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归路晚清风》杏花风小

79、携门生游冶章台

　　哲陈在黄花甸附近，那里的驻军调动很可能跟女真人有关，郦君玉心想如果他的猜测不错，在确定他去哲陈后，张松或许会改变原先的计划，如果百花楼里的曲子有相应的变化，那么就可以肯定他的猜测是对的。

　　说完事，郦君玉就不再闲话，告辞出来往百花楼走。几天来，他对辽阳城里从总督府到驿馆这一段已经很熟悉了，当下带人抄小路过去。为防万一，郦君玉今天连王华都没带，而是让他悄悄守在百花楼外，看是否有可疑之人出入。

　　几人急匆匆刚转过一个弯，没想到对面也来了一行人，走在前面的郦君玉差点和来人撞个满怀，还好他反应敏捷才险险避开。郦君玉见这人虽着男装，像是要扮作男子，可这也装的太假了吧。她倒是没有涂朱弄粉，画的眉似新月唇如樱瓣，但举手投足之间的脂粉气毫无掩饰，更何况耳环虽卸下来了，两边耳眼里却各塞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白玉塞子，跟她比起来，自己简直就像是天生的男子一般了。

　　郦君玉停住脚，让开路示意对方先走，不料这人不走，反问他道：“你可知道宜城酒楼怎么走，离这里远不远？”

　　宜城楼是辽阳最有名的酒楼，炙鹿肉、獐子最是拿手，张松给郦君玉接风那次，就是宜城楼的厨子打理的，想必平时该有不少人慕名前去的。“出了这巷子右转，过一个路口再向左，大约一里路边有一小楼，楼前有垂柳，就是了。”

　　“你说了一大堆左啊右啊的，谁能听得懂。”那人皱眉抱怨，语气调皮，神情娇嗔。

　　“要不我让人带你们过去？”郦君玉回头对随从使个眼色，便有一人上前。

　　那姑娘却道：“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好人，要不然……”

　　郦君玉不愿和她纠缠，冷淡道：“既如此，姑娘不如再问问别人吧。”

　　听见郦君玉称她“姑娘”，那女子瞪大眼睛，且顾不上说别的，指着郦君玉：“你你你，你怎么看出来……”

　　郦君玉不说话，捏捏自己的耳垂，侧身从对方身边走了过去，心想这人莫不是有什么缘故，不然为什么在这儿拦着自己？一出了巷子，就命护卫回头悄悄跟上她一行。

　　到了百花楼这边，郦君玉四下一看并没有看见王华，正要再找，就见他施施然从对面过来了。郦君玉心里一条大拇指——藏得真好。王华微微摇头，暗示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郦君玉知道，张松要改变原来的计划不可能是一拍脑袋的事，怎么改，改了之后会有什么利弊，都是要反复地详细推敲的，就算定下来，等传到百花楼也得有一段时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人家张松根本就没准备变，想到这里，郦君玉一阵头疼，张松公认的好贪小利，在大同就曾因此贻误战机，因此郦君玉才会对他说那些话，但是他和张松并无深交，更谈不上了解了，万一张松强悍一次，不管女真方面有什么变数，就这么硬顶上去，郦君玉也没办法找他说泄密了喂，你老人家换个日子再打吧。

　　真是发愁啊，你说说唐文浩，在辽阳那么久，好容易有点眉目要用到他了偏偏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自己手里虽有几个锦衣卫的小喽啰，估计是用不上，无论如何还是得拖到熊浩、韦勇达带队来后才能动手。

　　郦君玉当然不是要窝里斗，但是如果他手里没人，到时候办了张松，辽东便是孙康一家独大，孙康虽然勇猛果决，但缺点是固执刚愎，粗鲁莽撞，一旦没人牵制得住他，必定会轻率行事。

　　更何况现在还不敢说孙康和泄露军机的事无关。

　　嘴上随意和王华说话，郦君玉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处，因时辰还早，附近商铺才正准备开张，有伙计用水泼湿门前地面，拿了大扫把扫地，往前去，还有两个卖吃食的摊贩，几个食客买了烧饼热粥坐着吃，比起黄昏时的热闹，可以说安静的一目了然了。

