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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书生治军大营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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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太宗年间,京营兵力足有四十万,至先帝时就只剩了不到一半,十八万人。人少了,当初建的营盘也逐渐废弃,百余年来,被官民侵占,原本的营盘都有了新主人,但不管怎么说,从官面上来讲,这些营盘所在的地方还归朝廷所有。
旧年为安置流民,元熙下令清查被占用的京营旧址。这事普通衙门当然拿不下来,敢公然侵占军营的肯定不会是斗升小民,元熙聪明地派了锦衣卫。锦衣卫办这种事还是有经验的,既有把人往出赶的经验,也有应付皇帝的经验。反正不就是安置流民嘛,腾出点地方就够了。
象刘捷这样圣眷在身的,或者祁成德这样门生故旧遍朝野的,没必要较劲,反正一百多年皇帝都换到第七任了,自有一等往日煊赫的家族,被岁月雨打风吹不复当日荣光,既然有软柿子,何必找硬的去捏?
也不用他们做什么。听说锦衣卫上门,谁敢不请上座,奉香茶,得知来意,绝大多数人是不愿意交出所占之地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锦衣卫只喝着茶把这家人的阴私事,什么大儿子调戏民女,小老婆房里好端端死了个丫头,不急不慢地抖搂出来,听得主人冷汗淋淋连连告饶,只担心除了这些小事,他们手里会不会还捏了什么自己贪赃枉法的证据呢。
锦衣卫所向披靡。
勇毅营名义上是亲卫,元熙格外重视,指了离京城比较近的一处,众所周知,离城越近,地价越高,越是为达官贵人所有,这块地也不例外,现在正被工部右侍郎占着,锦衣卫故技重施,侍郎求到刘捷跟前,刘捷却想这事是元熙亲自下的令,事情当时还是顾国才管着,再说,这侍郎也不是他的嫡系,因此竟没有理会。没人撑腰,又有前面的例子在,这侍郎只得忍痛让出来。
住的地方有了,郦君玉接手后做的第一件事先是排查。
这次征兵可不比平时。以往不说年纪身材,至少都是在良家子弟里面选,本乡本土,祖上三代黄册上记录的清清楚楚。这次呢,征的都是流民,都是什么人就不好说,郦君玉自己就是钻的这个空子,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万一混进来几个李朝、蒙古的细作,那乐子可就大了。哪怕不是细作,刘捷安插上两个人也够他喝一壶的。
查!不是没户籍吗,有办法。职方司能调的差役、书吏全部调过来,挨个核查登记,内容包括本人年龄、籍贯、家中人口,之前住在哪个州县、村屯,周围的山川地貌,还有逃难时所走的路线,什么时候到的京城,是否有人证明等,一一记录在案,签字画押、保甲连坐,日后若是发现有隐瞒之处,连带核查记录的人一并处置。被查问过的人,和尚未查问的人隔离开来,以免窜通。然后可疑之人再去户部调阅黄册。
如此一来,倒还真发现几个说不清自己身份的家伙。上报给元熙,元熙直接把人扔给锦衣卫,后来这几人的下场,郦君玉就不知道了。
核查的同时,郦君玉也没闲着。顾国才主动提出先把账册交割清楚,让人把账册抱了过来,郦君玉这边人少,唐文潜、徐琛连同郑友新、柴穆恬还有沈星,都正领着差役在查人,腾的出手的只有他自己了。顾国才不好把他丢给下面的员外郎、主事,只得和他两人亲自开了库房,拿账册一一核对,五品郎中亲自对账可不多见,还引得一干武库司跟来的差役在门口探头探脑。
顾国才不是个雁过拔毛的,他接手只有几天,而且还是知道随后就要交给别人,更不会让人抓住把柄了。郦君玉也不是意气用事的愣头青,既然大差不差,就这样好了,还特意留出一些银子给顾家仆人:“既然是为朝廷当差,哪有让你顾大人自掏腰包的。”
然后就是操练。
郑友新以前做的是武学教授。武学收的生员大多是武勋子弟中学文不成者,再学文不成,那也是官宦子弟,出来是要做将领,至少是个小头目的,和操练普通大头兵还是有所不同。
该怎么练,郦君玉找郑、柴、沈三人来合计。郑、柴二人对这位年纪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上官,心里是佩服而尊敬的,不过说到练兵,毕竟术业有专攻,两人不认为郦君玉能知道多少。谁知他非但不是一无所知,反而于细节上还能提出有用的意见。
