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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明月夜兄弟阋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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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月色如波。红绡帐里悄然无声,王华一颗心在这料峭的静夜中却如被抛入滚水中一般,翻腾个不住,连带的浑身上下都像着了火似得,火烧火燎的难受。
桌上有一只茶壶,茶壶边一只茶杯里还剩半杯水,是郦君玉刚才喝剩下的。王华悄悄拿起杯子将水慢慢润入喉中,仿佛这杯寻常清水有了甘露般的甜美,只是心头的邪火不但没有被清凉的甘露浇熄,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越烧越旺。
每一刹那都是煎熬,每一刹那都包含着甜蜜。死死握着手中的长剑,王华将自己牢牢钉在椅子上。
正当水深火热之际,忽然门外邓良一声低喝:“什么人!?”
王华腾地起身,长剑出窍,两步走到门后,与此同时,床帐也被一把先开,郦君玉衣冠整齐地翻身下床,这样紧张的关头,王华居然还有心思想老师莫不是一直没有睡?这可怎么好,若是一会儿两边真的打起来,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有分晓的,还有许多的事要他耗费心神,若是精神不足下勉力支持只怕会伤元气的。
“我是雅尔檀。”一道女子的声音低低回答道。
屋内的两人对视一眼,不但没有松口气,反而心中都是一紧。郦君玉微微点头,王华将门拉开,外面站的果然是脸色惨淡的雅尔檀,郦君玉将人让进屋子,拱手问道:“姑娘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见王华也在,雅尔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想到这是为了防护,便直对郦君玉道:“郦大人,我阿玛得了消息,宜里布正调集人马往这边来,他让我送你出去。”
还真反了!!郦君玉忙问:“令尊令兄如何?”
“我阿玛留在家中应对宜里布,大哥已出去调人手。郦大人时间紧急,你先换上这身衣服跟我走,我房里有地道可以通到外面。”雅尔檀说着将手里的一身衣服递给郦君玉,转身往外走:“郦大人赶快换衣服吧。”
看看手中桃红色的女装,郦君玉嘴角直抽,哪怕不是中原服饰,只要穿上女装,自己女子身份还能不能瞒得住?他不想冒险。而且所谓的“外面”又是哪里?图尔格住在哲陈城居中的位置上,从距离估计,地道怎么也不可能挖出了城,照他们来时的情况看,宜里布早就控制住城门了,他们两个女子,就算有护卫,敌方至少有好几千人呐,这几十个人的胜算能有多大?既然出不了城,又何必费这番周折呢。因此郦君玉道:“姑娘且慢,哲陈本是大齐属地,令尊决意效忠朝廷,既然有人反叛,身为朝廷命官,我等岂能临阵脱逃?”
说话间,已能听到不远处一片兵刃相击的声音,还有人高喊:“那几个汉人就在里面,别让他们逃了。”“咱们头人说了,谁抓住汉人赏银子二十两。”等等。
说的是女真话,郦君玉等人听不懂,雅尔檀可是听得明白,想起方才曼都本说过汉官的臭毛病,急得要哭:“你们留到这儿有什么用,等宜里布的人打进来就该没命了。你是不是因为不肯穿女人的衣服?你换了衣服别人才认不出来,赶快啊!”说着就来拽郦君玉。
