瞧你是个好姑娘，定是不会做那等负义之事的，只是你看我都晕了，你怎么狠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荒郊野岭的？这时候你不应该做一个好心人带我回家供我吃喝玩乐么？”

　　秦淮直起身，不知道这名女子到底在玩什么花样，道：“不应该，你放开。”

　　顿了顿，她又担心自己语气过于狠硬惹恼这个不明目的地神秘女子，便解释道：“我自己尚且寄人篱下，即便有心，也实在无余力帮助阁下。”

　　女子以秦淮的脚踝为支撑翻身从地上坐起，拽得秦淮一个踉跄，她自个儿倒是好整以暇道：“你刚刚说你是秦家人。我看你衣着不似仆从，秦家唯有秦继武那个老混球多年前育下一女，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

　　“看你一招一式，虽说是个花架子，倒也与秦家的路数有几分形似，可我怎么记得秦家武学，素来是传儿不传女的，你莫不是在诓我？”

　　秦淮不做声，女子再次笑开：“不过你长得如此可爱，定也做不出那等诓人的事来。我看你底盘不稳，剑招浮动，不像是正经练出来的，偷学嘛，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不如这样，我们打个商量，你收留我一段时日，我教你习武，如何？”

　　秦淮道：“秦家有自己的武学，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外人学？”

　　“嗯——嗯——”女子拉长尾音，敷衍地应着，问：“那他们肯教你么？”

　　女子一语扎心，秦淮唯有沉默以对。

　　女子摸着下巴，道：“既然他们不教你，你也不算入了秦家的武学门第，不如跟着我学，我教你的，未必比你从秦家学到的这些把式差。”

　　秦淮心中一动，看着女子的模样，又有些犹疑，她蹙眉斟酌片刻，最后点头：“好。”

　　女子从地上跳起来，摸摸秦淮的脸，笑道：“你这孩子真有意思，这么好的条件，连为什么都不问，不怕我有所图谋？”

　　秦淮躲开女子的手，但是脸上已然染了些许脏污，她用袖子抹了把脸，看了眼袖子上染上的黑色污块，抿唇：“好似我可以选择一般。”

　　女子搓了搓手指头，全当没听见秦淮的话：“我可没有强逼你。以表诚意，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吧，记住了，我叫无名。”

　　秦淮努力维持脸上的微笑，无名？一个假名诚意个鬼的诚意，无赖！

　　就这样，秦淮把这个女子带回来秦宅，藏于自己的闺房之中。

　　秦淮料到女子来路必然不简单，却没想到，这人竟胆大包天到去偷成家放在心尖尖儿上的秘药！

　　成家是医药世家，不知多少江湖义士受过成家的恩惠，这道通缉令一出，那些人还不得上赶着帮成家逮贼？迟早把柳州翻个底朝天。

　　秦淮抬头看了眼布满红霞的天空，叹了口气，这到底是收留了一个无赖还是一个祸患啊？

　　“阿淮。”熟悉的唤声从侧方传来，秦淮回神转身，看到章培芝带着两名婢女从假山旁边的步道上迎面走过来。

　　秦淮快步上前，笑着唤了声：“母亲，您怎么过来了？”

　　章培芝瞧着她，道：“过来看看你。”执起秦淮的手看了看，又道：“听巧儿说你今日心思不顺，这是怎么了？”

　　秦淮道：“天气炎热难耐，故而胸中烦闷，不碍事。”

　　章培芝点头道：“那就好。今晚府里宴宾客，那些人，多是些大老粗，以你的身份，不便参宴，你父亲今日也忙得很，你不必着急功课，吃过晚饭好好歇一歇，畅畅心思。”

　　秦淮乖巧的点头。

　　章培芝拍了拍秦淮的手，询问秦淮今日功课，秦淮全都说好，章培芝仔细瞧了她两眼，忍不住笑道：“是了，我们阿淮打小聪慧，可比你上面那几个哥哥要强多了，那些个小子，成天的净让我操心。”

　　她忽而叹了口气，望着秦淮似有什么话要讲，又似在琢磨怎么讲出口。

　　秦淮静默等待，几个呼吸后，章培芝微微笑道：“罢了，你现在也是个有主意的，有些事我操多了心也没用，还是得你自个儿看着办。”

　　秦淮道：“母亲哪里话，我平日闲时看些杂记，偶见书上说，这人操多了心，精力便会跟不上，易生白发，倘若为着我的事，让母亲日夜记挂，精疲力乏，做女儿的才更是心中不安。”

　　章培芝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我们家阿淮愈发像个小大人了。做父母的，哪个不是为了子女操心。行了，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

　　秦淮挺想说：“做父母的为子女安排的路，未必就是子女愿意走的。”可到底，她肚子里的话还是没有讲出来，怕伤了章培芝的心，唯有再次点头，目送章培芝离开，这才转身回到住所。

　　那自称名唤“无名”的女子毫不见外的躺在秦淮的床上，手上起起落落的抛着一枚小木人，见她回来，懒懒道：“说好管我吃喝睡，这睡是管着了，吃喝却是一样没见着。”

　　她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一只腿盘在床上，一只腿屈起，胳膊搭在膝盖上，似笑非笑地道：“秦大小姐，说话不算话可是会遭天打雷劈的哦。”

　　秦淮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道：“我不似你，我有管束在身，白天不在房中，若我着人送饭过来，必定惹人起疑，这种情况自然也非你所乐见。无名姑娘，寄人篱下，难免要委屈些。”

　　她拎起茶壶准备倒一杯茶，却发现出门前满满当当的一壶如今已是空空荡荡，秦淮只好忍了口中干渴，道：“晚饭一会儿便有人送来，你且再忍一忍。”

　　无名笑眯眯道：“按理说，秦家自你这辈往上溯个五六代，也不过是个江湖混混，只是后来乱世起枭雄，混了个如今的武林三大世家的虚名，可说到底还是武人，用那帮子呆书生的话讲就是大老粗一个，哦不，一群，怎么轮到你这儿反倒讲起这些繁文缛节来了？”

　　秦淮道：“正所谓文武二字，总要占上一个字，否则岂不浑噩于世？”

　　无名摇头道：“正所谓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是帝王可不稀得什么好文采的女子做官儿。”她脑袋一歪，屈臂撑着脸：“说到底，最后还不是卖与夫家，埋没在公婆夫君、妯娌琐事中，有什么用呢？”

　　秦淮看了无名一眼，没吭声。

　　无名自个儿在那补充道：“屁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