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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赴酒宴虚与委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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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毅营练兵仍以枪棍弓箭为主,偶然也操练火器,但是很少。
徐琛之前从没见过鸟铳之类的武器,头次看见远远的一枪过去就木石飞散时,直惊的瞠目结舌。当即便问为何不能在军中大量配备?
答案很简单,只有两点。
第一成本太高,鸟铳里装填的弹药不管打没打着人,反正只要这一发射出去,钱也就跟着烧掉了。还记得那句“唯手熟尔”吗?神射手为什么百步穿杨,天赋固然是一方面,练习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的。没有大量的弹药供士兵训练,没有准头,即使人手一支鸟铳,真正上了战场也只是白烧钱而已。
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不实用,鸟铳弹药装填起来特别麻烦,射程还没有□□远,如果不能一枪撂倒敌人,不等你第二次装好弹药,对方的骑兵就杀到眼前了。而且鸟铳还经常打不着火,这在战场上可是要命的,更要命的是这玩意还时不时炸膛,敌人没打着,自己半边身子都血肉模糊了。
因为以上这些原因,大齐的官兵对鸟铳等火器并不十分认可。军营主要列装的还是□□、刀枪之类。
不对啊,郦君玉心想。乌必凯之所以能够迅速攻陷李朝两京八道,据他所知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乌必凯向日本、向泰西购买了大量的火器,没道理一样的火器在他乌必凯的军队就好使,到了大齐手里就不行啊。所以说,一定是大齐的火器有问题。
郦君玉首先想到的是向兵器局的匠人询问,但兵仗局分属工部虞衡司管理,他一个职方司郎中,找兵仗局的人有点不大合适。只好曲线,先跟梁鉴说了。梁鉴道:“你说的这些不新鲜,我和兰谷也想到了,只是这么久尚没有下文。此事你不便插手,尤其是兵仗局,那是内官衙署,你万万不要私自去找人询问。免得被人横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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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元熙的想法,等新科武进士们到了京郊大营,接手练兵的事之后,郦君玉就应该回兵部,主管职方司,真正做他的职方司郎中了。嗯,不是还兼着侍读学士嘛,那就一边做他的郎中,时不时也到宫里陪自己看看书说说话什么的。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这次是吹台山的事。
这两年朝廷也屡次派兵,想要剿灭吹台山那帮草寇,可惜几次皆无功而返,一来是朝廷精锐都在南北两线、浙闽沿海还有京郊诸营。攻打吹台山的军队是各地卫所调来的,只能算是二流。再一个吹台山说是山匪,能撑这么多年还越来越壮大,可见首领也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是旧年,换了个叫韦勇达的头目,山匪越发招兵买马,兴盛起来。不过兴盛是兴盛,倒不似之前那样专跟官府做对。
朝廷腾不出手来,见吹台山不再做对似乎有意招安,于是令当地州府官员与吹台山接触,另派锦衣卫于暗中侦候观其虚实,两下里相互试探,终于敲定了招安事宜。
既受招抚自然就要授官了,吹台山一众悍匪当然也不甘心任人揉搓的,派了人私下和官府讨价还价,见这样,朝中许多大人反倒放心了——如此认真为日后谋划,可见是诚心的——终于给韦勇达一个副将衔,其他头目也各有安排,令其帮办军务。
这时候就需要朝廷派个中央官员往吹台山走一趟,以示诚意了。派什么人去?孟士元立刻举荐郦君玉。事关戎政,肯定是兵部的人去,尚书、侍郎走不开,走得开也不会去,不然就显得朝廷格外巴结了,剩下四个郎中,除了郦君玉每人手里各有一摊子事,只有他,勇毅营有王华等人,职方司这边还没真正接手,而且曾出使过鞑靼,你说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元熙一想,果然是这样。而且觉得这半年,他接手的几件事次次都遇上危机,独有这回,除了辛苦些,却是风光无限——京官到了州县,当地官员那是要紧着讨好的,吹台山的人受了招安,就是朝廷军队了,别说一帮归降的山贼,就是承袭世职的将领,见了兵部的官员还不是百般逢迎,何况是他们——也愿意郦君玉走这样一趟。
梁鉴的想法和元熙差不多,觉得这次既没什么风险,又能为日后添一笔不错的履历,何乐而不为呢。
这次轮到刘捷和祁城的跳出来反对了,这两人也体会了一把孟士元、梁鉴之前的心情。既然元熙决定下来的事梁、孟都拦不住,刘、祁也只能铩羽而归。想到前面给郦君玉使过的绊子,再想想被囚在吹台山上刘奎璧,刘捷心里就分外的不踏实,再看见郦君玉就不似往日冷脸相对。
唐文潜见此情形,戏谑道:“大人可曾问问刘相何前倨而后恭耶。”
“这就叫前倨后恭了?”郦君玉笑道:“悦微太过小看刘相了。”
“哦?”