郦君玉轻轻避开她的手,诚恳道:“姑娘且听我说,这位王将军是武状元出身,武艺高强不说,且刚刚带兵平定西北肃王叛乱,正该他助令尊令兄一臂之力。这里距离最近的卫所还有一百多里地,即使侥幸能冲出去,外面如果没人接应,估计也会被追兵追上。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联合起来放手一搏。”语速平缓,声音清润,倒让慌乱雅尔檀稍微镇静了一些。
试想身为女儿做为妹妹,有几个在大难临头之时能眼看父兄陷入敌手,自己毫不难过地远走高飞,反正雅尔檀不是。因此图尔格和曼都本一得到宜里布叛乱的消息安排她出逃的时候,雅尔檀是抵死不肯先走,要逃一起逃,要死一起死!图尔格最后搬出让郦君玉带上她去请援兵的理由,这才说服了她。听郦君玉说最近的辽阳左卫离这儿还有一百多里,先别说能不能请来援军,就是真有援军等来了也什么都晚了吧。
雅尔檀深深地看了郦君玉一眼,她是图尔格的女儿,生于斯长于斯,理应与哲陈,与父兄共患难,但是郦君玉呢,好端端的一位少年大臣,明明是前途无量,就因为偶然的一次出使,或许就再也回不了故土了,雅尔檀不免替他又是悲恐又是凄惶。然而与此同时雅尔檀心里竟然还有一丝隐隐的甜蜜,如果,如果真的……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吧。
耳听的宜里布的人越聚越多,院外的守卫渐渐抵挡不住。王华面上波澜不惊,两只手却攥满冷汗,他固然身手不凡,但要在数万人中将恩师毫发无损地护送出去,即使报了以命换命决心,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到。何况以他对老师的了解,这时候绝对不肯贪生怕死而擅离职守的,哪怕是被人强迫离开,也必定终身以此为耻。纵然千般不愿意离开他,王华也还是得依照之前和郦君玉商议好的计划行事。
只听郦君玉冷静对雅尔檀道:“姑娘方才说有办法出去,好,请速速带王大人与令兄汇合。”
“那你……”显然王华是郦君玉最得力的护卫,竟让他跟自己走,雅尔檀越发担心郦君玉的安全。
“不要紧,我身边还有十几个锦衣卫。”郦君玉简短道。
王华和雅尔檀匆匆离去,他们刚走,一队气势汹汹的女真武士就杀到郦君玉住的院子里了。他们为了进来,已经在外面和图尔格的人厮杀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为此还折损了一些人,满以为到了里面还得结结实实打一场,没想到进来先看见十几个汉人武官簇拥着一位绝美的汉人大臣,那大臣年纪轻轻,负手站在月下,神色平静,但是周身的气势却压迫的这些女真武士不敢冒然上前一步。
当先的女真人汉话说的不错,满脸戒备期期艾艾地说道:“您您您就是郦大人吧,俺们头人请您过去一趟。”
这个头人是指图尔格还是宜里布?
“头人?你们头人可是受封指挥使的那位?”女真部族的首领照例是要受封的,看情况有的封都督同知,有的封指挥同知,郦君玉这一问其实是有个陷阱的,图尔格是指挥同知,如果来人答应是,那么就更能肯定院外是宜里布的人赢了,这个头人指的是宜里布了。
不过郦君玉没料到的是,他这一问倒把来人绕糊涂了,吭哧吭哧说不出个所以然,邓良暗自叹一口气,大人这是跟聪明人打交道打的太多了,都忘了天底下还有一类脑子不会转弯的粗人呐。“放肆!!”即使处境不利,邓良也绝不落了下风,喝道:“我们大人是什么身份,要见也自然是你们头人过来拜见。你说的头人是图尔格还是别人!?”
最后这一句倒是提醒了那女真汉子,双方可是敌人,“你们去了就知道了。”一挥手:“都给我绑上。”
邓良等人都是五花大绑,那汉子看郦君玉一眼,也不知是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还是觉得他一介文弱书生,想逃也没那个本事,反正没绑就把他带到图尔格所住的正院。
手下或许犯糊涂,但是宜里布却是个再精明不过的,郦君玉等人被押过来,他一眼就看出人数不对,劈手拽住郦君玉的衣襟将整个人提到眼前,厉声问道:“怎么少一个人!说!那人去哪啦!?”
