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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柳丝拂面牵愁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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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这天是个好天气,寅正时分、晓星残月,空气都好似比平日更加通透,郦君玉身着青罗祭服,同所有参加造祢礼的大小官员汇集于太庙前,恭候皇帝告庙。
天刚刚破晓,吉时到,太乐署乐工奏响中和韶乐,元熙着冕服由太常寺官引导,缓步行来,于晨曦之中一步步登上高台,此即谓“升坛”,乐工改做《隆安》之歌,词曰“步武舒迟,升坛肃祗。其容允若,于礼攸宜”。
元熙敬香、酹酒,将出征之事祝告列祖列宗,祈求祖先的福佑。祝告毕,礼部官员将告文焚化于香炉之内,元熙转身回望丹陛之下文武群臣,越过乌压压的众人,在人群偏后的位置看见那个清俊纤秀的身影。
乐声中,群臣复行三跪九拜礼,礼毕,元熙步下祭台,由大臣恭送还宫。
之前已祭过天地,元熙回宫后,大臣们则转往旗纛庙,与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章桓枝等人祭旗。
祭军神、军旗亦称“祃祭”(ma ji),军神有说是黄帝的,也有说是蚩尤的,军中大旗叫做“牙旗”因此祃祭也被称为“祃牙”。唐宋之后,因天子有六军,每军有一旗,军旗又被称为“纛”(dao四声),于是祃祭不但要祭牙旗还要祭六纛。
除此之外,祃祭本身还包括“祀五兵”,但是后世兵器早已不在五兵之限,主管不同兵器的神仙也越来越多,于是太、祖皇帝建旗纛庙,将林林总总的神位都请了进去。
郦君玉等人跟随四位丞相到旗纛庙前,沿途观者如潮,离旗纛庙越近,围观的人越多,亏得有卫兵沿街布防,加上京城百姓都是见过大场面的,知道规矩,因此然虽摩肩接踵、人潮汹涌,倒不觉喧嚣杂乱。当然,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是不禁的。
章桓枝、王华、熊友鹤、柴穆恬等人皆着戎装,带领三百勇毅营士卒在庙前等候,王华虽立在章桓枝身后,却将人们的目光都引了过去。郦君玉耳听两旁百姓指指点点小声赞叹那位身穿白袍银甲的小将军,抬眼看去,果然王华身姿如松,英武俊逸远超旁人。
祭旗仪式,主要就是杀三牲,再以牲血涂抹军旗、战鼓。准备宰杀牛、羊、猪拉过来,大约做过什么处置,虽然是活的,但不至于嗷嗷叫得太厉害,冲脖子上一刀划下去,鲜血直流。
郦君玉看着血淋淋的场面,顺着风,似乎连血腥味儿都能闻见,突然想起他出使时,路上遇险,激战之后尸体上的浓稠血浆,只觉得一阵反胃。
自打郦君玉等远远走来,王华眼睛就没看见过别人,还是头次见他穿深青色,越发令人惊艳。围观的百姓里也有眼尖的人,在人堆里看见这长相更俊俏的,不一会儿,郦君玉就替王华分担了一大半的议论。
等各人按位置站定,章桓枝祭旗。郦君玉恰好和王华对面,王华见他脸色发白,心中竟然儿女情长地猜度莫不是早上天凉,他穿的单薄冻着了?换季的时候人本就容易得病,若是受了风寒可怎么好,自己偏要出征,不能在身边。
郦君玉连人血都扛过来了,也就是一时不适,不久脸色复旧,王华暗暗松了一口气。
祭完旗,便是誓师。
誓师除了表明必胜的决心外,还要历数敌方的罪状,如《尚书》里的《汤誓》就记录了夏桀的种种暴政,可见这种传统自上三代就是有的。
章桓枝老当益壮,虽然年事已高,依然中气充沛,一篇檄文读得铿锵有力。而围观的老百姓更是被檄文的内容吸引,听得津津有味。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乃是因为朝廷了解到柴克俭谋反内情的第一手资料,而信息的提供者正是柴克俭的次子柴蔚。
