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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卷一 她本无意穿堂风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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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院长微小的异样并没能逃过叶邵的眼睛。他眼神犀利起来,声音是毋庸置疑的强硬:“我想您大概不会介意和我单独谈谈吧。”
老院长尴尬地干咳一声,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叶邵的逼视。他示意小护士出去:“这里交给我,你去继续忙你的工作吧。”
小护士没能看出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虽然感觉到叶邵和老院长的语气都有些古怪,可她完全没有多想,向两人礼貌示意后就离开了资料室。
一直到护士离开房间后掩上门,老院长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窗前。
窗外是医院的后花园,栽种了很多种花朵,此时正值大多数花朵的花期,花圃里姹紫嫣红,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老院长看得出了神,半晌才道:“那年之后,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有人因为这件事找到我。”
他侧头看叶邵:“十几年过去了吧。那孩子现在过得怎么样?”
叶邵一直紧盯着老院长,没有放过他的一举一动,闻言答得干脆利落:“不好。”
老院长于是露出极度内疚的神色来。他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浑身都开始颤抖,声音竟哽咽了:“当初的那个决定,让我背负了十几年的愧疚……我是个懦夫。”
说话间,老院长竟是老泪纵横:“你找到这里来,想必已经知道了什么。我也没有脸面再狡辩,没错,当初那个小姑娘的确是健康的,她母亲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写一份诊断书,把那孩子关进院里。是我做的。”
显然,他以为叶邵什么都知道了。
叶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只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霎时都凝结成寒冰,心剧烈的疼痛让他稳不住身体,原地踉跄了一下。
他猜到宋愈小时候可能遭遇过非人的待遇,可能是虐待,来自父母的毒打,造成了她的精神缺陷。可是叶邵完全无法想象,事实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不堪。竟然会有医生在金钱的诱惑之下,把一个才六岁的小女孩说成是精神病,剥夺了她的自由。而又是怎样的禽兽父母,花大价钱陷害自己的孩子,买通医生把她关进精神病院这种地方?
叶邵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
那么小小的宋愈,那时候是多么困惑而绝望?她才只有六岁,就被关进暗无天日的房间里,限制了自由,身边充斥着各种各样言行古怪的叔叔阿姨,还有不把他们当作人看的医生护士。
她究竟经历了多少个睡不着觉的夜晚,哭过多少次鼻子,说过多少次我要爸爸妈妈,然后才为了保护自己,把自己扭曲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心痛过后,就是无边境的愤怒。叶邵第一次抛开了自己的家教和风度,冲上前大力揪住老院长的衣领,对着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怒吼:“你们还是人吗!”
老院长不敢直视那双装满了怒火的眼睛,扭头避开,颤抖着道:“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可我害怕一旦去弥补这个错误,我就会……”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叶邵读懂了他的未竟之意。
身份,地位,自由,名誉,面前这个人就为了这些东西,将精神病这顶可怖的帽子,扣在了一个全然无辜的女孩子头上。
他双目赤红,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情感认知障碍。你的自私,把一个女孩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老院长愕然惊住,怎么会!他几乎被心底的内疚击溃,反复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那天之后,他的良心时刻都在被谴责。
今天,大概是报应到了吧。
可是宋愈因为他的贪欲而失去的东西,他拿什么来赔。
资料室门外,宋愈沉默地站在原地。她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遮挡住她的神情。
“呵。”
她轻嗤一声。
门被大力撞开,宋愈一个闪身,躲在门后。怒气冲冲的叶邵从里面出来,与门后的宋愈擦身而过。
宋愈看着他因怒意而紧拧的剑眉,因心痛而微颤的嘴唇。擦肩而过的距离,很近。
盛怒之下的叶邵并没有发现她。宋愈就这样看着他走远,脸上逐渐浮现出残忍的笑容。一双幽暗无波的眼瞳仿若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了一切生机与喜悲。
她不紧不慢地抬步,转身进了资料室。
老院长正瘫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宋愈像幽魂一般无声走到他面前,语气温柔轻盈:“院长叔叔。”
老院长猛地抬头,看到眼前的宋愈时,有些茫然。他认不出长大的宋愈了。
宋愈不介意。他不记得没关系,她可以告诉他。于是她蹲下来,凑近院长的脸,宛如呓语般道:“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宋愈啊……”
老院长开始是惊讶,随即眼里的情绪就变成了惊恐。他因上了年纪而有些浑浊的瞳孔倒映出宋愈的脸,她轻舔了一下嘴唇,狞笑着,狞笑着。
他吓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想逃,可双腿软的厉害,根本站不起来:“怪物……你是怪物……”
宋愈捧着自己的心口,轻声责怪道:“您这么能这样说我呢?我,不是您亲手打造的吗?”