比如说,因有安置流民的意思在里面,所以身材的要求就不是那么很严格,新兵里个头差距就比较大。“个高的人步子大,个低的人步子小,行进中是否会拉开距离?是否能统一步幅?”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哪怕柴穆恬和沈星一时没明白,郑友新已是极口称妙了。别看下面训练多好,上了战场最怕的就是一盘散沙,排阵法固然有对敌的考虑,很大程度上也可以把自己的兵卒有效的整合在一起。但即使如此,也免不了有人冲到前头有人掉队。如果操演的时候就着意练习步幅,那么即使在冲锋时,士卒脑子里有这么一个习惯,个高的有意控制一下,个小的努力跟上,队伍就不容易被打乱。
听他这么一解说,柴沈二人也明白了。沈星对郦君玉早就五体投地了,现在另外两人也终于心悦诚服,以后做事,大家商量着来,事情就容易了许多。当然,郦君玉心里清楚,他那些不过是纸上谈兵,大事上把住了,一般也不会随便对他几人指手画脚。
郦君玉头一次担这么大的事,说一点心虚都没有,那肯定是假话,心里把方方面面反复想了不知多少遍,又和徐、唐、郑、柴、沈几人来回推演,等真把这七千人拉到校场上,反倒没他想象的那么困难。
孔圣人当年去郑国和学生们走散了,尚且“累累若丧家之狗”,何况是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的难民。惶惶不安之中得一安身之所,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好好珍惜的,再说,练兵的主官郦君玉曾经不但四处奔走给他们募款,还亲自出城为他们诊病送药,尤其还有赵大这样受过他恩惠的人现身说法,在很多人心里,简直要把他看做是观音菩萨的化身了。
而且操练第一天郦君玉就把话说明白了——真是说明白,因知道招来的这些人,多数是不通文墨的,为此他还把苏宝成当做白居易的老妪,特意让他先听了一遍,看是不是能听懂——“两军厮杀那是你死我活的事,你武功比对手好,活命的胜算就比对手大,所以说现在操练的都是日后保命的功夫。若是有人现在不好好训练,打着临阵脱逃的心思,我劝你还是早些熄了的好。军纪是遇见临阵脱逃,后队斩前队,倒不如现在努力,如果日后能立下军功,还可以封妻荫子耀祖光宗。”
堂堂状元说出这些大白话,也是难为他,不过有这一番,大多数人都能塌下心来,认真操练了。
当然,在哪里都少不了会有几个不服管教的刺儿头,这就时候轮到郑、柴、沈三位出马了。对于那些感觉自己武艺高强不肯认真训练的,郑友新亲自陪着练,打服为止——你不是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吗,怎么连个老翁都打不过。再有一等偷奸耍滑的,就由柴穆恬出手调教,实打实地揍,边揍还边告诉他:“我怕把你给打死了,只使了不到五成的劲儿,你以为敌人也能对你手下留情?就你这本事,上了战场只有送死的份!”还有一等躲懒懈怠的人,有沈星死死盯着,当然打也是免不了的。至于不听命令随意妄为的人,郦君玉干脆再找一个小队,让两队人对练,赢的一队晚饭加菜,加的就是输得那队的菜。这样一来,不用郦君玉,他们自己就把不听命令的人收拾了。
就这样,花了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才觉得所有人都安分下来。
郦君玉和徐琛盯在营中,唐文潜主要留在兵部,协助范沂森整理舆图以及记录武将赏罚,近年战事的文书卷宗。集够几卷,就派人押送至城外大营,郦君玉抽空逐一细看,渐渐对国朝各地的地理人文、卫所兵力了然于胸。
征新兵是元熙登基后自己拿主意做的第一件大事,一心巴望成功,然后以此立威,他不容易出宫,只有时不时地把人召过去,寻问进展情况。这天也是,郦君玉被小宦官催着,急急忙忙从城外大营召到宫里,问是为什么事找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进了宫,行过礼,抬头见元熙满脸失望恼怒,神态与往日大不相同,郦君玉心中一惊——自己一直在军营里,没出什么事啊,难道是南北两线的战事不利?不由慎重起来。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得意楼你去过不曾?”元熙一脸不痛快地问。
看来不关战局的事。“去过两次。”不但去过,还在那儿跟你小舅子对上了,郦君玉心说。
“听说你们会试之前都要去那儿以文会友?”