柴克俭发现柴蔚带着孙子出逃之后,就怕这两人向朝廷举报,派出了大队人马拦截搜捕,可惜没抓住。柴克俭多虑了,毕竟当今是以孝治天下,况且自汉朝起,律法上就有“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奴婢告主、主父母妻子,勿听而弃告者市。”的规定①,在没弄清朝廷的态度之前,柴蔚是不敢贸然现身的。
柴克俭到底只是个藩王,势力有限,柴蔚只要腿脚够快,足够谨慎,舍得使银子,躲过王府搜捕逃出去尚不算太难,然而想躲过锦衣卫就不容易了。
锦衣卫本来就在全天下罗网遍布,得知柴克俭谋 反后,立刻做出反应开始打听消息、收集情报。锦衣卫现在正因为武艺不精而令皇帝不满了,处在大力表现,让皇帝认识到他们的用处的时候,武艺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下苦功,一时之间不是随便说说就练得出来的,因此把主要精力放在刺探情报侦查动向上。柴蔚没跑出固原地界,就被逮住了。
柴蔚被抓了以后还算冷静。听见问他为什么要逃,也只是淡淡一笑:“你们不都知道了吗。”
锦衣卫只是知道柴克俭谋 反,都说上阵父子兵,老子谋反当儿子的不帮个忙搭把手,你跑什么跑?他们现在需要知道的是原因,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撬不开柴蔚的嘴,锦衣卫大为光火,但他是宗室,哪怕他爹谋反,没有元熙的命令,也不敢对他大刑伺候。好吧,你不说是吧,这不是还有你一个侄儿呢吗,咱问他。
见锦衣卫转头盯上他侄儿,柴蔚软了。他幼年丧母,和长兄一道在继母手里过日子,他继母又是那样阴狠的性子,兄弟俩虽生在亲王贵胄之家,真正的是相依为命,比寻常人家的手足更为亲近,因此即使情况紧急,出逃的时候也没忘记带上侄儿,他大哥唯一的子嗣。
柴蔚尚未娶妻也没子女,满天下数来只有侄儿这一个亲人了,(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心里已经不把柴克俭当爹看待了)真真是视如己出。见几个武夫问他侄儿,虽然做出一副笑脸,但皮笑肉不笑的,越看着狰狞,他怕吓着孩子,更怕有人暗地使坏,再想想他那个恨不得他立时死了的爹,左右一权衡,能保住侄儿也行,便道:“我有话要亲自禀告陛下,事关机密,还请将我二人送去京城。”言下之意,是眼前这几个人还没资格听。
锦衣卫哪敢怠慢,当即将人装上车,一路日夜兼程赶到京城,当然不会让柴蔚面圣——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万一要对皇帝不利,谁担得起责任——先由锦衣卫并刑部、兵部一道审问,很轻松就拿到了口供。这可帮里元熙大忙了,一个伦常败坏的衣冠禽兽,他说的话会有人信才是见鬼了呢,柴克俭□□的事一出来,而且是由有亲生儿子孙子告发出来,老百姓也不信什么太后元熙害死淑妃寿王了,不但不信,还要骂柴克俭诽谤君上。
谋 反,按律是要株连九族的,不过到柴克俭这儿就不能这么算了,不然和元熙血缘亲近的宗室说不定也要被绕进去受无妄之灾。再一个,柴蔚算是有功的,元熙法外开恩,不但没有株连他,还给他一个奉国将军的爵位,他侄儿也被封做镇国中尉,令礼部将二人好生安置了。
拿到口供,元熙转手就让人交给了王华——起草檄文。本来是准备让郦君玉来写的,但兵部正忙着部署下一步的。正巧有个王华,他不是武状元吗,文章又写得好,理应“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誓师历数对方罪名,不见得都是确有其事,也很可能是网罗罪名。但是柴克俭不慈不孝,不忠不义,可是实打实有人证物证的,有亲生儿子的揭发,柴克俭每一项罪名都落在了实处,而不是空泛的暴虐啊,不仁啊什么的。王华一篇檄文写得酣畅淋漓,难为他既没写的粗鄙庸俗,又把柴克俭□□之事写的清楚明白,任谁听了都要骂一声禽兽,这样的败类,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了。
章桓枝声如洪钟,抑扬顿挫地把檄文念了一边,末了大声吼道:“我等蒙皇上信赖,委以重任,当勠力同心,同仇敌忾。不破敌军,誓不复还!”