“你只冷眼瞧着吧,后面还有让人吃惊的事呢。”
“如此,下官拭目以待。”
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说顾国才来了。郦君玉和顾国才同在兵部,抬头不见低头见,在勇毅营还有武举两件事上算是共过事,不过私下里就没什么交往,唐文潜见他象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知道是来为刘捷探路的,于是随便找个借口起身走了,临出去还冲郦君玉丢了个眼色:你自己留心点。
郦君玉也猜到了他的来意,仍是问道:“顾郎中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我这是受人之托,想请郦郎中——嗯,”顾国才打个哈哈:“明堂知道,刘丞相是我的姑丈,他老人家托我请你过府一叙,只看你什么时候得闲,他好扫径相待。”年高位尊的人舍不下脸面,打发属下、晚辈出面示好,这是常有的事。
“刘候叫我去,只需吩咐一声就好,竟然劳驾顾兄,真是令我惶恐。不过你是知道的,我马上要出趟外差,还有家里没安置好,实在是分身乏术,刘候的好意,只有心领了。”
顾国才没指望一说他就应下来,反正也没有严词厉拒,又笑道:“你这些日子忙,连家也少回,大家都看着眼里的,本不该打扰。只是姑丈诚心想请你,若你不答应,只怕他老人家误会,以为是我不尽力。”
“实在是抽不出空闲,倒让顾兄为难了,那——不如等我回来,再去刘府赔罪,顾兄你看这样如何?”
十分的不如何!就是怕你在吹台山上为难刘奎璧——比如说,你找个人偷偷捅他一刀,然后推给吹台山,这谁能说得清楚——才要请你。你倒好,一推推到回来以后,黄花菜都凉了。顾国才心想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要不是为了奎璧,就凭郦君玉,想要拜见姑丈还不知得费多大的力气呢,现在倒好,叫他,他还拿起乔了。
“听说明堂和我姑丈之间似乎略有龃龉,若是这个,我替他老人家赔个不是,其实我姑丈一直看中你的人品才学,这你总不会以为我是随口说说的吧。”这是暗指刘捷为女儿求亲的事了。
“龃龉二字不知从何说起,”郦君玉故作惊讶,道:“即使见解不同,刘相与我也非出于私心,没想到反让老大人挂念于心,这是我的疏忽了。身为后学,理当向前辈请罪。不知明晚刘相可得闲,若是有空,我在芙蓉楼做东如何?”
有顾国才搭梯子,第二天郦君玉“巧遇”刘捷,就不显得突兀了。
又是元熙有召,小宦官引着郦君玉在宫门前正要进去,刘捷迎面从里面出来。冬日正午时分,日头暖暖地晒着,刘捷一身官服,紫袍玉带,越发映得他红光满面。郦君玉暗道,且不论这人心地如何,只从表面看去,倒是好相貌。
凡是两榜出身的人都是从皇帝眼下过一遍的,哪怕就是为了朝廷的脸面,也不会有人丑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一榜二榜这百来人,更是各个相貌堂堂。不说郦君玉他们这一科,老一辈里梁鉴儒雅,孟士元洒脱,刘捷早年相貌偏于阴柔,如今年事渐高,颔下三缕长髯,倒添了几分和善。
郦君玉不动声色地端详刘捷,刘捷也在若无其事地打量他。说起来两人之前见过许多回,彼此认真的审视对方还是头一次。刘捷不得不感叹人外有人,他自负容貌出众,年轻是曾德先帝称赞“状如好女”,郦君玉固然也是男生女相姿容绝美,却是一派风光霁月,殊无婉媚柔佞之态,刘捷扪心自问,纵使自己少年时,与他相比也多有不如。暗恨这样的好女婿竟然半路被人劫了去,既然做不成家人,那就只有做仇人了。
不提刘捷心中如何恼恨,脸上笑的温和,与郦君玉寒暄数语,笑问道:“明堂可是去面圣?我刚出来,里面正传午膳,你不如稍待一会儿再去。”说罢,好似随口一问:“吃过饭了没有,要是没有,一道吧。”
元熙找郦君玉,他哪敢半路溜掉,自然推说吃过了。
“正好,”刘捷捋须笑道:“你有事要忙,就是没吃过,咱们也来不及跑一趟芙蓉楼,昨儿处厚上我家一说,我就想你也忒客气了。老夫年长你若许,一个东道还要被你抢去不成,你要是过意不去,下次再破费不迟。”
和颜悦色!比梁鉴对郦君玉还要和气几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郦君玉是他的女婿呢。