“也许见势不妙,先逃了吧。”郦君玉依旧淡定道。
“不说实话?信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宜里布恶狠狠道。
“既然不信我说的,又何必再问。”要杀就不会等到这会儿了,明显扣住他们做人质的好处比起杀了他们要大多了。
宜里布冷冷地盯郦君玉,阴沉地吩咐手下:“给我好好搜,看看人到底藏到哪了。”又阴测测地对郦君玉道:“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的人能逃出去搬救兵,自打你们一来我就命人盯着城门、城墙,除非长了翅膀,不然别想离开哲陈。你不妨就在这儿等着,看看多长时间能见着你的护卫。”
郦君玉淡然听着,并不作答。心想图尔格和宜里布还真是兄弟,都想到派人出去搬救兵这一招了。
宜里布反叛是早有安排的,也不显得慌乱,不时有手下来想他汇报,说的都是女真话,郦君玉听不懂,宜里布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倒是委顿在墙角一张木椅上,咳嗽个不停的图尔格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知是因为身体的缘故,还是因为局势对他越来越不利。
很快,又有一个人急匆匆跑过来,神态和之前那些人大不相同,显得急切而惊慌,伏在宜里布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宜里布脸色大变,拽过郦君玉,同时将一把冰冷的钢刀架到他的脖子上,狞笑道:“想不到你手下还有这样利害的人。不过我倒要看看,如果他知道你本来可以不死的,就因为他做的好事才让你送了命,会怎么样。”猛地在郦君玉背上一推,推着他往外走。
郦君玉见宜里布表情疯狂,语气嚣张,情知这是色厉内荏,也是怒到极处了。不敢多说一句话,虽然脚步踉跄,也尽力配合着往前走,就怕进一步激怒他。
远远地可以看见火光冲天,竟然映红了半个夜空,可见火势必然不小,那里正是宜里布的住所和私库。看见这么大的火势,宜里布心里巨痛,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不知道他的家人是否平安,即使家人无事,他的粮草钱帛,多年的积蓄只怕也全都化为灰烬。握刀的手大力收紧,好像要把刀柄攥碎,郦君玉甚至可以听见宜里布咬牙的声音。
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一队人马由远而近,当先是骑在马上的曼都本,后面跟的想来是效忠于他们父子的哲陈人,郦君玉却没有在人群中看见王华。
宜里布一方的人都抽出兵器,各个戒备。曼都本却没有立刻指挥手下进攻,而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用马鞭指着宜里布:“你为了做头人,暗中给我阿玛下毒,害我阿玛这么多年疾病缠身,吃了多少苦,今天我就要跟你爸这笔账算算清楚!”
周围女真人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不免将信将疑,心想老头人病了以后,宜里布接管了不少部族里的事,也捞了不少的好处,现在更是抢班夺权想要取老头人代之,如果是他下毒也不是说不过去。
宜里布根本没把曼都本放在眼里,轻蔑一笑:“被汉人挑唆几句就当真了?想跟我叫板?你还嫩着呢。算账,你凭什么算,想让你阿玛早些见佛祖吗!?”偏偏头,有人拿刀架着图尔格走到前面明处。
曼都本心里慌了,想到王华的嘱咐,这才强自镇定下来,挥挥手,一队人,男女老幼大概十几个,也是五花大绑地被人拽着走到亮处,不用猜,郦君玉心知这一定是宜里布的家人了。
果然宜里布脸色大变,他看见家里起火就知道不妙,但是他起事之前派了得力又可靠的人护卫家中妇孺,因此心里还有些侥幸,想着就算着火烧了粮草财物,人应该不会有事的,谁想到竟然叫人连锅端了,这让他如何不气的跳脚呢。
见宜里布不象刚才平静从容,曼都本对王华的交代更有信心,“你不妨试试,你敢在我阿玛身上轻轻划一条口子,我就挑个人在他身上戳个窟窿,反正你家人口多。”