“也不见得人人都去。”郦君玉不知道元熙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人在墙上提诗?”
“嗯。”郦君玉想起在得意楼上看见的那位“江南不才子”提的狂诗。
“你看看这个。”元熙悻悻地拿出一张纸。
纸上写着两首诗,一首五绝一首七绝。五绝的题目是《花影》“花影日头温,花影水脚冷。其花比其人,同此冷温境。”七绝是《雨后看云》“今朝隔壁雨霏霏,坐在新晴一钓鱼。太上老君何事急,白云归去马如飞。”
想想刚才元熙说的话,郦君玉大概猜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了。这两首多半是应考武举的生员跑到得意楼装斯文写下的歪诗。这么荒谬的文字拿到考场上,的确让人笑掉大牙,不但应考的生员要被嗤笑,传出去,朝廷也脸上无光。
这次武举不比文举,先过县试、府试、院试拿上秀才的资格,然后乡试中举才能来京城京城会试,这样一关一关大浪淘沙,最差的也不会写出这样不通的歪诗来。
朝中武将还有武将背后的靠山,本来就反对开武举,这下子更有话说了,之所以还没有发难,估计是要等到考试之后再发大招。
考生都已经陆陆续续聚集到京城了,肯定不能让人再回去。而且,武举重点是考校武艺,诗写的不好不见得武功不行,只问现在领兵的将军,有几个能上马安天下,下马著文章的。再说,也胸无点墨的人无知无畏,才敢这么狂妄的跑到得意楼去提诗,并不是说人人都这样,至少熊友鹤的文章郦君玉见过,若是参加文试,别的不敢说,中个举人总是没有问题的,更别说皇甫少华的文章应该还在他之上——如果他能来应试的话。
现在首先要做的是稳住元熙,让他不至于还没开考先灰了心。
郦君玉仔细看了看纸上这两首诗,除了用词粗鄙,也是很有寄托的嘛。比如说这首《花影》第一句“花影日头温,”意思是太阳照在花影上,感觉是温暖的。“花影水脚冷”这里的“水脚”肯定不是做水路运费用,应当是指水边或者水底。那么第二句的意思就是花影投在水边,就令人感到清冷。“其花比其人”,这句好理解。最后“同此冷温境,”还颇有意蕴呢,他是说人世如同花影都有炎凉冷暖。
“用词还需雕琢,其实这首五绝只要改动七个字,倒是一首好诗。”郦君玉微笑道。
“……?”元熙气笑了:“你改来听听。”
“日上花影温,月来花影冷。将花比世人,同此炎凉境。”
元熙不得不承认状元毕竟是状元,这样一首狗屁不通的歪诗,也应能给改好。不过口里仍是道:“二十个字你就改了七个。那一首呢,你也改改看。”
第一句的“今朝隔壁”就让元熙莫名其妙,郦君玉却猜到了,和今朝相邻的不就是昨夜嘛,这人应该是要说“昨夜雨霏霏”,但他又写的是七绝,这样就少了两个字,于是拐了个弯,硬用“今朝隔壁”四个字代替“昨夜”两个字。
想清楚这个,就好改了:“山中隔夕雨霏霏,今日新晴座钓矶。天上不知何事急?白云如马逐空飞。”
“你这是点石成金了。”元熙哈哈笑道。
他的气消了,心想这要是换做别人,哪怕梁鉴、孟士元多半也会烦闷苦笑,郦君玉竟然还能乐在其中,既然如此,那武会试的事不如就……嗯,还是再想想,毕竟他年纪太轻。