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总督府状元接风 ...
-
冬去春来,阳春时节,京城已是繁花生树、燕语呢喃,然而一路往北行去,便渐渐“春色未成看”,郦君玉还是头次来此苦寒之地,见触眼皆萧瑟,想着前方战事,一路走一路想辽阳附近更不知是何等的满目疮痍。
因为北边有几个不老实的邻居,自太祖开国,大齐便着意经营北方防线,建立九边以防御蒙古、女真等游牧民族。又以辽东乃“沧海之东,辽为首疆,天下既宁,斯必戍守”,于是“大修辽阳城,高厚壮固,屹然雄峙”先置辽阳府,后又将府、县废黜只留卫所。如今辽东都司的治所定辽中卫,既是当年的辽阳城。
谁也没想到原本毫不起眼的藩属国李朝,会在百余年后给大齐造成这么大的麻烦,一直主要防御土蛮、女真的辽阳城又成了抵御乌必凯的第一线。
边城在郦君玉的映象里应该的荒料的、萧索的、春风不度,走到城下却发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辽阳城不但城池坚固雄伟,高大的城楼下往来军士民众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仅从这一点上来看和大同也没什么不同,但是仔细看去,以郦君玉亲自练兵之后锻炼出的眼光来看,却可以发现,哪怕当时库登兵临城下,相比较反而是大同的军民显得更安然而又生机,也许是连年的败局,辽东这边无论是兵丁还是民伕,脸上都有些麻木茫然或是绝望乖戾。
不得不说,如果靠领兵作战,刘氏兄弟未必不能打出一片天地,只可惜刘家与朝堂斗争联系的太紧密了,他们兄弟没法远离政治旋涡。
郦君玉是钦差,辽东一干官员不论立场如何至少要做个样子,出城迎接的。所以当辽东总督张松听手下来报,说钦差马上就到,现在离辽阳城只有不到二十里的时候,真是大吃一惊:“你没听错吧,怎么来的这么快。”
“这样的事小的怎么敢听错呢。”手下苦笑道。
张松一拍桌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张罗迎接,跟其他几位大人也知会一声。”
手下心领神会:“是。”
张松原是大同总兵,旧年里因皇甫敬之故,才凭借刘捷之力做了辽东总督。总兵换总督算是高升了,刘捷处处以张松的恩主自居,张松呢,表面上对刘捷也是逢迎拍马、孝敬不断,其实心里早把刘捷上自祖宗下到儿孙问候了个遍——他为了给他儿子腾地方,把自己发配到这么一个坑死人的地方。总督怎么了,皇甫敬不也做过总督么,现在还不是生死不知,妻儿受累,自己侥幸熬到今天没出大乱,但是内鬼抓不出来,谁也不敢说明天会怎么样。
再说,他和辽东总兵孙康之间的矛盾,朝廷看似不偏不倚,派了钦差来调查,但是你刘捷收了我多少贿赂,难道不该想想办法出出力,派个对我有利的人过来吗?谁不知道我是你刘捷的人!可是你看看,先来的是唐文浩和吴敬,好吧,吴敬算是你的心腹,也还罢了,结果没两天吴敬被换成了郦君玉,唐文浩祖上就和你家不对付,郦君玉更是人梁鉴的女婿,明摆着过来是找茬的,你你你,是眼看我要被整治而见死不救,还是你已经没办法帮我这个忙了?