　　“这一个多时辰，百花楼没有开过门，也没有人进出。”王华小声道。

　　“不早了，还没用过早饭吧，正好在这儿随便吃点。”郦君玉说着便朝一家摊子走过去。他俩加上护卫随从七八个人，满满当当坐了两张桌子。

　　这摊子是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妻开的，收拾的倒还干净，满共四张桌，就被他们坐了一半，见他们坐下，老板娘笑容满面地过来，一边用抹布擦抹本来就干净着的桌子，一边热络地问他们要吃点什么。大家没想着要在小摊子上吃到什么美味，郦君玉要了一碗馄饨，王华和他一样吃馄饨，其他人有吃面的，也有吃粥的，另外还要了十多个烧饼。

　　不一时，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了上来，汤汁清亮，上面飘着几点葱花芫荽，像是青翠碧绿的点缀，卖相极好。郦君玉先舀一勺汤，轻轻吹凉尝了一口：“不错，鲜美无比，今天真是来着了。”

　　“这位爷，一看你就不是咱们辽阳本地人，不是俺夸口，俺家的馄饨可是一绝，您今儿来的时候好，若是再早些，赶着上工的人多，只怕排不上位子呢。”老板娘手里和着面，一边笑着回头和郦君玉搭话。

　　“如今辽东不太平，难得你这里生意还这样好。”

　　“唉，”说到这个，老板娘就叹气了：“什么时候都得吃饭，哪怕知道乌必凯明天就打进城了，今天不吃饭肚子也还是饿不是。俺们平头小民越到这时候越是舍得吃，别的都是虚的，只有吃到肚子里才实在，万一遇上饥荒，象您这样瘦的人可比不过人家吃的胖的……”话没说完就被他男人断喝一声“胡咧咧什么呢，面和好了？和好了给俺拿过来。”郦君玉这边的人除了王华，全都把脸埋在碗里偷笑。

　　郦君玉咳嗽一声，左右看看，想掩饰脸上的尴尬，忽然就见一个人，正扶着竹杖慢慢朝不远处的那家当铺走去，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张松身边姓潘的那一个。郦君玉大喜，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踢坐在旁边的王华，示意他看过去。

　　王华坐在郦君玉对面，见他一副自在随意的神情，正偷偷欣赏，忽然有人在他腿上轻轻触了几下，垂眼看去可不就是郦君玉！王华只觉得一阵麻痒自小腿直冲到心头，好在他定力非常，即使魂魄飘摇之际，心里仍知道郦君玉此举必有缘故，不至于想歪了闹出笑话。

　　顺着郦君玉的眼光看去，王华明白他的用意，立即起身。他昨日刚到辽阳，跟郦君玉的随从尚不熟悉，别人只当他要去方便，都不理论。

　　习武之人饭量大，一碗不够，两碗三碗接着要，不过速度都不慢，郦君玉慢条斯理吃完一碗馄饨，掏出袖中的手帕时，大家也都吃完了，有人说：“王大人还没回来，咱们……”要不要等他一会儿？

　　“不用等他了，反正他也认得回驿馆的路。”郦君玉起身道。

　　走不多远，孙康带着人从后面赶了上来：“听说你要往女真人去一趟？”

　　“孙总兵好灵通的消息，我只当等我动身以后你才知道呢。”

　　“我倒是想别告诉我呢。”孙康鼻子里哼的一声：“不说这个了，今儿晚上我给你践行。你别推，接风没赶上，践行这事儿可不能让人抢了。”

　　郦君玉笑：“我只是想问问你请我吃什么。”

　　“辽阳比不上京城，也就是一家宜城楼还说得过去。或者你还有别的好地方？你说哪儿咱们就去哪儿。”孙康爽朗道。

　　郦君玉只微笑不说话，孙康“嗐”了一声，正要说他不爽气，突然发现郦君玉这微笑不是冲着他的，回头一看，原来是百花楼秋娘的丫头，名叫娟儿的，见孙康看过来，笑道：“孙总兵贵人事忙，我家姐姐新弹的曲子，总盼不到你来。”又向郦君玉：“郦公子好。”

