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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赠表字魂飞天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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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的心情泾渭分明地分作两半,一半如含黄连,一半如噙蜜糖。
孟丽君守节投湖,王华感佩之余有时也会想,以孟士元爱女难道竟是如此迂腐?他二人素未谋面,好吧,就算当日射柳,孟丽君在小楼上远远看见过他,王华也不觉得仅此一面,孟丽君就会为了他不惜性命,那么她的死会不会是与刘奎璧有关?毕竟刘奎璧是有过小庭春放火的先例的。王华不是不知好歹不敢担责任的人,无论如何,对孟丽君的感激、敬重都不会改变,也立誓为她守节,但要说对这位从没见过的未婚妻如何爱慕,他扪心自问也还是没有。
至于刘氏,王华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小庭春放火时,若不是她,自己只怕不容易那么脱险,说起来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只是,刘奎璧的庶妹,一见面就贴上来说要做妾,哪怕真是一见钟情,王华心里也跟吃了苍蝇似得——一个男人,因为脸生的好被人一眼看中,还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以此来要挟,是很让人得意的事吗——哪怕虚与委蛇地应下,事后想起来也只有腻味。
十几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王华头一次心生情愫,竟然是为了一个男子!才看不起刘氏以貌取人,自己跟郦君玉又认识多久,共过几件事?人家好歹看上的是个男人,自己,自己看上的也是个男人。王华惊悚了,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不是没听说过,但是从来没想过这样的毛病会出在自己身上,反应过来,第一个想法就是——逃。
做官嘛,那才是身如转蓬飘哪算哪,父子兄弟几十年不见面的多得是,况且他考的是武举,之后要任职也是任武职,边地、卫所,一去三千里,时间久了,再浓的情意慢慢也就淡了。再说,不抓住武举的机会,难道就这样东躲西藏地过一辈子吗?家中的冤屈如何昭雪!被俘的父亲难道就让他客死李朝?母亲和姐姐难道就一辈子囚禁在宫中吗?做为家里唯一的男儿,这些都是自己必须尽的责任,而考取功名,就是第一步。哪怕就是以后天天要面对郦君玉,王华也非考不可。
所以,对进京考试,王华是热心的。
朝廷要开武举的消息,他还是从郦君玉那儿得到的,因为知道的早,熊家动用一切手段紧赶慢赶,才把他的身份在考试前做的天衣无缝了,就这还是晚了一步,若不是郦君玉帮忙,多半是要徒唤奈何了。之后,郦君玉因为了他的缘故,被锦衣卫关押起来——别管元熙怎么安排,外人都觉得郦君玉是被关押了——总算是有惊无险,最后做了他王华的老师。
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王华不知道郦君玉是女子,倒没这样的想法,反而心中压不住地欣喜——天意让你我之间有剪不断的联系。也有苦恼,玉人在侧,怎么样才能不被他,不被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王华压抑的苦不堪言。
考中的人照例要拜座师,三十多个人当然不能一块都涌到人家家里,相熟的人互相邀着,分作几波。王华和熊浩几个人一起,郦君玉提前让梁素华躲在帘子后面,认人。这可不是出于好奇,或者什么私情,如果真如郦君玉猜测的那样,此人就是皇甫少华,孟士元就得注意不要和他碰面,否则日后就是麻烦。
一看之下,梁素华只说依稀仿佛。一来她也不过就远远得见过皇甫少华一面,隔了一年多,确实记不清楚了。再一个,皇甫少华十六七岁,正是由少年而至青年的阶段,也是人一生中变化最大的时候,何况他遭遇变故,身量、容貌、举止、神态和原来有所不同,也不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不管他到底是不是皇甫少华,先防患于未然,让孟士元避免和他见面才好。
