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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定决心说服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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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说看,朕为什么不愿远征?”
元熙在郦君玉病好之后就恢复了时不时把他叫到福安殿的习惯。这天郦君玉刚行完礼,就被元熙单刀直入地问了这么一句。
你怎么想的自己不知道吗,干嘛要问我。郦君玉有一瞬间的怔忪,回过神来首先是腹诽,同时道:“陛下仁心爱民,一方面爱惜将士的性命,另一方面也预备万一遇上天灾,没有赈济百姓的银米。——昨日朝会是这么说的。”
一向清澈灵动的目光出现了片刻呆怔,竟会让人有稚气可爱的感觉。即使心情不好,元熙见此也不禁挑了挑嘴角,笑骂:“狡猾。朕问的是你怎么想的。”
“呃——微臣不敢当面揣测圣意。”打不打的不跟丞相九卿商议,把我叫过来猜心思玩,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当面两字用得好。一个个口里说的好听,背后不定怎么拿朕琢磨呢。也就是你还能说点真话,你说吧,朕恕你无罪。”元熙气咻咻地说道。
这又是怎么了?当皇帝的不指望你明察秋毫,但也别糊涂到这个地步吧,你是哪只眼睛看见只有我说真话的?刚才的话传出去不说凉了满朝文武的心,最起码咱俩都落不着好,你少不得被上上几道奏疏,我保不定就要被弹劾了。因此郦君玉正色道:“陛下,请慎言。”
话一说出口元熙就知道说错了,面上也有些讪讪的:“是朕失言了。”转念一想,怒火又扬了上来:“你是不知道,今日早朝刘捷和梁鉴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一个说战一个说和,两人各有拥趸这也罢了,谁知说着说着,一群平时看着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高官竟然吵起来。真是斯文扫地!朕从没想到朕的朝堂竟然有一天会乱的如同、如同……”
皇家别管内里怎么乱,表面上最是循规蹈矩,斯斯文文,所以元熙如同了几次也没想起一个合适的比喻,恨恨住了口。
郦君玉觉得挺能理解元熙现在的感受,朝臣能在早朝的时候吵起来,无论是什么原因,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都会觉得权威收到挑衅吧。郦君玉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朝臣吵架的时候丞相们在做什么?难道没有出手制止?
这个问题没法问元熙,郦君玉只轻轻地道:“许是话赶话赶上了吧,谁也不愿意在陛下您面前落了下风啊。”不管怎么先给元熙一个台阶下,不是大家不敬重你,是都抢着在你面前露脸呢。元熙脸色缓了一缓,又听郦君玉问道:“不知最后是何结果?”刚放缓了的气息再一次堵了上来。
说到结果,元熙更生气,如果不是眼前美人如玉语气轻柔,元熙简直又想砸东西了:“哼!能有什么结果,无非是逼迫朕,好似不听他们的朕就是昏君一般。看来朕这个昏君是做定了,反正总有人不乐意。”
没结果对于郦君玉来说不是最坏的结果,总好过一道谕令说只要把李朝人赶出边境,王华立即班师回朝吧。
虽然相较于丞相九卿,郦君玉人微言轻,不过一年多同元熙相处下来,他倒觉得或许可以试着再劝劝他。
“陛下是怕重蹈隋炀帝的覆辙吗?”小心翼翼的语气。其实不过是个陷阱,最起码现在刚刚经历内乱的李朝能跟当时的高句丽比吗?如果元熙顺着他的话认了,郦君玉自有一番时移世易的话回应他。
不想元熙迟疑片刻,却摇摇头没有说话。
殿中静的落针可闻,郦君玉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提出跪安,元熙忽然望着他问道:“你真不知道朕为难什么?”
郦君玉心里一紧,元熙的为难之处他想他是知道的。赃罚库里的钱是怎么来的?那是抄家抄来的,这两年抄了多少家,多少赃银入库,也许群臣都知道,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好,现在你公然用这笔钱打仗,你是想告诉世人大齐官员有多腐败,还是想让人觉得皇帝手头紧,之前的抄家就是为了打这场仗?抄家皇帝的名声好听吗?
猜是猜到了,但是能大喇喇地跟个皇帝说,你不就是怕人家说你的钱来路不正吗。
“臣听说近一两年东南的倭患倒不似前些年严重。”郦君玉说道。
“虽说不严重了,备倭军却是裁不了的,那帮禽兽不如的畜生谁知道什么时候又转回来了呢。”
梁鉴是坚决的主战派,元熙的态度则很清楚,不愿意为了一个并不乖顺的李朝花钱死人,估计郦君玉夹在中间很是为难吧,因此才会把话题岔开。元熙如是想。
郦君玉先被“禽兽不如的畜生”这个称谓震撼了一把,头一次觉得元熙一个皇帝,遣词造句居然也挺生动,于是顺着说道:“狼总是要吃肉的。这些人倭人也真够厉害,在他们日本混不下去了,漂洋过海,海上风里浪里几十天,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好容易挣出活路上了岸,还能祸害的东南数省不得安宁。这两年王昌有意招揽他们,日本李朝离得又近,也没有官府追着打杀,他们自然就都往那边去了。”
“真就那么厉害?说的好像倭寇一个个都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似得,还不是肉体凡胎?就像你刚才所说,那些倭人远渡重洋,几十天里吃喝都成问题,活下来都不容易,为什么一到了大齐马上各个变的万夫莫敌?这些人不都是在日本打了败仗无处立足的么,依朕看来不是倭人厉害,是守军软弱,只知道混饷银俸禄,耗费民脂民膏,真真该杀!!”