　　孙康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郦君玉，意思是你小子想逛青楼直说就是了，还娘们似得让人猜，这才对小娟道：“既这么着，你回去说给你妈妈晚上给爷备一桌席面，菜也要上好的，酒也要上好的，另外叫你姐姐打扮起来，爷今儿晚上过去。”

　　“哎。”小娟满脸欢喜脆生生应下：“我这就回去说。难怪姐姐今儿早上让我出来看有没有新鲜首饰，才出门就遇上您说今儿晚上来，你说这可是那句叫什么来着，对，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不知辽阳哪里能买到好的首饰？”

　　孙康见是郦君玉问话，不由奇怪：“你？买首饰？不用了吧。”孙康以为郦君玉是要买首饰送秋娘做度夜资，心里还笑他不知规矩，既然是他孙康请客，哪有人郦君玉自己花银子的道理。

　　“要紧的时候，说不定能指着它保命呐。”郦君玉简短道。

　　他这么一说孙康就明白了，女真人渔猎打仗在行，要说金银珠玉这些手艺活儿，比起中原可就差太多了，如果郦君玉能用首饰买通女真头领的妻妾，帮他说几句好话，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儿，孙康就看小娟，小娟为难道：“咱们辽阳现在哪儿还有买首饰的商人敢来呀，铺子里就那么几件，只怕公子看不上眼，要我说，去当铺里找找说不定能淘到中意的呢。”

　　原来如此！

　　*

　　时间不长王华就回到驿馆：“老师，那姓潘的果然有问题。虽听不十分清楚，但是我听见他提到女真，说‘女真人说不定有变化，要当心防备’。老师，你看……”

　　“不对呀，”郦君玉脸色微变：“我和张松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用笔墨，又是在书房里，怎么会被他探听了去？”

　　对于朝廷命官，尤其是张松这样的封疆大吏来说，书房乃是极重要的地方，许多机密就藏在此处，多少密谋也是在这里议定的，要是连这样重要的地方也能被人轻易窥探，郦君玉不相信张松能做到总督。难道真是他有意透漏的？

　　“老师，”王华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既然去女真的消息已经走漏，乌必凯必定要有对策，此行只怕凶险。学生虽驽钝，愿意替老师走这一趟。如此老师可以坐镇辽阳，万一姓潘的再有什么动作，您也好及时发现，及时应对。”

　　“女真那边只怕还非得我亲自去一次才行。”郦君玉想了想终是道：“如果我不去，泄密的不管是谁多半也能想到被咱们识破了，万一孤注一掷，骤然发难，友鹤、吉英尚未赶到，我手中无人，只怕招架不了。”

　　还有两个原因郦君玉没有说，一个是王华身份不够，别看他俩都是五品，但是朝廷自来重文轻武，五品的武将比起五品文官来说可就差远了。派一个身份不够的人去，哲陈会不会觉得受到蔑视，羞恼之下索性跟着乌必凯一条路走到黑？再一个，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丞相爱婿，天子，嗯，天子挺器重的臣子，万一真有什么，看在这两人的面子上，至少孙康总要救一救他的，但是换做王华就不见得了。

　　所以于公于私，郦君玉都要亲自去一次。

　　王华眉头紧皱，还真是老师说的那样，出去固然有危险，留下也不见得就安然。

　　“好了，此事就这样定了。”郦君玉反倒一脸轻松。

　　也是，既然已经这样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发愁有什么用？

　　“你收拾收拾，晚上陪我去百花楼。”郦君玉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华脑子里轰的一声。他自小家教严格，平生还没出入过秦楼楚馆，万万没想到着破天荒第一次竟然是被心上人邀着去的。虽然理智告诉他郦君玉这么做是为了公事，是因为那首弹错了的《木兰花》，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老师是男子，不可亵渎。但是曾经出现在梦中的香艳旖旎的画面，不合时宜地浮上脑中，这这这，王华只觉得血猛然涌上双颊，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

　　郦君玉本来倒没觉得怎么，但是王华竟然这样局促，受他的影响，不免也有点不自在。咳嗽一声：“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今晚会早些回来。”脑子里想象一下，如果梁素华听见自己带着王华走马章台会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