借着商量粮饷的事,郦君玉找到到孟士元,正事说完,才假作不经意地说,这次武举难得有人文采斐然,唯有一篇文章写得雄深雅健,颇有孟部堂的风采,更难得的是此人年纪不过十六七,一表人才,而且听说武艺非凡,尤善骑射。
孟士元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呆了一呆,心中苦笑,暗道自己一世英名非要栽在小辈手上了,女儿胆子不小,女婿胆子更大,朝廷钦犯,居然敢大喇喇地参加会试,简直是自投罗网,偏偏还让他蒙混过去了。混的了一时,难道还能混一世?想想又叹气,他自家女儿还不是这样。
既然不去揭发,那就只有避而不见了。金殿传胪是一定要避开的,除此之外倒都还好说,中了状元最初也不过是六七品的官,离尚书、丞相还远着呢,哪有那么容易遇见的,于是孟士元在传胪时推病,告了两天的假。此是后话。
落第的武生没有如刘捷所愿闹将起来,之所以这样,一个是因为这次会试算得上公平,大家对这个名次都服气,哪怕有人存心闹事,有了皇帝的背书,谁还敢说什么。再一个,放榜当天,皇榜还没贴出来,先贴出一张告示,因为这次武举特殊,之前未设府试、乡试,皇帝开恩,特许落第考生于殿试放榜后三日在兵部投报,由兵部安排比试武艺,按成绩酌情授武举人、武秀才功名,于军前效力。
有这样一根胡萝卜吊在眼前,哪怕只是闻着味,吃不吃到嘴里还不一定,也足够吸引人跟着它往前走了。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生事,万一被人记上一笔,那才是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哪怕被人百般挑唆,大多数的人还是老老实实准备武试去了。而且,听说这次机会还是主考郦大人向皇帝建言才有的,郦君玉声望大涨,稍微有点脑筋的人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他的麻烦.
总之,刘捷向借会试的机会生事,以此将郦君玉、梁鉴拉下水的目的没有达到。刘捷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郦君玉也就没机会借此反戈一击。刘捷身历两朝,见风使舵的功夫一流,哪怕之前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把政敌掀翻在地,一见局势不对,又果断地缩回去了。元熙让祁成德监考,那意思是力挺郦君玉了,捎带手也在暗示刘捷等老实一点。
之后的殿试就更简单了,有皇帝亲临,又是外场武试,自然没有不长眼睛的搞风搞雨。
武科殿试考校马射、歩射、刀枪、举石、拉硬弓等。胜负立见,不用等到金殿传胪,名次也都知道了。元熙钦点王华为武状元,熊浩为武榜眼,还有一个叫赫英南的方脸阔口,脸色黝黑的魁梧汉子考了第三,武探花就归了他。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即使赫英南这样的更符合心目中武将的映像,大家对长相俊俏的王华得了状元也毫无异议,只有刘捷酸了一句:“长了这么一副皮囊,如何威慑敌军。”唐文潜满不在乎道:“兰陵王不也是相貌姣好,大不了请陛下赐他副面具就是了。”元熙不愿意看见唐文潜和刘捷对上,转个话题,玩笑道:“这位武探花比你这位文探花如何?”唐文潜知其意,看看郝南英,小声笑道:“和臣比不算什么,若是和郦君玉比,则有如钟馗对宋玉,可惜没见他拜座师的时候。”
因为王华不但武艺超群,更兼风姿绝佳,颇有几个官员向刘捷、梁鉴学习,想要他做女婿,找了借口请他吃茶说话,趁机打听他家中人口,可惜人家已经定亲了。
郦君玉也找他,想来不会是要做媒,那是为了什么呢?王华一路走一路揣测,只叫了他一个人,看来有话要说。
依旧是在听槐轩,诗书满墙、芭蕉盈窗,即使在冬日也是一派生机勃勃,许是因为这份生机,王华没由来地就想到了那天孟府后园射柳,小桥流水、竹影花树。
两人分宾主坐下,郦君玉就打发人都退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两个人,这是要说什么?王华不敢把郦君玉往歪处想,但他自己心里有鬼,不由得红了脸,不敢抬眼看他。
郦君玉却会错了意,还笑道:“莫怕,这里没有别人,只咱们师生说说话罢了。”
王华一惊,更多的事惊喜。对着这样一个谪仙般的玉人,他生不出龌龊心思,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近近地看着他,和他说说话,就像现在这样。
“已经入仕做官,不知你可有表字让人称呼?”既然没有表字,郦君玉也不好直通通地叫他名字,只好含糊过去了。
“还没有。”原来是说这个。父亲临行前曾为自己“芝田”为字,只是……唉!