老院长看着那双无喜无悲的眸,幽深宛如一口枯井,当他凝望她时,无边的黑暗也在回视他。
他仿佛被黑暗蛊惑一般:“是我的错……我错了……”
“既然这样的话,”宋愈委屈道,“您去死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院长没有再应声,可他眼中的茫然之色却慢慢淡去了,转而露出坚决的神情。
宋愈满意地揉揉他的头,称赞道:“真乖。”她像是一个面对着稚子孩童,在他做了一件值得表扬的事情之后,毫不吝啬称赞他的长辈。而实际上,在宋愈面前的,是一个依然年逾花甲的老人。
即便现在的他乖巧似孩童。
宋愈起身出了资料室的门。她脚步停在门口,稍稍回忆一下刚刚叶邵出门后的方向,顺着那边走去。
她随手拦住一个过路的护士:“请问医院有天台吗?”
“有啊。”护士给她指了一个方向。
宋愈慢悠悠找到了天台,不出意料看到了倚靠在护栏边的叶邵。他今天穿了一件藏青色衬衫,越发显得他身型颀长,气场沉定。
真好看。
宋愈在心底悄悄道。
叶邵抬起手中的烟,轻吮一口,又吐出来,姿势有些生疏,看得出他平时吸烟不多。叶邵只有在心情极烦躁愤怒时,才会借助烟草这类有害健康的成瘾性物质纾解情绪。
宋愈不声不响走到他背后,沉默着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腰。
叶邵手抖了一下,依据熟悉的呼吸声的节奏判断出是宋愈,连忙把手里才刚刚点燃的卷烟丢到地上,用皮鞋鞋尖碾灭火光,这才问道:“有没有熏到你?”
宋愈摇摇头。
叶邵转身,反身抱紧宋愈,将娇小的她尽然拢进自己宽阔的胸膛,下巴无意识地在宋愈发顶摩挲着:“小愈,回去我就给你办出院手续。”
宋愈也不问他,只乖巧应道:“好。”
叶邵抱得更近了一些,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疼痛动荡的心安定下来。
紧紧相拥的两人沉浸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里,而就在此时,一声凄厉而惊惧的尖叫声生生划破了这个空间。
叶邵一惊,条件反射将宋愈的手紧紧攥住,低声安慰她:“别怕。”他拉着她走回医院走廊,看到来去匆匆的医生护士都朝一个方向涌去。叶邵拉住一个护士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了?”
大约是他沉着的气场有稳定人心的作用,脸色惨白的小护士勉强唤回了理智,颤抖着声音道:“院长、院长掉下楼了……死、死了……”
整间医院都是医生,死亡判断倒是下得格外及时。
叶邵愣住。
在院长吐露出埋藏了多年的秘密之后,叶邵甚至来不及采取什么措施去让他接受报应或者是法律的制裁,他就这样死了?
宋愈站在叶邵的身后,闻言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又很快敛去,没有让任何人觉察。
老院长突然的去世让人猝不及防。警方很快就来了,对相关人员进行了调查。据护士提供的消息,最后一个见到院长的叶邵理所当然地收到了审讯。
叶邵刚刚被带进屋子里五分钟就被放了出来。他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本家不会让他随便接受警方的调查,做为叶家的继承人,他的人生不应当有任何的污点。
叶邵被带去调查之前,把宋愈安置在了之前的会客室。他被警方恭恭敬敬送出来之后,正要提步去找宋愈,却接到了一通电话。
“邵哥,你这次去县城是不是还带了个小丫头?”
是本家的人。对于叶邵这种少年成名的继承人,得到的尊重远比他的父亲,现任叶家大家长得到的多得多。
叶邵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他脚步不停,继续朝会客室走去。说话间,叶邵已经走到了会客室门外。
他忽然僵住,已经放在会客室门把手上的手停顿,随即慢慢放了下来。
“警方在监控录像里看到了那个小丫头在你离开之后,也去了资料室……她才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
电话那端,本家的人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