从朝廷对吴敬的处置来看,皇帝对刘捷已经十分不满了,之所以还没把他彻底打倒,只是因为元熙柔仁念及刘皇后的旧情,更因为刘后已经亡故了,死人嘛,又是死在花一样的年纪,让人记住的只有她的好了。梁鉴等人也是看清此节,才没对刘捷穷追猛打,以免让皇帝觉得刘捷可怜,反而逼到反面去了。
不论如何,看来刘捷是靠不住了,自己要好好想一想后路才行。今上念旧是不假,但那也得有旧可给他念才行,张松对此有自知之明,他既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功,又没有在皇帝身边办差的精力,更没有一个身在后宫可以吹枕头风的女儿,除了刘捷没什么可依仗的,现在靠山靠不住了,所以此前对唐文浩还算配合。这次来了个郦君玉,不仅是梁鉴女婿,更皇帝面前的红人,年纪还小或许城府还没有那么深,又如果能和他搭上关系,请他向梁鉴或者皇帝美言几句,自己日后的仕途,说不定比扒着刘捷还好走一点。
想到这儿,张松敲敲桌子又自笑了,人还没见呢,郦君玉少年得意,说不定是个目空一切脾气又臭又硬的,现在想什么都还太早,先见着人再说。
大齐建国一百多年,别的不说,官场上迎来送往早有一套规矩在,大家心照不宣地照办即可。郦君玉年纪虽小,品级虽低,但他是钦差,代天子巡守,对他礼遇一些也不为过。更重要的是,张松事先已经和刘捷通过气了,对待朝廷派来的人放低姿态、服个软,能不正面冲突最好。
换上官服,来到城门外,辽阳城里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员都到了,只除了总兵孙康。大家略一见礼寒暄,已见远远地官道上行来一队人马,待走得近了,见为首之人琦年玉貌,虽然风尘仆仆依旧不掩国色,众人心中不禁都赞了一声,更有人暗想梁丞相果然眼光毒,光长了这样一张脸,皇帝就不能不多看他几眼,更别说郦君玉还是三元及第呢,这样的人要出头自然比别人容易许多。
见过礼,张松笑呵呵地走上前:“郦大人想必是一路兼程,我们都以为还得再有两天才能到呢,因此仓促之间未曾远迎,巡按杨丹前两日外出巡视,尚未返回,还请原谅则个。”又自来熟地说道:“我与明堂虽是初见,却神交久矣,你殿试做的文章极是精妙,犬子准备应考,正仔细研读,可惜他的资质十分之愚钝啊,若有不明白的地方,还请你指点一二。”
郦君玉微笑道:“督宪大人太过自谦了,我在京城也曾听闻令郎才学出众,为一时之选,日后必定雏凤清于老凤声。”
两人就这么当着一干辽东官员还有郦君玉带来的卫队的面客气起来,蔡羽很无语,但也只好干站着,然后就看见张松笑眯眯地上前,要拉郦君玉的手,就是所谓的携手同行了,表示亲近的意思,不过离京之前元熙特地交代他,不要让人仗着年龄身份对郦君玉不尊重,因此他不动声色地挡在前面,笑道:“督宪大人,咱们急急忙忙赶了这些天的路,你看是不是……”
张松见他飞鱼服、绣春刀,说不定和唐文浩还有什么关联,虽只是个百户,但也不敢小觑,哈哈一笑:“明堂实乃人中龙凤,倒让我一见之下就忘乎所以了。官驿中各色都备好了,你们歇一歇,我备了些水酒,晚上给各位接风。”
这时候孙康才匆匆赶来,张松轻蔑地看他一眼,孙康则是冷哼一声。郦君玉只当没看见,依旧和颜悦色地与孙康寒暄数语,似乎并不觉得被他怠慢了,张松冷眼看着两人说话,心想郦君玉做事倒是八面玲珑,看来还是要从孙康那里下手,怎么能让他认为郦君玉偏向自己,处处针对他,激得他和郦君玉顶起来才好呢。
哪怕不是有意结交,表面上张松也不可能怠慢了代天子巡守的钦差,把人让到官驿,“明堂且先盥洗歇息,晚上我那里备了些薄酒给你们接风,到时可务必要赏光哦。”
郦君玉笑着应下,这才把张松打发走,匆匆梳洗一番,便来见唐文浩。倒不是唐文浩摆架子非得等郦君玉来拜见他,做为钦差,他肩上的责任自然是很重,因得了线索,似乎有军情是从总督府走漏的,正好张松带了人出城,总督府里戒备相对松懈,他便趁了这个机会秘密潜入探查。
“可有收获?”郦君玉问道。
“要是有就好了。”这么长时间仍是一无所获,饶是唐文浩,脸上也带了几分丧气出来,既然郦君玉是来协助他的,唐文浩也信任他,因此毫不隐瞒:“泄密之人未必是张松,他或许中了圈套,无意之中会走漏风声,但只要不是傻到底,就不该有意出卖情报。朝鲜能给他什么,他人还在天朝,这么接连泄密,万一哪天事发,他还要脑袋不要?如果真是他投靠了朝鲜,辽东早就不是国朝疆域了。再说,这泄密的事是在他上任之前就有的,如此一来倒是把他给摘出去了。”
“既然是这样,其他人可有嫌疑?”
“其他人还没查出眉目。有一些情报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就这也能谢洛出去,还是总督府的嫌疑最大。”
“张松身边有哪些人是在他之前就在府里的?”
“那看多了,他总不能来了把所有人都换一遍,”
“但是能接触到机密的人应该不多吧。”
“事情奇就奇在这儿了,”唐文浩皱眉道:“张松自有心腹,前面留下的人,留下来也就是打个杂而已,而且因为泄密,张松如今是连跟底下将领商量军务,都是小心翼翼,有时涉及机密还要用笔书,唯恐被人窃听了去。”
“写下来的字迹呢?”
“烧了。难不成还要留下被人偷看?”