“既然如此我送你‘芝田’为表字,你看可好?”看看他对这两个字是什么反应,大概就能知道自己是否认错人了。
却说王华听他石破天惊地来了这么一句,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声,再无绮念。他是什么意思,他怎么知道的?是了他也是湖广荆州人氏,与自己同乡,难道说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惊慌只是一瞬间的事,王华立刻就冷静了下来,见郦君玉含笑端坐上首,他要是想揭穿,就不会等到今天,把自己叫来还特地避开人。难怪传胪那天没见到岳父,大约是他向岳父暗示了。
郦君玉对是否向王华透露自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是犹豫了很久,说出来,万一再有人认出他,他很有可能以为是自己走漏的消息。而且一样的话,不同的人能听出不同的意思,如果他以为自己这是市恩或者要挟,就真是没意思了。可是,以后城外勇毅营还要靠他主管,如果不说破,他难免放不开手脚,说开了,他起码知道即使万一事败,他老师郦君玉总要想法为他开脱求情的,师生之间也就有了更紧密的关联。
梁、孟与刘、祁相比最大的劣势在于手中无人。他俩在先帝朝因为皇子老师的缘故,与其他大臣的接触必须十分谨慎,以免引起先帝以为元熙要抢班、夺权的猜忌。而那时刘捷风光无限,加上他出身勋贵,本身跟世家武将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所以直到现在,朝上许多人仍是他的党羽。
即使孟丽君投了水,但只要让她嫁到刘府,孟家或者说孟士元的态度就很清楚了,王华很有可能对孟士元心存不满,郦君玉因缘际会做了武会试的主考官,他要做的就是让王华死心塌地的站在梁孟一方。
出使鞑靼,两人曾有接触,看他的文章,以文观人,郦君玉相信他是个秉性持正的人,权衡再三,就有了这次会面。
见王华脸色风云变幻,郦君玉淡淡笑道:“若你不愿意就算了。横竖这两个字没有旁的人知道。”
王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师的再造之恩,我皇——王华没齿不忘。”
“贤契言重了,此事不必再提。不过既然是朝廷命官,总的有个字才好,不然与人交往也是麻烦。”
“不是学生多事,还请老师另外赐一个字。”
“那就少甫吧。”郦君玉想到会是这样,因此提前就准备好了的。
“谢恩师。”
当夜,王华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时想到父亲临别赠字,一时又想到在荆州时的种种,还有今日郦君玉的话中有话,渐渐的思绪竟飘到旧年射柳上去了。
思绪纷纷间,远远的似乎有琴声飘来,侧耳听去,竟是有人在弹奏《幽兰》,王华身不由己,跟着琴声走去,不知走了多远,恍然发现竟来至孟府后园。他心中又悲又喜,缓步向前,见桃花树下,落英之中,有一人背坐在山子石上抚琴,琴声正是从她手下淙淙流出来的。两人之间虽隔着云雾,如梦似幻,看不分明,王华心知这位就是孟家千金,他未过门的妻子孟丽君了。不由主地上前,许是听见人来,孟丽君止住琴声,回身抬头,王华蓦然发现,眼前哪里是孟丽君,分明是头戴乌纱,身着官袍的郦君玉!见他正眉目含笑地望着自己,王华心中似惊似喜,情难自禁,轻轻俯下 身,想要噙住那水色樱唇。
正在此时,窗外一声鸟啭,惊破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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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郦君玉做会试的主考还有一个好处。
郑友新、柴穆恬还有沈星,三人是郦君玉出面请来的,或者说是他向朝廷举荐的,忽然来一个人,要接替郦君玉在勇毅营的位置,这三人能服气?而且王华和柴穆恬一样,官职都是三等护卫兼任镇抚,柴穆恬还是宗室呢,人家凭什么听你的,哪怕来之前就知道会是这样也不行,自己辛辛苦苦一个多月,你倒好,摘现成的果子?什么都别干,两边的人先斗出个胜负再说。但是现在王华是以郦君玉学生的身份接掌勇毅营,有了这份想香火情在,就有点名正言顺的意思在里面了。