梁鉴与郦君玉分说朝中诸人时,曾提到过刘捷最善见风使舵,哪怕和人势成水火,只要用的着,便能拉下脸面伏低做小。至于后来会不会翻脸不认人,那就要看局势了。郦君玉今日一见,叹为观止,心想,这还是当着人面呢,等到吃酒的时候没有不相干的人,刘捷的表现肯定更加出神入化了。
元熙虽对刘捷有所疏远,但仍不时召见,刘奎光也依旧在大同领兵,无论是出于关照先帝旧臣也好,还是出于对刘后的怀恋也罢,总之刘家圣眷未消,至少是未消完。元熙不愿刘捷、祁成德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但也没想让他从此家道中落,一蹶不振。
*
芙蓉楼是京城有名的淮阳馆子,临街二层楼,装饰的富丽堂皇,匾额上“芙蓉楼”三个字圆转遒丽,出自当世名家之手。这芙蓉楼生意兴隆,寻常人要是不提前个十天半月,别想订到位子。刘捷自然不是寻常人,什么时候要去使人说一声,就是一句话的事。去了也不会跟闲杂人等挤做一处,小楼后面有为贵客所设的静雅庭院,平时不接待普通客人,专为达官显宦宴饮之用。
郦君玉赴刘捷之约,自然是跟梁鉴通过声气的,落衙后也没回梁府,就在值房换了件湖蓝色丝绒海清,腰间悬了一枚竹报平安白玉佩,带了荣发悠然而去。
一进门,就有掌柜迎上来。郦君玉说明来意,掌柜便引他到后院去。郦君玉见他年纪四十开外,自跑堂而至掌柜,少说也熬了二十多年,迎来送往阅人无数,极有眼力,言谈举止间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不由感叹无论身在庙堂、江湖、内帷、甚至就是在酒楼做跑堂,待人接物也需用心琢磨。可惜这人不曾读书科考,要是功名在身,凭他察言观色的功夫,想必在官场上也能混得风生水起了。
郦君玉由掌柜引着,曲曲折折来至一处小小院落,见此处不似前面楼上那般富贵气象,反而是青砖白墙,有着江南园林般的清雅意趣,他心知布置这个院落,花费的银子可是比前头酒楼多出几倍不止,单说墙角那块太湖石,看似不起眼,却是当年宋徽宗为修艮岳,耗费重金千里迢迢自江南运往汴京,靖康后再由金海陵王完颜亮运到当时的上京,也就是如今的京城来的。为什么郦君玉一眼就能看出这块石头出自艮岳?只因这天恰巧是个雨雪霏霏的天气,那石中遇水便有烟雾氤氲而出的缘故。
正看着,已有一人快步迎出,却不是顾国才,而是祁成德的侄儿,吏部文选司郎中祁桐。祁桐边走边笑着拱手,道:“早知郦大人文采风流,只可惜无缘一聚,今儿总算把你请来了。”
郦君玉忙赶上两步,回他一礼,也笑道:“祁兄太过客气了。你我同来赴宴,又非公事,还请叫我的表字明堂吧。”说罢,又向座上的刘捷戏道:“祁兄一声大人,生生把酒楼叫出了朝堂气象,莫不是替刘公肉疼,怕我多吃了酒?”
刘捷这才呵呵一笑,熟络地说道:“明堂过来坐。既然这么说,你也不要一口一个祁兄了,也叫他表字华音就好。”
郦君玉笑道:“就听主人家的吩咐。”说罢,与刘捷见礼,入座。
说话间,各色酒菜川流不息地送上来,都是芙蓉楼的拿手菜肴,郦君玉心想,亏了是刘捷请客,不然就凭自己那点俸禄,想吃这一顿,得回家跟素华要她的嫁妆才成。
一时酒菜上齐,刘捷挥手让人下去,对郦君玉笑道:“今天没让人来唱曲儿助兴,老夫年纪大了,旁边有个声音就听不清人说话,明堂可别怪怠慢你。”
郦君玉:“岂敢,我也最不喜欢吃饭时听曲儿,对着一桌子美酒佳肴,细细品味尚且顾不过来,丝竹管弦只是徒乱人意而已。”
“明堂真妙人也,我敬你一杯。” 祁桐插口笑道。
刘捷指着祁桐对郦君玉道:“华音在吏部,平日里你俩怕也不多见,其实旧年里你借寓俞宅,他还去找过你哩。”
这是指做媒的那次了,暗指老夫也很看好你的哟。郦君玉只做听不懂,并不接这个话,只噙笑听刘捷续道:“我今儿请你来,单咱们俩,你对着我一张老脸不免无趣的紧,特地跟华音他叔叔说把他借过来,你们年轻人什么事都能说到一块,可惜小儿不在京中,不然你们倒好经常走动。”
来了,饭还没吃,就说到正题了,郦君玉腹诽。刘捷不止一个儿子,除了刘奎光、刘奎璧兄弟,还有几个庶子,听说也有很得刘捷宠爱的,不过这里所说的“小儿”显然不是指这几个,既然刘捷没明说,他自然不会上赶着提刘奎璧去,只做糊涂:“我出使的时候,多得令公子相助,等到他日后返京,一定相邀一聚,到时候刘公可不要再和晚辈抢东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