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归路晚清风》杏花风小

56、明堂吹台山发威

　　所谓投献就是指将田产伪托在官绅名下，以逃避赋税的一种手段，分“妄献”和“自献”两种。

　　“妄献”指庶民的田地被“奸猾之徒”妄称为“己业”或“无主闲田”奉献给官绅贵。“自献”则是指老百姓把自家的田地无偿地奉献给官绅世家，然后他自己再去给人家做庄佃、佃户或奴仆。显而易见地投献还是以自献为主，那么为什么自家好端端的田地要献给别人，好好的良民不做要去做奴才，难道人人都疯了不成？

　　这其中的道理说来很简单，作为国朝子民，对国家最基本的义务就是交赋税、服徭役。但是宗室、王公、外戚、百官、乃至于有功名的士子，都有免除粮税差役的特权，所以只要这些人收的租赋低于国家赋税，甚至于持平，因为不用服徭役，老百姓都宁愿把自家的田献给权贵，其实就是看哪边更合算，怎么样日子才能过得下去的事——当初郦君玉中举之后，就有人拿着地契要投到他名下呢——当然国家对此在律法上严加约束，规定不同品级身份免除的额度不同，但随着法律驰废，达官贵人们越发肆无忌惮地广收民田为私业。

　　投献给吹台山和投献到权贵门下，道理是一样的,说不定还更合算。

　　“可不是，吹台山的租子收的少，大家当然愿意到他那了。俺要不是为了给儿孙留点东西，说真的，过不下去的时候，也动了上山的念头呢。”

　　“那您看吹台山上大概有多少地呢？”郦君玉轻声问。

　　“这个俺不知道，他那个山里的地，加上周围，肯定不会少于三百顷是真的。”黄老汉想想那么多的地，还不用跟朝廷叫粮税，就不由得眼红。与此同时，郦君玉对吹台山近年的收入，也有了一个大概的估算。

　　蔡羽见郦君玉说起田地的事，心里觉得没意思，正想着怎么打断他，黄大娘带着儿子进来摆饭，满脸的惭愧，道：“恩人啊，今年不比去年啦，满村子都弄不到只鸡，好容易找了几个鸡蛋，您们都是金贵的人，可是家里实在找不出别的了……”

　　黄老汉闻言大声呵斥：“让你做顿饭做不了，话也不会说，没得让恩人笑话，还不快出去。”又对郦君玉等人道：“让您看笑话了。今年官兵来的不是时候，正好遇上收麦，一年的收成全白瞎了，没有粮食只好出去买，有粮的大户人家趁机提价，一斗面涨到三钱银子。不是跟您夸口，俺家在村里还算是好的，有几户人家实在过不下去，把儿女卖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蔡羽见桌上果然只有半碗炒鸡蛋，一碟子切成条的俗称棺材板的酱萝卜，还有一箅子七八个拳头大馒头。馒头颜色发深，看着也粗糙，想必磨面的时候没有把麸皮筛出去。他和手下无所谓，平时出外差，风餐露宿，吃口干粮就口雪也有过，郦君玉可真是人说的“金贵人”，平时肯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样的吃食看他怎么咽下去。

　　蔡羽准备看好戏，谁知道郦君玉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拿起馒头，慢条斯理地掰了半个，优雅从容地吃完了一顿饭。蔡羽几人见他这样无话可说，摸摸还瘪着的肚子，心想估计得等到上了吹台山才能吃顿饱饭了吧。

　　饭后，郦君玉留下些银两，黄老汉夫妇千恩万谢地收了。

　　骑在马上，蔡羽和郦君玉并辔而行，打趣道：“这顿饭吃亏了，你给他们的银子，照这个吃法，够他全家吃半个月的。”

　　郦君玉侧头笑道：“亏没亏要看怎么算。此去里吹台山应该不远了吧，咱们加加紧，说不定晚饭就能赶到山上吃了。”

　　吹台山众人早已做好准备，听斥候来报，韦勇达亲自率寨中得用的几员干将下山，跑出二十里地相迎。

　　蔡羽等人见远远跑来几匹马，马上之人仅着棉袍并未穿甲胄，手里也没拿兵器，就猜到了大概，及至走到近处，果然。

　　互报家门，一番扰攘后，韦勇达等人簇拥着郦君玉往山上去了。郦君玉不着痕迹地打量韦勇达，见他非但不是之前想象的彪悍粗狂，反而很有几分俊美斯文，又见他两耳皆有冻伤，不由奇怪，吹台山都快割据一方了，闹得那样厉害，寻常朝廷军队都不是他们的对手，难道这点保暖的东西都没有？而且他露在外面的手并没有冻，再看别人也没有这样的情况，总不至于大头领日子反不如手下人舒适。难不成韦勇达是要掩饰耳垂上的什么？

　　想到这里，郦君玉心中一动，他之所以敢带着荣发女扮男装，有一个很关键原因就是他俩都没有穿耳洞。他没生过冻疮，不大清楚伤口愈合后会怎样，是否会留下疤痕将旧伤掩去，不过即使本来不该留疤，趁着溃烂让它留一个，应该很容易吧。

　　心里想着事，路上也不那么无趣了，及至进了山寨，郦君玉突然发现韦勇达的个子极高。骑在马上不觉得，下了马才看出来足足比他高出半个头，几乎和蔡羽平齐。郦君玉的身量在女子中就算高挑了，平时混在男人堆里也不显得低，蔡羽更是任职锦衣卫，要知道锦衣卫可是“掌直驾侍卫”的地方，选人时第一就挑体貌雄伟的。韦勇达要是个女的，这个子也太高了吧。