郑、柴、沈三人对王华没什么抵触,一开始,郦君玉就开诚布公地告诉过他们,皇帝建勇毅营一方面是安置流民,另一个,就是要让新科武进士练手,现在不过是练手的正主来了而已。
王华唯一可以让人议论的,就是容貌了,偏偏在勇毅营这一点最不成问题——郦君玉天天都见惯了,何况一个王华。而且郑友新更觉得,容貌俊美的人不见得行事就软弱,比如说郦君玉那个罚菜加菜的招数,看着不怎么狠,可是饥民参军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嘛,你拿这个做赏罚,反倒比马上看不着好处的记功更激励人。王华说不定也是个出阴招的呢。
再说王华出身官宦人家,与人相处的分寸是自小就练就的。到了勇毅营,既没有孤高自诩,觉得自己是状元又是郦君玉的学生,就目空一切看不起别人,也不唯唯诺诺,觉得自己在别人地盘上,人说什么他听什么。习武之人本身就豪爽,手底下见真章,几天功夫,到让他和柴穆恬、沈星惺惺相惜,处成朋友了。
只一个王华和大家打成一片还不行,他不是一个人来的,熊浩和郝南英也被元熙一道丢了过来。熊浩不用说了,跟王华那是结义兄弟,自不会拆郦君玉的台,郝南英哪怕来之前有和郑友新几人别苗头的意思,人家王华、熊浩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尚且没怎么,自己一个第三,何必强出头。再说,他的身手和沈星不过是伯仲之间,只不过是多了一次科考而已,还有什么好不服气的呢。
再说想到操练,几个新科武进士心里很不轻松、
勇毅营的新兵,只不过操练了月余,这帮人之前是流民,流民嘛缺衣少吃固然可怜,可是也散漫。练兵的几人里,郦君玉纵然才高八斗,但他终究只是个文人,柴、沈二人倒是武艺非凡,但是习武和练兵,侠客和将军,看似相近,其实完全不是一回事。习武只要你自己天资过人,勤学苦练,打熬上几十年,必定有所成就。但是练兵就不一样了,练得的是成百上千的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性情,身体状况也各不相同的人,这可不是你自己下苦功就能做成的,当真是仁智信勇严,缺一不可。
郑友新倒是对训练有点经验,但一则老迈,再一个,上上下下七千多人,全靠他一个人也管不过来。
王华是见过他父亲操练士卒的,说起来还有些家学渊源,熊浩多少也见识过,知道点,因此一开头并没报什么期望。
头天清早出操,初冬时节又是寅时,天还是漆黑一片,京郊大营校场上朔风呼啸,虽还没到呵气成冰的地步,也冷得紧,呼吸间喷出一团团白雾。王华早早起身,往校场上去。因时辰尚早,四下里空荡一片。没走多远,迎面见几个人过来,为首的一人身材纤弱,举止舒雅,劲风中衣袂翻飞,给人一种翩翩欲仙之感,正是郦君玉带着人往校场来。王华不由看得呆了。
忽听背后一声轻笑,王华急忙回头见是沈星,只觉得脸上发烧,好在四下漆黑倒不怕人看见。沈星偏还笑着打趣:“怎么看呆了?”
“你!”
听他声音又急又恼,沈星赶上来笑道:“这有什么,刚开始谁不呆上几次呢,见的多了就好了。”说着,还在他肩头拍了拍。
两人说着话边往前走,没几句就走到郦君玉那边,迎上前见礼,王华因前几日的那个梦,本就十分尴尬,被沈星道破心事,越发不自在,找话道:“老师来的这么早,天冷得很呢。”
“无妨。你不是也来了吗,很好,做事当以勤勉为先。”
“郦大人只要在营里,每日出操从没迟过。”沈星道。
郦君玉年纪比王华还要小上一些,不过他是老师,老师教训学生是在自然不过的事。
说话间,四面开始有乌压压的人群涌进校场,七千人片刻便列队完毕,郦君玉训话,介绍了王华三人,整个过程中,校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很有纪律严明军容整肃的意思。之后的分队操练,也颇有章法。王华几人见此越发对郦君玉佩服的五体投地。
有了这样的底子,王华等人进一步操练臂力、足力、刀棍、射箭、火器等等,就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