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归路晚清风》杏花风小

96、汇茗轩同僚闲话

　　郦君玉几天假全都用来生病了，等他病好，乌必凯、孙康也都被押到京城，朝上又是一通乱。

　　其实在他们到京城之前，甚至在郦君玉回来之前，文武官员就早已经吵开了。

　　对孙康，大多数人的意见是严惩——通敌搁什么时候都是重罪。他说他是受人设计，谁知道呢？再说了，做为在前线领兵的高级将领，谨慎周密难道不是最基本的要求吗，好么，你一个酒后乱-性，白白葬送大齐几千儿郎的性命不算，还填进去一个总督，放过他如何给死去的冤魂一个交代，就不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郦君玉亲眼所见遇难将士的家人对孙康是什么样的态度，如果真的将孙康重重治罪，才会令人离心离德吧。

　　问题是现在群情汹汹，他不可能为了孙康赔上名声、前程去犯众怒。郦君玉不能做的事，梁鉴、孟士元自然更要爱惜官声。生死攸关、灭门破家的大事，对上也就对上了，为了一个之前没什么交情的孙康，不说值不值得，这样的举动无异于给政敌送上自己的把柄。郦君玉查出细作，已经有人说他是为了给学生铺路因此摈斥异己，那个吧，真凭实据在，有心人不过背地里嚼嚼舌头罢了，但现在梁鉴一方的人要是敢替孙康说话，信不信立刻就有人弹劾郦君玉索贿受贿。

　　同理，郦君玉可以争取元熙的支持，却绝不能撺掇着元熙出面摆出君威替孙康减刑。如果他敢这样做，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孙康依旧重判，他自己于受贿之外还要再加上一个惑主的恶名。

　　但是如果真让那帮愤世嫉俗，只会在口头笔下显示正义文人们从严从重地判了孙康的罪，万一郑敏等人一怒一下不说带着手下人哗变，只要不那么严格约束，兵油子们杀个良冒个功，骚扰劫掠一下百姓还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更要命的事临阵的时候他给你拖延散漫，怯弱畏敌，反正横竖落不着好，索性破罐子破摔，你又能那他怎么办。何况郦君玉还和郑敏隐晦地达成了协议。

　　一时之间倒有些左右为难了。

　　自他病好，回到职方司正式独当一面做他的郎中，范沂森调任鸿胪寺为少卿。

　　梁鉴把范沂森调到鸿胪寺也是有考量的。鸿胪寺掌朝会、宾客、吉凶礼仪之事。具体说来就是在举行宫中的时候，负责陈设、引奏，纠察百官仪礼。如果有外吏朝觐、蕃使入贡，则根据其身份教导跪拜礼节。再有就是四时八节赐假、赐宴等大典，因此鸿胪寺选官不拘资格，唯求“礼节娴熟”者充任。换句话说，哪怕是在职方司这种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范沂森做个五品的郎中就到头了，但是在鸿胪寺，做到正四品的鸿胪寺卿绝不是不可能，事实上大多数的鸿胪寺卿都是由少卿推补的，只要少卿在寺年久，习熟礼节，一般都不会另选。

　　鸿胪寺卿，那可是小九卿之一啊！

　　这天黄昏，正是官员们办完公务陆陆续续回家的时候，郦君玉刚出了兵部衙门，天上就噼里啪啦地落起雨点子来了，荣发忙道：“相公你病刚好，受不得湿寒，不如先回衙门等着，我回去取了伞来。”

　　郦君玉看看天色：“夏天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咱们到前面的茶馆避避雨就好。”

　　正举步要走，就听见老远有人叫“明堂！”郦君玉抬眼看去，是范沂森冒着雨朝他一边招手跑过来。

　　范沂森算是承了梁鉴一个人情，加上原本和郦君玉私交就不错，因此两人偶尔也会相邀吃吃茶喝喝酒。但今天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在茶馆坐下，范沂森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道：“我正担心你回家了呢，还好来早了一步，总算没白跑。”

　　“专门过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郦君玉拿起壶为两人面前的杯子注满水。

　　范沂森端起杯子喘口气，这才神神秘秘地道：“前两天鞑靼遣使入朝，商量入贡的事，我们大人把这事交予石少卿，又让石少卿带上我，学学怎么和这些番邦胡虏打交道。那日天气正热，鞑子不知礼仪，竟然没穿外袍就出来见人，到让我看见一个少年身上穿着件小褂，据我看不是寻常之物，倒象是宫缎，问他此物从何而来，他才要说，就被为首那人一声咳嗽拦住了。我想着，他们刚到，陛下还没来得及赏赐，一路上也有人盯着，不使他们有贸易的机会，而且那件衣裳我看也不是刚上身的，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蹊跷。”

　　“哦？有这样的事？”郦君玉问道。

　　见他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范沂森好心提醒道：“依我看，这多半是有人私下跟鞑子做交易，给他们点好处，喂饱了省得来犯边，这本也没什么，就怕有人借此邀功，万一他功劳到手这事又被人翻出来，职方司少不得也要吃挂落。”

　　其实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很多边将都做过。

　　鞑靼人再骁勇彪悍，也是肉体凡胎，每来进犯大齐，多多少少也得丢下几句尸体，纵然抢的钵满盆满，抢劫得手的兴奋也要被人口损失的恼恨冲淡不少，要知道蒙古不比天朝人口众多，加上环境恶略，一场天灾有可能就会带来灭族之祸，对于蒙古部族来说，人口也意味着实力。本来人就少，还时不时有天灾的威胁，稍微明白一点的首领就不会舍得拿人命换物资，不得不另想途径。