他身后将士齐声高喊:“勠力同心,同仇敌忾。不破敌军,誓不复还!”
四位丞相上前,同章桓枝拱手道别:“大军此去必旗开得胜,出手得卢。望将军保重身体,早日凯旋。”
章桓枝亦拱手回礼,翻身上马,带领他的将士出城,与韦勇达所带吹台山人马,还有勇毅营其余的士卒汇合。
至此,除了薛劲松、郦君玉几位兵部的官员还要送出城,其他人就各回衙门当值了。早有人为薛劲松他们几个牵过马,还在城里,当然不可能策马飞奔,就是出了城也走不快——后面还有歩卒呢,难怪行军最快一天也就是八十里呢。
十里长亭,众人都下了马,这里是真正分别的地方了。薛劲松和章桓枝是老相识,郦君玉看两人像是有话要说,便对薛劲松道:“少甫是下官门生,下官想着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他。”
他这么有眼色,薛劲松当然顺水推舟了:“应该的,你过去吧。”
将近二月,早晚还有些寒意,等日头升得老高,暖暖地照在身上,只让人觉得天气融和。麦苗返青,野草新绿,夹杂星星点点的野花,柳枝上柳珠初绽,远远看去果真是春色如烟。王华一直留意着郦君玉,见他过来,反身迎上前,两人在树下站定。
其实没什么要说的了,该说的该嘱咐的,早都说过嘱咐过了。四目相望,倒有点相顾无言的意思。
勇毅营五千人郦君玉不能说各个都熟悉,但许多都是见过面说过话的,对于他来说,这些人不同于诗词中思归的戍客,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五千个活生生的人——包括王华在内——谁又知道哪一个,哪一些,会成为只能活在春闺梦中的枯骨?而王华,如果不是自己连番帮忙,他未必能有这次出征的机会,如果他此番有个长短,岂不是自己将他送上这条不归路的?
那天在梁素华面前,郦君玉尚能以说笑掩饰心中的不安,今天看着即将开拔的大军,郦君玉真正体会到了,身居上位者,也许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千万人的命运。
见他只顾出神,眉目间隐现一丝忧虑哀愁,王华心中一荡——他这是在担心我么?千言万语全都梗在喉咙里,反倒一句都说不出来。哪怕在神魂飘荡的时候,王华的理智也还在,所以即使再痴望郦君玉的哀怨是因担心他而起,他也清楚能让郦君玉担心的事多得很,辽东、西南、还有眼下的关陇,都够他操心的了,自己只怕是排不上的。
硬生生把冲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王华告诫自己,那点心思绝不能,也绝不要说出来,哪怕此番战死,永远没了机会跟他说呢,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说跟他说什么。其实王华反复想过要不要跟郦君玉表明心迹,眼下似乎是个不错的机会,趁着出征,临行前跟他挑明,然后说完就走,不论郦君玉什么反应,反正自己看不着也就不觉得尴尬了。
仔细考虑的结果是,那绝对是一个头脑发热的糊涂想法。打仗无非是两种结果——回得来和回不来。如果自己不幸战死沙场,何必留下一句话徒乱人意。如果自己回来了,人郦君玉根本没这个想法,以后师生之间还怎么见面,怎么相处?
想说的不能说,那还能说什么呢,我会努力,绝不辜负老师的期望吗?太生分了。
薛劲松那边话说完了,章桓枝上了战马,王华和郦君玉也只能互道一声“珍重”而已。
走出好远,王华回头,尤见郦君玉立于垂柳下,清风拂过,衣袂飘飘,有如仙人。很多年以后,王华回首往事,正是心上印下的那一道倩影,支撑自己走过日后许许多多的难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