　　韦勇达身材挺拔，而且据说武艺高强非同一般，但是言谈举止却绝不似寻常武夫，反而是斯文有礼，和煦有如书生。一到了山上，韦勇达便命铺排宴席，山寨里嘛，自然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郦君玉对此早有预料，但是看见一海碗一海碗斟满的酒，还是吃了一大惊，心中暗暗叫苦。一开头，吹台部众顾忌着他的身份，敬酒也算有分寸，到后来喝高了，还管谁是谁，也不排除有人假借喝醉，有心要郦君玉难堪的，为此，韦勇达冷脸呵斥了几个人才稳住场面，要不是这样，郦君玉还真不好脱身。

　　郦君玉此行，官面上是来为朝廷授予吹台山众人官职的，除此之外，就是要向他们教习礼仪。别说草寇了，就是新科进士面圣之前，也得在礼部官员的指导下练习几天，以免君前失仪。教授的过程中这些人手忙脚乱，忘前忘后什么的，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唯独韦勇达似乎对朝廷礼仪十分熟悉，这……只能存疑，现在还不是一探究竟的时候。

　　按下心中的疑惑，郦君玉去见刘奎璧等人。既然要归顺，韦勇达也不曾故意苛待刘奎璧等人，甚至于没有将他们投入牢房，只是命人严加看守，赶郦君玉他们到了，连看守的人也都撤了去，衣食住宿虽比不上他们在家，同吹台山的人却没有区别，因此见到刘奎璧时，郦君玉觉得只是神色有些委顿，其他与一年前相比，倒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刘奎璧估计也想起前事，那会儿，郦君玉是赶考的举子，他却是前途未可限量的国舅爷，两人身份可谓云泥之别。如今一年过去，时移世易，强弱易位，郦君玉成了连中三元蒙皇帝青眼的朝廷新贵，他刘奎璧却变成一伙山贼的阶下囚。

　　想到这里，刘奎璧心中又酸又恨，纵然忍了又忍，脸上到底带出来几分，言谈之间也是夹枪带棒。郦君玉只当没看见，春风和煦地跟他说起元熙对他兵败的理解，刘捷对他的期望，以及二人为他日后做的打算。“下官临行前，刘丞相特意与我见过一面，其情殷殷，只盼你能从此地卷土重来，堵上旁人的嘴。”

　　“我爹真是这么说的？”刘奎璧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梁相的女婿，我爹会跟你说这个？”

　　“刘丞相不让我捎话，请问他能让谁捎呢？”

　　刘奎璧不说话了，这次来的除了郦君玉，能拎到桌面上的就剩一个蔡羽了。蔡羽虽只是个锦衣卫百户，而且他顶头上司唐文浩跟自家也不对付，想想是没人可挑。

　　“陛下也这么说？”

　　“你觉得我敢假传旨意吗？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你？不让我回京是不是你捣的鬼，你想挟私报复！”

　　“我不过一个五品的小官，要是我都能报复了你……”郦君玉奇怪地看着刘奎璧。

　　刘奎璧窘且怒，“我就要回京，你能奈我何！？”

　　“你是留在吹台山还是回京城与我有什么相干？”郦君玉好声好气说了半天，刘奎璧越发来劲了，也没了耐心，伸手一指门外：“你不想回去正好，你问问其他人，多半是想留下躲躲羞，等个一年半载，事情冷了再说。要是我，倒乐意见你回去颜面扫地。你要拿乔只管随你，写份奏章我派人给你送到御前，不信再找不出个监军的人来。”

　　“闭嘴！老子就是败了也是非战之罪，都他妈是被这帮不听指挥的人带累的，老子鞑靼人都打得过，几个山贼算什么！”刘奎璧性格刚愎，最受不得挫折打击，被郦君玉踩在痛脚上，立刻就炸了毛。

　　“你就是个楚霸王，再给你个卷土重来的机会也还是这个结果，”郦君玉冷笑：“身为主帅，连手下将士都不能号令，还有什么可得意的？你只记得打败鞑靼，倒要请问，当时你带领的可是你自己的手下么？是你自己练的兵么？狐假虎威罢了。如果不是令兄带着那些人的同袍在城外厮杀，你觉得有几个人会听你刘奎璧的？若是你指望着一辈子活在父兄的羽翼之下，没问题，不过就是陛下和令尊的苦心白费了嘛，你自己非要往地上躺，谁能把你扶得起来。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罢也不看刘奎璧，起身拂袖而去。

　　刘奎璧能把皇甫少华骗到家里差点烧死，能在大同击退鞑靼，肯定不会是个毫无城府的人，今天之所以一上来就气急败坏落了下风，这也是有缘故的。他本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和郦君玉原本就有龃龉，结果还没等他报复，就做了将近半年的俘虏，然后人家春风得意的站在他面前。

　　此一恨。

　　再一个，刘捷当时也有招揽郦君玉的意思，按着刘奎璧的想法，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运气，他郦君玉倒好，爱答不理的，最后竟然做了梁鉴的女婿！不识抬举得简直可恨。加之他从来没把郦君玉放在眼里过，于是妒忌、羞恨、轻视几样凑在一起，让他失了分寸，竟被郦君玉牵着鼻子走。

　　元熙定下让刘奎璧留在吹台山，如果他回到京城，郦君玉固然办事不利，但是说到底还是他抗旨。办事不利和抗旨不尊两个罪名孰轻孰重，不用说了吧，所以郦君玉敢跟他摆脸色，原因就在于有恃无恐，料定他不敢枉费刘捷一片苦心，和皇帝对着干。

　　话已经说出口，刘奎璧骑虎难下。不过这老虎没骑多久，一件意外替他解了围，只是这件事对于刘奎璧来说实在不能算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