　　大齐这边也不愿意打仗啊。虽然人多，不至于因为小规模的战斗伤亡就有亡国灭族的危险，但是打仗就会有胜负，齐朝将领对上鞑靼武士，基本上是胜少败多，一旦战败，那么接下来要面对的除了根据情况而来的种种处罚，更有安处后方，只会摇唇鼓舌的文官们众口一词的责难。

　　出力还落不着好，如此一来还有谁愿意出力的？久而久之，蒙古有些势力不强的部族就和齐朝这边的将领达成某种默契，每到秋高马肥的时候，便悄悄派人索要粮食、布帛、茶叶、盐巴等物，作为回报，本年则保证不来打谷草，有的边将在一地驻守的时间久了，跟相邻的鞑靼首领私下还会里相互馈赠，甚至有鞑靼人配合齐朝边将演戏，假装进犯，齐朝将领假装带兵抵御，最后自然是鞑靼人落荒而逃，齐朝大获全胜。边将可以因此向朝廷报攻，鞑靼也能得到更多的粮食，皆大欢喜。

　　这么简单？当然不是了！

　　要知道朝廷可没给拨过这笔款项，你以为这些东西都是边将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来的？偶尔和鞑靼首领互赠几件马匹绸缎或许还有可能，但要是说大笔的粮食？别做梦了。

　　那么这些东西从何而来？自然只能从手下小兵嘴里克扣了。有良心的将领或许会用一部分空额士兵的粮饷，更多的人则是把空饷全部扫进自己的口袋，等要东西的时候再从小兵身上榨。齐朝每年收的赋税自己都不够用，时不时就面临欠俸欠饷的危险，士兵们的生活可想而知，这样都还要被克扣也难怪会有人看不下去，前几年有人因此被抓问罪，连累一干人，也包括兵部职方司在内跟着倒霉。当然这件事也有好的一面，闹出来以后至少是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警告剩下的边将们坑起士卒来手也别太黑了。

　　谢过范沂森的提醒，郦君玉却想能不能借着这件事把大家的注意引开，别老盯着孙康呢？还是算了，牵扯的人太多，为了一个孙康把九边的将领都得罪了，实在是得不偿失。再说，眼下不用他生事，估计也没什么还有工夫盯着孙康不放了。

　　说话间，就见徐琛、乔恒、沈云几人也进来了。这家茶楼名叫汇茗轩，左右都是官衙，平时生意就不错，今天下雨的时辰不对，正是回家的时候，路上遇雨，大家自然不约而同地过来避雨，桌子几乎都被占满了，乔恒几个见有熟人，便也凑了过来。一桌人里除了范沂森一个举人以外都是翰林，范沂森不免有些觉得格格不入。郦君玉细心，先向大家介绍这位是鸿胪寺范少卿，在一帮子闲来没事就要吟诗作赋的酸儒开口之前，先笑问道：“我离开将近半年，都不知道京城近来有什么新鲜事，你们跟我说说。”

　　乔恒不以为然地一笑：“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谁弹劾谁，再不然谁做生日谁家添丁进口。倒是你，给我们说说你在辽东的经历，还有你去见女真头人的事，听说你还遇险了？”

　　“那个太长了，今天讲不完，想听，下回备上好酒好菜我展开了给你讲。今儿你先说说我问你的。”

　　“对了，子清这么一说我到想起来，下月唐悦微成亲，你可提前把礼给他备好了。”沈云微笑说道。

　　“那可是喜事。我回来以后还没来得及和悦微坐下来说说话，他也没跟我提起，亏了润雨兄提醒，不然到时候怕要手忙脚乱。”

　　“放心啦，你又不比我们这些家人不在京城的，这样的事还用你自己操心？”乔恒打趣道。

　　娶妻不就是为了打理人情往来的嘛，应酬交际的事有时候不得不由男人出面，如果各处走礼之类的小事也要当家老爷自己动手，岂不是要把人累死？——这差不多是时人的共识了，所以乔恒没过脑子，脱口就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乔恒就知道说错了，坐上更是眼色乱飞，诸人心照不宣。郦君玉娶的夫人说是相府千金，其实是梁夫人因膝下孤独才认的，之前的身份多半就是普通人家，资质大约也不会高到哪去，不懂官场上的礼数也是正常，也难怪郦君玉凡事要亲力亲为呢。

　　郦君玉何等聪明的人，见诸人脸色就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没怪乔恒，只后悔说错了话，带累梁素华，岔开话头问道：“你们想是备好了？”

　　“还有大半个月呢，我是不急的，横竖悦微知道我是个惫懒的，想来我就是直接送他一个红封也不会生气的，还能避开和别人送重了样呢。”乔恒玩笑道。

　　众人又说一会儿闲话，便见云开雨歇，各家也有下人来接的，也有自己独个走的，都纷纷起身告辞各自回家去了。

　　郦君玉带着荣发离开茶馆，青碧色的天空如同被洗过一般鲜明透亮，远处血色红霞如同绛绡一般，深深浅浅地铺在西面的天际，看着如此美景，郦君玉的心情却如同暴雨前的天空一般阴郁沉闷，如果想一直活的天高云阔，眼前的路再难走，无论遇到多少困难，都必须一往直前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