郦君玉无话可说。
*
晚上张松设宴,说是“略备薄酒”给郦君玉接风,场面是够大的了,不但唐文浩出席,事实上辽东排的上号的官员都来了,甚至于连孙康都没落下。郦君玉心想要是坞必楷得到消息这时候发难,说不定就能把他们这帮人一锅端了。
看来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唐文浩已经问上了:“咱们都在这里,城防可有信得过的人主持?”
别看张总督品级比唐文浩高,依旧客客气气,笑呵呵地道:“无妨,明堂三元及第,大家仰慕已久,趁这个机会瞻仰一下,一会儿就走,不会耽误各自的差事的。”
唐文浩闻之一笑。
郦君玉心想自己一个小小五品郎中都有这样的待遇,唐文浩是正四品的锦衣卫佥事,又是皇帝的表兄,他来的时候,张松开出的排场肯定不会比今天小了,别管底下如何暗潮汹涌,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所以唐文浩哪怕刚刚探查过总督府,也不吝于帮张松搭个梯子,给他一个表白没有因为设宴就放松防务的机会。
席间各色菜肴水陆杂陈,以山珍为主,张松先敬了一杯,大家跟着站起来亮了杯底,然后当值的人就告退了,孙康倒是没走,黑着脸坐在席上,而张松好似对此完全没看见一样,笑眯眯地给唐文浩和郦君玉布菜:“辽东苦寒,物产比不得中原富庶,尤其是这个时候,菜蔬不易得,但是也有一样好,就是山珍野味比京城那边多,口味也好,这个鹿肉你尝尝,我的厨子做这道菜可是一绝,还有这道鲟鳇鱼京城也是不多见的。”
郦君玉还没动筷子,孙康就不阴不阳地大声说道:“督宪平时请客不是都有鹿鞭鹿血吗,今天倒是没看见。”
这就尴尬了。你是想说只是怠慢钦差啊,替郦君玉抱不平,还是说他看上去就是个吃鹿鞭喝鹿血的?或者顺带暗示了张松不务正业,经常吃鹿鞭喝鹿血?
张松心里暗暗高兴,打个哈哈怼回去:“你还差在我这儿吃的这点?”语气透着熟稔,却不着痕迹地给孙康上了眼药,同时心里惋惜,要是钦差是自己这边的,顺着这几句话,给皇帝的奏报上起码可以告孙康淫靡无度,无心军务了。
唐文浩道:“这是鹿肉?我还当是狍子肉呢。”
“鹿肉补脾益气,养肝补血,可是难得的东西。”郦君玉微笑道。
有他俩的圆场,总算把刚才的尴尬岔过去。张松一想听说郦君玉医术不错,这不正是个跟他拉上话的契机嘛。恭维了一番郦君玉的医术,然后略带不好意思地道:“明堂啊,今天你刚到咱们这儿,按理老哥哥我不该这是和跟你提出来,可是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啊。”
郦君玉放松地坐着,等他的下文。就算有什么内情,肯定不会在酒桌上当着孙康的面说,再说唐文浩都来了多长时间了,有什么不该早都说了吗,还等到今天见自己第一面,还是这个场合下?
其他人不见得心思转得这么快,都带着迟疑的神色看过来,孙康虽没转头,也停下了酒杯,张松这才笑道:“明堂你不知道,咱们辽东冷啊,又在打仗,狗*的朝鲜人偏偏越冷越来找麻烦,老哥哥我来了几年,落下一身病,一到阴天下雨浑身的骨头就疼,请了多少医生都没用,眼看又要起风落雪,只好厚着脸皮求你了。”
“切!”孙康不大不小的声音正好让别人听见。
郦君玉毫不谦虚地笑一笑:“举手之劳督宪不用客气。”直接默认肯定能把张松治好。不过既然张松的目的是攀交情,这治不治的……等孙康想通了这一节,那边郦君玉已经说到:“不过我今日饮了酒,心绪不稳,督宪可否容我明日再来诊脉开方?”
那当然没问题了。
“督宪这病多半是因风寒而起,在座各位将军只怕也多有深受其苦的,若是方便,不如明日一道如何?”看看张松没有反对,郦君玉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
孙康一员武将,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的事,不过郦君玉眼光扫过来的时候,他忽然福至心灵想通了一件事——张松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刘捷的人,现在开始巴结郦君玉这个毛头小子了,但是人家郦君玉明显不鸟他,他这边一口一个明堂、老哥哥,郦君玉还他一个督宪,可亏他那张老脸还挂的住。你不就是想私底下见他拉关系行贿嘛,哈哈,人家根本不吃你这一套。想到这儿,孙康又痛快了,大声道:“正好,我也有这毛病,明天一起麻烦郦郎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