宜里布到底不是一般人,心知这会儿就是堵狠,以他对曼都本的了解,耍起无赖他不是自己的对手。“哈哈,你不是老跟汉人混在一块么,应该听过一句话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做了头人,自然会给他们报仇的。”
“我阿玛被你害的够苦!他的仇有我来报,你一家老小今天就先把命交代在这儿吧。”曼都本说完弯腰,提起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挥刀就砍。
“慢着,”宜里布怎么也没想到一贯厚道本分的侄儿,竟然耍的一手好光棍,再看他最钟爱的幼子在曼都本手里哇哇大哭,想想他自己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如果曼都本把他儿子都杀了,就算当了头人又能怎么样,替别人作嫁衣裳那才是笑话。急叫:“咱们说到底是一家人,我可以把你阿玛交给你,不过这些汉人可不行,没他们在中间挑唆,咱们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不得不说对宜里布的提议,曼都本有一丝动心,毕竟他和郦君玉等人非亲非故,他们的死活和自己有多大关系呢,但是一转念,宜里布的话敢不敢相信?万一他把人放了,宜里布接着造反怎么办?郦君玉等人死在这儿,王华肯定要翻脸,那时候他还能靠谁?而且就算收拾了宜里布,官府肯定不会给他们父子撑腰了,这可不行!如果没有资助,不用人造反,哲陈也根本撑不下去。想想王华给他支的招数,不管宜里布提什么要求,你只对他说……
“二叔,你的库房全都烧了,你的人,除了眼前这些,有一半在救火,还有一半怕跟着你没饭吃,重新又归了我阿玛。现在雅尔檀带着他们正往这边来。”
果然宜里布神色大变,他手下也是一片嗡嗡嚷嚷议论的之声。即使是中原富庶之地,还有青黄不接的时候呢,何况天气严寒物产贫乏的辽东。宜里布手里的粮草哪怕只烧了一半,今年的日子都很难撑下去。如果哲陈效忠大齐,多少还能得到点接济,但要是依着宜里布亲近纥石烈部继而投靠李朝,王昌就是有心给,这中间还隔着辽阳城呢,除非齐军打败立刻撤出辽东,不然哲陈别指望能得援助。这可能吗?
趁宜里布分心的瞬间,一只羽箭流星般破空般直直飞入宜里布的左眼。宜里布“啊”地一声向后栽了过去,郦君玉身不由己被带倒,同时觉得脖子一道锐痛,紧接着是热热的液体滑落下来。郦君玉惊出一身冷汗,这刀要是再深上一分,自己大概也就殉国了。又苦中作乐地想,看来凝玉膏还真没白带。
宜里布手下一拥上前,大多是查看救护宜里布,但是也有人冲着郦君玉杀过来。
正在此时,邓良等人也忽然暴起,拇指粗的绳子竟然纷纷被挣断。邓良几人顺手抓住绳子,以绳当鞭舞的呼呼有声,趁着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把郦君玉护在中间。女真人都惊呆了,那么粗的绳子随随便便就挣断,这些人的力气该有多大!!
其实没那么玄乎,只不过是每人偷偷藏了一件小小的锋利的东西罢了,有碎瓷片,也有裁纸刀什么的,万幸捉拿他们的人只是缴了他们的兵器,没有搜身。过来以后宜里布发现不见王华,紧接着他的私库起火,曼都本绑了他一家老小,以人质对人质,趁所有人都顾不上注意,邓良他们悄悄把绳子割断了。不然他们为什么毫不抵抗就束手就擒,无非是为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罢了。
宜里布一方人心大乱,曼都本则根据王华的指点,和雅尔檀带领忠于他们的人用女真话高喊“缴械向善者,保命不杀。”其实这时候胜负已经清楚了,虽然双方还是打起来,但宜里布一方从气势上先输了阵势。
王华见郦君玉脖颈流血,跌倒在地,只觉得好似一道霹雳在头顶炸开一般,直惊得心胆俱裂。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手上却似乎不用脑子指挥,大开大合,招式狠厉强横,几个起落便杀入重围。这时郦君玉已经被邓良等人护住,见他虽然受伤,看上去倒是没有大碍,王华才觉得神魂归窍。有他一来,邓良等人的压力立时减轻,还有余力顺手关照一下图尔格。直到天光大亮,宜里布被擒,哲陈的一场内乱才算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