“这这这,陛下请息怒。”郦君玉几乎要怀疑眼前是不是什么人易容的,他的本意可绝不是引着元熙把东南将领都骂了。
如果他不是孟丽君,或者没从小被孟士元带在身边,他多半也会有元熙这样的想法。但倭寇是先帝晚年一大祸患,做为一个不得宠的皇子的师傅,孟士元把倭寇作乱的缘由、经过、造成的后果以及应对策略琢磨的透透的。孟士元这样辛苦还不是为了元熙,万一先帝什么时候把他叫过去问他对于此事的见解,他能够给出个让人满意的回答。
郦君玉当时跟在孟士元身边,孟士元有什么文书邸报也不避着她,有时候和人在书房商议,郦君玉干脆就躲在内室,因此也颇知道其中内情。他都知道的事,没道理元熙这个正主反而如此不明事理。真不知孟士元等人为谁辛苦为谁忙!
“朕又失言了。”元熙垂头丧气地道:“朕知道东南倭寇说是倭寇,主要还是当地刁民,借着倭寇生事,他们地面又熟,人数也不少,官兵一来还可以往海上躲。可惜朝廷的水师空有个名字,舰船既小,官兵人数还少,练水师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造船造炮都是要靠银子往上垒的。”
“目前东南倭患已不是燃眉之急,练水师造舰船尚有回旋的时间。不过在臣看来目前东南的太平于整个大齐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元熙一脸的惊讶。
“臣此番去辽东才真正体会到,其实倭患并没有减轻,倭寇们不过是换了个名字,换了个作乱的地方罢了。”
“你是说王昌手下用的倭人?”
“正是,不知陛下可记得永德年间有倭寇在江浙两省横行近一月,为此大齐军民三千余人伤亡的事?”
相比除了来自江浙两地的大多数刚入朝廷的官员,在倭寇这个问题上,除了跟着孟士元做过深入的思考外,郦君玉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康信仁四处行商,在东南曾经路过过刚被倭寇劫掠过的村镇,听惊魂未定的当地人诉说倭寇的凶恶,也把自己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郦君玉。
相较于纸上得来的学问,即使是间接的见闻,无疑也会生动上许多。
“那些倭寇当真是魔王再世,我亲眼见的,被他们杀死的人全都是一刀毙命,有些尸首开膛破肚,极惨。”康信仁说这话的时候尤自一副毛骨悚然的神情。
“听说这些人都是在日本待不下去的,武艺竟然还这么高强?”郦君玉不免惊讶。
“谁知道呢,也许日本人各个都是关老爷转世吧。不对不对,关云长义薄云天,怎么会转世做禽兽不如的日本人。”不等说完,康信仁忙不迭地起身给关老爷敬香去了。
有问题就问,不好问孟士元不是还有梁鉴嘛。
“你说的应该是永德(先帝年号)十九年的事,当时四十多个倭寇在浙江折腾了将近一个月,最后竟然打到了常州苏州一带,官府出动大军才歼灭了这四十多人,在此之前已经有三千多大齐军民死于其手了。”
郦君玉忙点头,“想必就是了。”
“你当随便拉出一个日本人就有那样的能耐?”梁鉴道:“这些武士都是浪人。”
“浪人?可是日本的绿林好汉,武林高手?”
“有些类似。这些人自小习武,尤其是要练习剑道。浪人没有田地,不事生产,只能依附于各大诸侯。日本各诸侯之间混战不休,战败的自身难保,手下武士自然更是自寻出路,这些流落江湖的武士就是浪人。永德十九年的那四十多个倭寇就都是这样,证据就是官府最后收缴的四十多把武士刀,这种刀极不易得,只有武士才能用的上。”
郦君玉把两番话掐头去尾加工润色说给元熙,又说道:“据臣所知王昌手下的确有些日本浪人,人数不多不过千余,大多数留在王昌身边做为亲卫,但就是派到辽东的区区几百人也连连使我官军损兵折将了。臣担心的是,以日本现在的内战,日后流亡武士断不会少,只怕越来越多也说不定。李朝、日本相距既近,假如王昌重金招揽,人之逐利,如水就下,而且相比在大齐劫掠,为王昌效力更安全,臣只怕如果不趁机会一鼓作气攻陷汉阳,抓住王昌这个篡位逆贼,到时候他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岂非国朝的心腹大患!?”
前面所有关于倭寇的话不过是个铺垫。
“你容朕想想。”元熙的语气中透着犹豫。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何其简单的一句话,十五个字,道理谁都懂,问题是何为好战,何为忘战?你说一鼓作气打下汉阳,擒住王昌算不算好战?或者把朝军赶出大齐境内就收兵算不算忘战?
如果是站在几百年后,大约随便一个读过两天书的书生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是因为写史的人可以用结果论对错。无论哪种决策都有风险,史书上寥寥数笔,很可能一国的国运甚至国祚就因此改变了。
战,有可能拖垮国力,但是不战,就像郦君玉所说,难道等王昌养精蓄锐再卷土重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